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红莲没有跟红麦她们一路，这是谁都想得到的，也都觉得红莲不会再出去打工了，没想到红莲还是去打工了。
初九娟娟和秀秀都要开学了，初八红莲领着三个孩子去了一趟公公婆婆家，除了给公公一万块钱，还给了公公一个办好了号的新手机，并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存了进去，她给自己存的名字不是沈红莲，也不是娟娟妈，而是一个洋码号——1。这个1不光表示她的手机号是第一个存进手机里的，也表示要是有什么事，第一个电话就打给她，还有一点，不管怎么编排联系人，1都是排在第一位的，公公年纪大了，不会玩手机，要是给她打电话找起来就会很费劲，要是1，排在第一位，那就方便了，找起来方便，不会找也不要紧，直接拨1，她就自动跳出来了。
她本来可以把赖货的旧手机交给公公婆婆用的，又怕他们睹物思人，徒惹他们伤心，就咬咬牙买了新的。她知道现今不同以往，没有赖货分担，她得把赖货的那一份扛起来，靠自己一个人撑起这个家了。
红莲没急着做饭，第一件事就是教公公打手机，又教婆婆打手机，还让公公演示给她看，还让婆婆演示给她看，还让公公面对面地给她打手机，还让婆婆面对面给她打手机，吃完饭，又让公公给她打了一次手机，又让婆婆给她打了一次手机，惹得公公婆婆直心疼。
初九一大早，红莲就一个人背着沉甸甸的双肩包打工去了。包里没别的东西，都是吃的和喝的，毕竟这一路得二十多个小时呢，再怎么省也不可能不吃不喝的，提前准备好，就省得路上临时买了，死贵死贵的，她心疼。再一个，她吃好喝好，身体就好，不用休息，一下车就能直扑车间干活挣钱啊！
红莲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她是第二天早上六点半下的车，又倒了一趟车，七点十分就到厂门口了。
红莲没有去职工食堂，也没有去宿舍，而是直接去了车间，找到师傅领了料，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头也不抬地干起活来。她们原来打工的厂子是小厂，没有食堂，职工可以自己在宿舍里做饭，现在换成了大厂，是有职工食堂的。
红麦不经意地一抬头看见妹妹的工位上坐了人，吃了一惊。红麦不知道红莲跟师傅说了她还来打工的，师傅把工位给她留着了。现在突然有了人，难道不要红莲了吗？再说，要是红莲的话，应该跟她说一声了，咋会一声不吭就来了呢？要说不是红莲呢，那背影，那姿势，那动作，都太像了啊！
“红莲啊。”红麦走过去一看，真是妹妹，开心地笑了。
红莲抬头看了姐姐一下，嗯了一声，又低下了头接着忙起来。
“啥时候来的啊，咋不说一声哩？”红麦埋怨。
“打个工，又是熟门熟路的，有啥说的啊？”红莲冷冰冰地说，“干活吧。”
红麦很理解妹妹，也很心疼她，可又帮不了什么忙，不过能看到妹妹，还是让她很高兴，马上走到沈翠的工位上，喜形于色地说：“你二姑来了。”还指了指红莲。
“哦。”沈翠也不由抬起头，“俺二姑真不是一般人！”
红麦说：“那是。”
中午下班的时候，红麦和沈翠一起走到红莲身边，齐声说午饭到食堂去吃。不是征求红莲的意见，而是跟她打个招呼。厂里有食堂，南北饭食都有，酸辣甜咸，各种口味都有，能照顾到大多数地方来的工人，也干净，也卫生，可有一样，贵。吃一顿饭，通常情况下早餐得五六块，午饭和晚饭都得十来块，一天下来得二三十块。红麦、红莲都舍不得，多数时候都是到街上的小饭馆随便吃点，再不然就泡一桶方便面，加两根火腿肠凑合一顿，只有下雨了，出去不方便，才会到食堂就餐。
“咋了？发财了？”红莲知道她们的意思，心里自然很高兴，可还是板着脸。
“二姑，过年的时候我去你家给你拜年，你都没给我压岁钱，我今儿个请你吃点好吃的，巴结巴结你，你一高兴，说不定就给我了。”沈翠说。她们那里跟别的地方一样，过年都会给晚辈压岁钱的，可不会给一辈子，一般截止到晚辈能自己挣钱或者成家立业了。沈翠都结婚了，要是愿意的话，都能当妈妈了，红莲自然就不再给压岁钱了，就算给，她也不会要的。
