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冷清起来。
这些年,大家都习惯了外出打工,要是过了时候青壮年还在村里晃悠,就会被人责怪似的问询,咋还没走唻?渐渐地,不光是男人,就连青壮的妇女也一样忙不迭地外出打工去了,就连从没出过远门的春梅、月如、巧玲、月芹、大麦也不例外。还有些人就连过年也不回来了,村里就越发冷清了。
于是,过了破五,过了十五,尤其是出了正月,村里再也难得见到一个青壮年了。
全喜因为糖尿病干不了重活是个例外,开始谁见了他都很稀罕,都会忍不住打听一番,可过了不久再见到他又是一番稀罕,又是一番打听,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马上唔唔地走开了。全喜也烦不胜烦,可也没有办法,谁叫你生病,谁叫你是顶梁柱,谁叫你年轻力壮的,谁叫你在村里晃荡呢?直到过了好久全喜和村里人才适应过来。
一适应过来,反而稀松平常了,见了面大家平平淡淡地打个招呼,就各走各的了。
没人一惊一乍地打扰,这稀松平常也是蛮不错的,全喜很享受。
然而,全喜的平静还是被打破了。
这天,太阳暖暖地照着,微风轻轻地吹着,白云悠悠地飘着,地上的庄稼咝咝地长着,绿油油的是麦田,金黄金黄的是油菜,蜜蜂嗡嗡地在花丛中飞舞着,还有翩跹的蝴蝶,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累了,就随心所欲地停在枝头歇息,没人打搅,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还有的居然敢停在全喜的锹把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全喜的菜园地块不大,也就半亩地的样子,种了一年,是得翻翻土了。可是,菜园不同于农田,是不能大规模地翻地的,那就只能一锹一锹地翻。这样翻地当然很慢,好在全喜没别的事,又有的是时间,慢慢翻腾呗。
翻腾累了,全喜就把锹插在土里,褂子脱了,叠了叠,小心地放在干净的菜畦上,顾自坐在井台上喝水,随便东张西望着。其实没啥可看的,四周的景物他都看过几百遍了,还是一如既往的庄稼、树、房子,偶尔不远处的路上走过一个半个的行人。
没啥可看的,全喜觉得百无聊赖,无意间看到停在锹把上的蝴蝶,顿时来了兴致。蝴蝶是最普通的那种,白色的,有核桃那么大,飞起来两张带黑点的大翅膀忽闪忽闪的,一旦停下来,马上就闭合在了一起,像一条细线在后背上竖着。
看了一会儿,蝴蝶一动不动的,再看一会儿,蝴蝶还是一动不动的,再看就没什么意思了。
全喜想把蝴蝶赶走,又懒得动弹,再说,也没什么妨碍,随它去吧。
蝴蝶好像弄懂了全喜的心思,又过了一会儿,就忽闪忽闪地飞走了,一会儿就和油菜地里的蝴蝶混在一起,再分不出哪只是哪只了,又一会儿,连哪是蝴蝶哪是油菜花都分不清了。
全喜看着,忽然有点羡慕起来,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想停下来就停下来,多好啊!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背后有动静,不由扭过头去,只见建设正笑眯眯地朝他走过来。建设是邻村天地庙的一个单身汉,当地叫寡汉条子。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建设自然没必要那么拼,就窝在家里不出去打工,谁家盖房子,他就去帮工,一天挣上三十五十的。没活儿干了,就闲着,东游游,西逛逛,正像当地的歇后语,二大爷赶集——随便溜。再不然就打打牌,扑克、麻将、牌九,随什么都行。
全喜见是建设,心里犯起了嘀咕,自家不翻盖房子,又是刚开春,菜园里也没啥菜,他来干啥?
建设见他一直看着自己,笑了:“咋?不认识了?”
两个村挨得很近,村子又不大,就算不熟,也还是认得的。全喜就笑了:“有事儿?”
建设已经掏出烟来,抽出一棵一边朝全喜递过来,一边仍一步一步走过来,说:“没事就不能找你拉拉呱吗?”
