晨露还未消散,谭府粮仓外的土路边已站着三个人。
老黄换了身新衣裳,却还是忍不住披上那件沾着江水腥味的旧褂子。
阿发抱着个竹篓,里面装着从家里带来的干粮。
小六倒是一身新行头,就连布鞋都是昨晚新缝的。
“咱们、咱们进去吧?”
老黄搓了搓手。
三人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阳光从门缝里漏进来,照亮了空荡荡的仓库。
四周的木架上堆着麻袋,有的已经发黑发潮,地上散落着稻谷,踩上去咯吱作响。
“这得收拾到什么时候啊。”
小六蹲在门边,随手抓起一把稻谷,谷粒从指缝里漏下去。
阿发把竹篓放在角落:“先把这些发霉的麻袋搬出去晒晒?”
老黄站在原地没动。
做了大半辈子船上的活计,突然来管这么大个仓库,浑身都不自在。
江上的日子虽然苦,至少不用操心这些。
现在好了,搁这儿一通手忙脚乱。
“得赶在太阳大起来前把活干了。”
老黄解下褂子挂在门边。
三人分头忙活。
阿发去找扫帚,小六拽下几个发霉的麻袋,老黄则搬来长凳支在门口,准备一会儿晒粮食用。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挑着水桶的小厮走过,见三人在忙活,愣了一下才道:“这是陆管事派来的?”
“是啊是啊。”老黄连连点头。
“那你们把地上扫干净,一会儿我给你们送水来。”小厮说完就走了。
老黄松了口气,总算遇到个好说话的。
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怕今天来了手忙脚乱,丢了这份差事。
阿发找来的扫帚少了半截杆子,扫起地来直弯腰。
小六嫌他扫得慢,非要自己来。
两人抢了一会儿扫帚,闹得满屋子灰尘飞舞,老黄呛得直咳嗽。
“都歇会儿吧,等水送来再说。”老黄摆摆手,在长凳上坐下。
阳光渐渐照进来,映出满屋子飘荡的尘埃。
三人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好笑,混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还是要在这粮仓里扫地。
能活着就挺好,再说陆大哥给的月钱也不算少了。
正说着话,小厮挑来两桶井水,放在门边就走了。
阿发赶紧拿起破旧的抹布蘸湿,爬到长凳上擦起窗户。
小六跟着拖起地来,满地的稻谷混着泥水,弄得抹布直打滑。
“这房顶漏不漏雨?”老黄从外头走进来。
“漏,你看那墙角。”小六踮着脚指了指,“都发黑了。”
阿发擦完窗户跳下来,一脚踩在湿漉漉的地上滑了个趔趄。
手里的抹布甩出去,掀翻了角落里的木箱。
箱子倒了,露出底下一块铁片,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字。
小六蹲下去捡铁片:“这是啥?”
“等等。”阿发凑过来,“这跟统玄司那些矿工牌子差不多。”
“啥时候见过?”老黄问。
“前阵子不是徭役征人去矿上干活嘛,那会儿见过统玄司发这种牌子。”阿发比划着,“就在城南集市那。”
小六随手把铁片丢回箱子:“要不要翻翻这箱子?”
“别乱动。”老黄拦住他,“这是人家府上的东西。”
三人重新忙活起来。
阿发继续擦窗户,老黄去外头搬麻袋,小六一个人拖地。
太阳升得老高,仓库里闷热起来。
“你们说这仓库得存多少粮食?”小六直起腰擦汗。
“听说去年光秋收就收了两千担。”阿发从窗边下来,“不过最近运了不少出去。”
老黄在外头嚷嚷:“快来搭把手。”
两人跑出去帮忙。
一捆捆发霉的麻袋堆在门口,霉味混着江水的腥气,熏得人直皱眉。
小六拉着麻袋往外拖,阿发跟老黄一块抬。
三人忙了半天,总算搬出十几个麻袋。
“歇会儿吧。”老黄把最后一个麻袋放下。
三人坐在门槛上喘气。
阿发掏出早上带的干粮分给大伙。
咸菜卷着粗面馒头,填不饱肚子,但也比在江上风餐露宿强。
“你那矿上的活计难干不?”小六问。
“可不咋地。”阿发咽下嘴里的干粮,“整天往井底下钻,能不难吗。”
“那统玄司给的工钱多不多?”老黄问。
“还成吧,一月能挣六七百个钱,就是…”阿发顿了顿,“就是老有人压价。”
小六扯着裤腿上的补丁:“怪不得那些矿工一个个都瘦得跟鬼似的。”
老黄叹口气:“再难也比在江上好。”
“可不是。”阿发点点头,“至少能看见明天。”
“谁说不是呢。”老黄站起来,“继续干活吧。”
三人刚准备起身,就看见两个衙役打扮的人在仓库外转悠。
阿发赶紧低下头,小六也缩着脖子不敢看,老黄硬着头皮跟人打招呼。
那两人看了看他们,慢悠悠地走了。
“这是查什么?”小六压低声音。
“谁知道呢。”老黄摇摇头,“咱们该干啥干啥。”
阿发拿着扫帚往里走,不小心又碰到那个木箱,箱子里传来叮当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在一起。
三人都停下来,面面相觑。
“真不看看?”小六又问。
“少管闲事。”老黄推了他一把,“赶紧把活干完。”
太阳渐渐偏西,仓库里的活儿也干得差不多了。
地上的稻谷扫干净,发霉的麻袋都搬出去晒着,就连墙角的蜘蛛网也清理得差不多。
只有那个木箱还安安静静地躺在角落,仿佛在等着什么。
“今日的事情就做到这里了,明日再来吧。”
老黄招呼两人往外走。
夕阳西沉,三人没走远,在街边找了个大排档坐下。
天还没黑,伙计就支起了油灯。
老黄点了两斤花生米,又要了几个小菜。
“来两碗黄酒。”小六朝伙计喊道。
“要得。”阿发掏钱,“今天都不容易,该好好吃一顿。”
黄酒上了桌。
三人就着发烫的酒杯,吃着咸香的花生米,都放松了不少。
“我那堂弟昨晚来信了。”阿发喝了口酒,“就在沛州给人当车夫。最近那边都在修什么工事,到处挖地基,不知道在弄啥。”
“修工事?”小六啃着花生米。
“具体也说不清,反正大街小巷都在忙活。”阿发拍掉手上的盐巴,“我堂弟说,沛州巡抚成天带着差役在城里转,像是在查什么东西。”
“我年轻那会儿去过沛州,也就寻常州府的样子。”老黄掰开一个花生,“不过松阳王府倒是气派,整条街都是他家的人。”
酒过三巡,几个人都有点上头。
阿发趴在桌子上念叨起今天的木箱,被老黄打断。
小六又提起傍晚路过的衙役,老黄也不让他说。
“过去的事就不提了。”老黄倒满一杯酒,“明天还得早起呢。”
伙计点起更多的油灯,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
远处传来更夫打梆子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寂静的夜里。
阿发回忆起船上的日子,“要是在江上,这会儿差不多得撒网了。”
“别想那些了。”老黄撑着桌子站起来,“回吧,明天再说。”
三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各自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