沈翠这样一说，红莲就笑了：“中，你好好孝顺，孝顺到啥时候，我就给你发到啥时候，孝顺到老白胡，我就给你发到老白胡。”
女人是不可能长胡子的，更不可能有白胡子。红莲这样说，谁都知道是玩笑，可也滴溜圆，无懈可击。于是，都轰的一声笑了。
走出车间的时候，刺猬已经等在那里了，看见红莲，也吃了一惊，赶紧走过去跟她打招呼。
刺猬和沈翠住的是夫妻房，一起上班，一起下班，自然一起吃饭，自然跟红麦姊妹俩也是分开的。他们最初打工的厂子是小厂，有职工宿舍，却没有夫妻房，原因是职工宿舍一间房可以住四个人，夫妻房只能住两个人，这样一来同样是工人就得提供多一倍的住房，哪里供得起呢？现在不一样了，大厂就是大厂，气派，有一般的职工宿舍，也有夫妻房，夫妻们再也不用分居或者花钱租房了，再一个方便了工人们，招工自然也没那么难了。
现在，看到红莲来了，刺猬当然明白别说是亲戚，就算是老乡也得一起吃顿饭，以示亲热嘛，要不咋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呢。只是他吃不准是到职工食堂吃，还是到外面的小饭馆吃，只能等着，看红莲的意思，或者沈翠的意思，他的意思无所谓，在哪儿吃不是吃啊，不就一顿饭嘛，只要红莲满意就好，毕竟这顿饭就是给她接风的，她才是主角呀。
亲人们都到齐了，下一步就是去哪儿吃饭了。
沈翠问：“二姑，咱上哪儿吃啊？”
其实去哪儿都有优劣。去食堂比较近，几步路的事儿，也能多说一会儿话儿，缺点是贵；去外面的小饭馆比较便宜，缺点是路远，来来回回，净走路了。
红莲知道这顿饭肯定是沈翠出钱的，去食堂太贵，有点敲竹杠的嫌疑，去外面的小饭馆，实在有点累，懒得动，她现在最想的就是赶紧到宿舍里睡上一觉，吃饭随便凑合两口就行。就说：“随便吧。”
沈翠说：“二姑，行啊，晚来几天，档次都提高了。”
大家都被她说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就一起看着她。
沈翠说：“我都吃过多少年的饭了，还从来没在随便吃过饭呢。二姑，你带我去撮一顿，叫我也开开眼呗。”
红莲被她说得吞儿的一声笑了，说：“这闺女，好了，别耍嘴皮子了，咱就破费破费，去食堂吃吧。”
食堂里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很多餐桌都有人，有的一个人，有的两个人，有的三个人。沈翠找了一张没有人的餐桌，招呼两个姑姑坐下来，准备和刺猬一起去打菜，还不放心，又叮嘱说：“大姑，看好啊，别叫人来，就咱四个一桌。”
红麦当然明白他们四个都是自己人，说话方便，来个外人太碍事了。于是，但凡有人凑过来，红麦都会拦着：“有人了，有人了。”那人就到别的餐桌上去了。当然也有不识相的，端着饭菜硬凑过来，还振振有词地说，餐桌是公用的，不是你家的。硬是坐下来。红麦没奈何，也只好由他。
一会儿，沈翠和刺猬端着饭菜乐呵呵地走过来，那人这才恍然大悟，讪讪地溜之大吉了。
四个人，沈翠点了六个菜一个汤，六个菜三荤三素，三荤是排骨，大虾，小酥肉，三素是空心菜，蕨菜，小青菜，一个汤是花甲苦瓜汤。照沈翠的说法，到了海边，咱也高档一回，尝尝海鲜。主食有米饭，也有馍。
食堂的餐桌是凳子和桌子连在一起的那种，一张餐桌有两排凳子，一边三个，因而是长方形的。六个凳子摆成两排，一排三个，和桌子、凳子很协调。四个人，一边坐两个，姊妹俩一边，小两口一边，倒也很协调。
菜上齐了，因为做东的是沈翠，她自然当仁不让，端起碗却不㧅菜，两眼直盯着两个姑姑，嚷着：“吃啊，吃啊。”
早饭不光吃得早，也吃得很潦草，又干了一晌午，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又是自家人，且同吃同住了一两年了，自然不必那么客套，饭菜一上齐，大家都赶紧端起碗，拿起馍准备开吃，忽然看见红莲还没动，马上停下了，都盯着她。
沈翠赶紧催：“二姑，二姑，吃啊，吃啊。”
红莲心不在焉地说：“你们吃啊。”
沈翠马上假作委屈虚张声势地叫嚷起来：“二姑，这就是给你接风的啊，你不吃，是嫌菜赖，还是嫌俺不孝顺呢？”