全喜就不知道怎么接话了,等他走近了,这才说:“戒了,戒了。”
建设仍递过来:“吸了这棵再戒。”
全喜赶紧挡着,说:“真戒了,真戒了。”
建设一边嘴里嘟囔着:“戒它弄啥?能省几个钱啊?”一边把烟反手叼在自己嘴里,掏出打火机,啪的一下打着火,吸了一口。
全喜看着,等着他说明来意。
建设从鼻孔里喷出烟来,眯缝着眼,说:“你的菜种得不赖嘛。”
全喜有点哭笑不得,真不知道他是在夸他,还是在腌臜他:“除了还没长出韭菜的韭菜畦子,整个菜园都光秃秃的,有啥不赖的?不赖个屁啊?”
建设却不以为意,接着说:“看这地叫你拾掇的,都不舍得犁,还一锹一锹地刨,多精养啊!来,我替你刨一歇儿。”说着,抓过铁锹就刨起来。建设虽然不是牛高马大的,但身块比全喜强壮得多,刨起土来自不在话下。
常言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建设一个生猛子不明不白地闯进来,二话不说又是递烟又是干活的,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全喜看见他本来就懵懵的,现在更懵了,赶紧走过去想把锹夺下来。
建设却笑了:“你看你,我帮你干点活儿你还不乐意了,不是脑子进水了吧?”
全喜被他弄得有些不自在了,生硬地说:“有啥事,你说吧?”
“没啥事,我就是闲得慌。”
这话说真是真,说假也假。说它真,建设这货确实不是个勤快人,说它假,他天天都闲着,没见来帮过忙啊。
全喜判断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心里很不踏实,又不知道该说点啥,只是知道不能让他平白无故的帮忙,说不定会惹出什么事来。
建设看出来了,笑了笑,说:“看你,又不大闺女小媳妇的,一个大男人家,我又不吃你,也不抢你,也不讹你,有啥好怕的嘛?”
全喜被他看破,脸上有点挂不住,讪笑着说:“不是,我就这点活儿,用不着帮忙。你该忙忙你的去吧。”
建设就笑了,说:“嗐,还没见过恁不识好歹的哩,帮个忙都不叫。我闲得蛋疼,非要帮,看你能咋地?”
全喜听他这样说,心里更慌了,赶紧上前抢过铁锹,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真不用,真不用!”
“真不用?”
“真不用!”
“那中,真不用你就自己干吧。”建设说着,一屁股坐在全喜刚才坐过的地方,煞有介事地一边吸着烟,一边直盯着全喜看。
全喜被他盯得越发不自在了,心里慌慌乱乱的,强作镇定地说:“你到底有啥事,说吧,看我能帮上忙不能。”
建设说:“真没事,真没事。”
全喜说:“你要是真没事你就忙去吧。”
建设就嘿嘿地笑了,说:“我都说了我没事,忙个球啊忙?”
全喜一下接不上话,僵在那里,只好讪笑了一下,接着刨自己的地。
过了一会儿,全喜不光不自在,还难受起来,强作笑脸,说:“我就刨个地,有啥好看的啊?你还不赶紧忙你的去?”
建设说:“都跟你说了,我闲得蛋疼嘛。”
全喜又接不上话了,就只管低着头刨自己的地。
这样,两个男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个干着一个看着,一个紧着一个松着。
全喜干得太执着了,一个劲儿地刨,刨,刨,头都不及抬一下。建设看得太固执了,就那么昂着头纹丝不动的,边上油菜地里的蝴蝶翩翩跹跹地飞呀飞,飞呀飞,一会儿往这边飞了飞,一会儿又飞回去了,一会儿又飞过来,终于有一只落在了建设的头上,就像刚才落在全喜的锹把上一般,好似在帮助建设一起盯着全喜似的。
干了一阵子,全喜出了一身汗,也完全把建设忘了,擦汗的当儿,不由一抬头,看见建设才想起来还有个人在一直盯着他呢,马上就不自在起来,又一看,看见建设头上的蝴蝶,不禁笑了一下。
“中,不瓤,干得不赖!”建设夸赞说。
全喜本想歇一歇的,被他一夸,又不自在了,只好硬着头皮闷着头接着刨。
又过了一会儿,建设忽然说:“全喜,咱喝两杯去吧?”
全喜头也没抬,冷冷地说:“戒了。”
建设叫起来:“我靠!你烟不吸,酒也不喝啊?”
