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赖货去世

红莲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朝窗口看了一眼,发现外面还麻瞪着,离天亮还要一会儿,就又睡了,不想一睡就睡着了。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居然天光大亮了。这让她吃了一惊,呼地一下坐起来,得赶紧起床洗漱,随便吃点,得去车间干活挣钱啊!等她披上衣裳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来,这是在自己家,不是在服装厂的宿舍里,还去啥车间干啥活儿挣啥钱嘛。

她不由的一声笑了。

看了看身边的老公赖货,见他睡得正香,本不想打扰他,可还是没忍住,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子。见赖货一点动静也没有,红莲在心里笑了,哼,装,叫你跟我装!她再捏的时候下手就重了,捏得既狠又时间长,就算你再能撑,又能撑几分钟呢?

然而,赖货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红莲捏了一会儿有点忐忑了,咋会恁能装呢?不禁趴在他脸上看了看。

她家的房子是前几年刚盖的大出厦——他们这里一般人家的房子都不带走廊的,随着这些年外出的人多了,见得多了,手里也宽绰了,就兴起了带走廊的房子。走廊在他们这里就叫出厦,带走廊的房子也叫出厦,又因为新盖的房子都比过去的老房子宽大,就把这种带走廊的房子叫做大出厦。红莲家的大出厦一共四间,三间出厦,一间不出厦,把该出厦的地方留到了房间里,自然这一间是最大的。他们这里把这样的大出厦叫做三间带一拐,或者三间一拐。

大出厦盖好了,比起原来的房子当然是又排场又阔气,看着都叫人眼气。两口子看着平地忽地一下冒出来的大出厦,心里别提有多美了,这可是几辈子人都没住过的好房子啊!不过,两口子也塌了窟窿借了磨背了一屁股的债。

背了外债咋办?还能咋办?

两口子都不会做买卖,家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那就只能从自己身上找补了——多干活儿,多挣钱,少吃,少穿,少花,慢慢还呗,庄稼人除了这个,别的还能有啥办法?

为还外债,红莲一改往常坐在家里,守着孩子,守着二亩地的日子,跟着老公赖货千里迢迢地打工去了。每到过年时候再回来,除了跟老人孩子一起过年,再就是还外债,还一分少一分,心里舒坦一分。也是因为这,她家的大出厦盖好了,也分粉刷了,可也留了个尾巴,那就是窗框是按玻璃的那种,却没来得及按玻璃框子,自然也没按玻璃,自然也没油漆,自然也没按窗帘,外面亮了,屋里跟着亮,外面黑了,屋里跟着黑,天冷了就随便用图钉钉块塑料布,到天热了再拆下来。

现在,天亮透了,屋里的东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红莲趴在赖货脸上看了看,越看越不对劲儿,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儿呢?她一时没弄明白,但就是觉得不对劲儿。琢磨了半天,心里一个激灵,有些胆怯,但还是伸手在他的鼻子上试了试。

谁知不试还好,一试把红莲的魂儿差点吓飞了,她马上变脸失色地叫起来:“赖货,赖货,你醒醒,你醒醒,你可别吓我!赖货,快过年了,马上就该蒸蒸馍了,你咋能不吃一个哩……”

随即,红莲就痛彻肝肠地哭了起来,可惜老公赖货再也听不到了……

红莲的哭声最先惊动的就是身边的儿子老虎,浑身猛地一伸就醒了,也惊动了西间的两个闺女,娟娟和秀秀,他们都吓坏了,缩在被窝里,好半天都不敢动一动,秀秀甚至把头都缩进被窝里,不住地发抖呢。

左邻右舍也被惊动了,纷纷走过来问询。

听到敲门声,红莲才反应过来,着急忙慌地穿上衣裳,披头散发地打开铁大门,一看见来人,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赖货赖货,就再也说不出别的了,眼泪像泉眼一样咕嘟咕嘟地冒出来,这一股刚擦完下一股又冒出来,这一股还没等擦,下一股又冒出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来人不解,疑疑惑惑地问:“他打你了?才回来几天啊?又是大过年的,有啥气可生啊?”