红莲这才反应过来，忙端起碗，㧅了一筷子空心菜，说：“都吃，都吃。”
大家见红莲动筷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吃了起来。
红莲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任沈翠她们说得多热闹，也不插话。
红麦知道她心里还难受着，就悄悄地把菜㧅到她碗里，直到㧅了好几筷子，红莲才发现，连忙说：“你吃，你吃，我吃我自己㧅。”
红麦看她反应过来，这才吃起来，还不忘催她：“赶紧吃吧，马上都凉了。”
红莲看了看她姐和侄女两口子，突然说：“要是他也在多好啊！”
谁都知道红莲嘴里的这个他指的是赖货，可赖货已经没了，再说什么也是没办法的，只能安慰她，可是能说什么呢？
其实，最能感同身受的是红麦。去年的时候，他们是五个人，红莲，赖货，沈翠，刺猬，再加上她。五个人里，红莲和赖货是两口子，沈翠和刺猬是两口子，独有她自己是形影相吊。有时候，人家两口子当着她的面儿说得热热闹闹的，她插嘴不是，不插嘴也不是，躲开不好，不躲开也不好，怪难为情的。这样的场面多了，他们都习以为常了，红麦却还是适应不了。偶尔，她也去妹妹或者侄女的房间去，看着他们房间的摆设都有一股家的意味，两口子亲亲热热的样子，心里都一阵阵的不是滋味，心里觉得怪屈得慌的，想说又不能说，说了，那不是吃妹妹和侄女的醋吗？太没出息了。话又说回来，也没处说啊。非要说的话，只能跟老公全喜说了，可跟他能说吗？说了，自己倒是痛快了，全喜呢？你让全喜心里咋想？再说，说了又能做什么用呢？说不得，也没处说，越发觉得委屈了。
现在呢，红莲是一个人，自己也是一个人，看起来好像有了伴儿，可妹夫没了，妹妹往后的日子该有多难啊！想想，还是自己好一些，虽然老公病了，好歹还有老公不是？大事小情的，还有个人能商量商量不是？这么一想，她就不再抱怨了，甚至还有点庆幸呢。
三八节厂里放假一天，沈翠小两口头天打了招呼，当天一早就溜出去玩了。要是在去年，红莲跟赖货也早溜了，今年红莲哪还有心情出去呢？
没有家务事，一放假，就清净得很，清净得都有些无聊了。红莲不出去，红麦就陪着她。可干陪着也无聊，就到附近的公园随便转转吧，只当是消闲了。
公园里很热闹，到处都是人，一个个都穿得光鲜亮丽的，但仍能一眼就看得出来，绝大多数都是来本地打工的外来人员。这不光是因为他们说的都是南腔北调，还因为他们无论男女都是青壮年，还不带孩子，有的是几个女孩子一群，有的是几个男孩子一伙儿，也有中年妇女或者中年男人扎堆的，但更显眼的是一对一对的男女。成双成对的男女有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也有年富力强的中年人。他们不管是卿卿我我，还是左右相伴，都叫人觉得安然，温馨。
没滋没味地转了一会儿，红莲就说：“姐，咱回去吧。”
红麦知道，红莲肯定被那双双对对的人们刺激到了，就说：“好。”
一回到宿舍，红莲就往床上一倒，再也不肯动弹一下了。
红麦看宿舍里没别人，就姊妹俩，就说：“莲儿，你咋想的啊？”
红莲没动，也没吱声。
红麦接着说：“你光是这样也不中啊。”
红莲还是没动，还是没吱声。
红麦说：“时候长着哩，就算你现在能扛，哪能是长法？孩子一粒一粒的大了，总有你扛不住的时候。叫我说……”
红莲翻了个身儿。
红麦等了等，见红莲又没动静了，就试探说：“叫我看，还是趁早再找一家吧。要不，等你老了……”
红莲突然嚷：“等我老了再说，我现在不是还没老的吗？”
红麦还不死心，停了停，又说：“总有老的一天啊……”
红莲说：“到那一天再说！”
红麦又停了停，说：“要不，就招一个？”红麦说的是招一个上门女婿。
红莲说：“不招！”说着，气咻咻地看着她姐。
红麦见妹妹真生气了，瘪了瘪嘴，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等到老公全喜跟她提到这一章的时候，她心里挺欢喜的，嘴上却不得不严厉起来。她知道，妹妹还没过这道坎，等过来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