全喜还是冷冷地说:“戒了。”
建设说:“烟,烟戒了,酒,酒戒了,我日,你不会连女人也戒了吧?”说完顾自哈哈大笑起来。
全喜有点脸红,自从他病了以后,确实不如以前了,就算跟红麦一年没见了,到了床上也没见多馋,惹得红麦直叹气。
“哎,全喜,说真的,我可想开戒了。”建设看着全喜认真地说。
全喜莫名其妙,就没吱声。
建设说:“听说你小姨子死了男人,你帮我说说呗,说成了,我不光请你喝酒,咱俩还成了一条杠,成了亲戚,是亲戚,我能不忙你吗?”他们这里把连襟叫做一条杠。
全喜早就不耐烦了,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没搭理他,只管干自己的活儿。
“哎,全喜,我说的可是真的啊!全喜,哎,你听见了没有啊?”建设嚷嚷着,声音很大。
全喜当然听见了,心里一下踏实了,这货,原来在这儿弯着哩。“这又不是啥丢人败德的事儿,有啥掖着藏着的?”
“我不是想买买你的好,给我上心点说嘛。”建设讨好地说。
“我可没当过媒人,不会说媒啊。”全喜说的是实情。虽然他跟红麦认识、定亲、完亲都是通过媒人介绍的,可他自己从来没当过媒人,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当媒人。听经常说媒的人说,要想成媒就得两头瞒。啥是两头瞒?其实就是对着男女双方只说对方的好,把对方的不好掖起来藏起来,绝口不提。
“你试试嘛,成不成的,我又不怪你。”建设央求说,“要是成了,我给你买个三斤重的大鲤鱼,不,五斤,五斤重的大鲤鱼,中吧?”当地把说媒也叫做逮鲤鱼,因为如果成媒了,男方的给媒人的谢礼就是一尾大鲤鱼,至于多大,没有一定之规,只能看男方有多大方了。
“嗯,我试试。”全喜说。
“这才对嘛,走,今儿个晌午咱上街喝两杯去,成不成,三两瓶嘛。”建设兴奋地一跃而起,一把抓住全喜的胳臂就往街上拉。
建设一拉把全喜拉得惊慌失措的,一迭连声地叫:“我都说了,我戒酒了,戒酒了。”
“戒酒了怕啥,吃菜嘛,吃菜你不会啊?”
全喜还是不肯,他知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事实是根本不会替他说这个媒!先不说小姨子愿不愿意再找一家,就算愿意也轮不到他建设,一个好吃懒做的家伙,能成个好丈夫才怪,万一把红莲忽悠住了,那不把她坑了吗?所以,最好连个机会也不给他,他根本就不配!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不配!
不过,这倒提醒了他,单凭小姨子一个人,一个女人家根本不可能撑起一个家的。是得帮她找个人了。俗话说,小姨子有姐夫半个屁股,机缘巧合,也有姐夫娶了小姨子的,可她到底是小姨子,是老婆的妹妹,却也跟自己的妹妹差不多啊。咋能不替她操这个心呢?
晚上,吃完晚饭,约莫着红麦该下班了,他就把电话打了过去。现在的全喜也买了手机,鸟枪换炮,升级换代了,打电话再不用跑到村口社会的小卖部去了,随时随地都能你侬我侬一会子。
下了班,洗了澡,红麦坐在宿舍里晾头发,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看时间,看到一个未接电话,是老公的就拨了过去:“还没睡呢。”
“嗯,你也没睡呢。”全喜说,“你方便吗?”
红麦心里一热,不知道全喜要跟她说什么悄悄话呢,就趿拉着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我出去,你等等。”
宿舍的楼顶是给职工晾衣服的,现在是晚上,黑灯瞎火的,通常情况下是没谁到这里来的。红麦到了楼顶,这才柔声说:“想我了吗?”
“嗯。”全喜说。
红麦听出敷衍来了,只好说:“你的药别忘了吃。”
全喜嗯了一声,就把白天的事说了。
红麦不乐意了,说:“你少操心。”
全喜问:“咋了?”
红麦生气了:“还咋了?”
“咋了?”
“咋了你知道!”
“我不是不知道嘛,这咋好心还当成驴肝肺了。”
“赖货才走,你就提这,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那咋?她早晚不得走这一步啊?”
“早晚是早晚的事!”
“咱不是替她操个心嘛,也能叫她找个好家,嫁个好人嘛。”
“她自己都没吐口哩,你急个啥?”
“好好好,不急,不急。”
“咸吃萝卜淡操心,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好好好,中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