红莲当然知道来人误会了,可嘴里嗝儿嗝儿的就是说不出话来,手指着东间,好半天才终于攒出一个字来:“他,他,啊——”

来人看这架势突然明白了,两口子不是打架了,而是可能赖货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这才一起忙忙地往屋里去了。也有人缠住红莲不放,一个劲儿地问她啥时候发现的,赖货现在的状况,也有人忙打电话叫人,叫车,准备把赖货往卫生院里送。

一会儿,最先到东间的人出来了,对着院子里闹哄哄的人摇头说:“不中了。”

有人问:“啥样?”

“没气儿了。”

闹哄哄的院子里顿时静了下来,都一起看着红莲。

红莲这会儿反应过来了,哭咧咧地絮叨:“送卫生院吧,送卫生院啊!送卫生院……”

又有人说:“到了这一步,你可得想开点儿……”

到了这一步是啥意思,谁都懂,那就是没救了,得安排赖货的后事了,毕竟去的人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

红莲当然明白是这回事儿,可她一下还是不能接受没了赖货的现实,只是再不能接受也是现实,而现实是无法更改的,既然无法更改,那就只能接受。红莲的接受方式就是哭,哭,哭,呜呜呜呜,呜呜呜……除了哭,别的任啥她也做不了了。

红莲啥也做不了,自然有人帮她做,起码公公婆婆在那儿站着呢。

俗话说,人死不能复生,又说入土为安,那就入土为安吧。入土为安没什么好说的,按部就班就是了。好在现在不像过去,人突然没了,着急忙慌地出树做棺材,纺线织布做寿衣、孝衣,忙得一塌糊涂的不说,拉扯得时间也长,这就加长了事主的麻烦和痛苦。一切都是现成的,只要有钱,到街上,棺材、孝衣、寿衣、孝布、长明灯……一切用度只一趟,不光备得齐齐整整的,还有剩余,而且用不完的东西还能原价退回。

按当地的规矩,一般停灵七天再入土的,现在一应用度都方便得很,就没必要停那么久了,就改为三天了,到了赖货这里因为时近年关,就没那么多讲究了,第一天准备,第二天就出殡了。

出了殡,人就散了,毕竟各家有各家要忙的事,各人有各人要干的活儿。红麦却没走,妹子妹夫两口子正热热呵呵的,妹夫突然没了,妹子肯定难过得不行,作为姐姐,也作为同是过来人的女人,还有一点,老公全喜病了,再不能外出打工了,是妹妹撺掇她跟她一起外出打工的,要是没有妹妹,她家的日子难熬到啥劲儿,还真不好说,从这一点上说,妹妹就是她的贵人,不,是她家的贵人,冲这几点,她得好好陪陪妹妹。

实际上,不但红麦在陪伴着妹妹,全喜也没离开,第二天他从集上骑着三轮车吭哧吭哧地直接就来了,带了满满一车年货,鸡鱼肉蛋香油细面,应有尽有,就连三个孩子也没落下,买了衣裳,买了玩具。

看着全喜那张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冻的通红的脸,红莲笑了。这是几天来她第一次露出的笑脸。看到红莲笑了,红麦也笑了,不由感激地看了看老公,觉得他真像个男人。

然而,红莲随后又哭了。

是啊,红莲是个有主见的女人,家里无论大小事,差不多都是红莲说了算,慢慢就成了习惯,就连外人也知道这一点。比如,有人来她家借东西,明明是赖货接待的,来人却直接问红莲在家没,要是没在,就走了,等会儿再来,要是在,非要跟红莲当面借了心里才踏实。赖货不恼也不气,该咋的还咋的,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红莲也当赖货是空气,大大咧咧地应了或者不应。谁承想这个人空气般的赖货一走,红莲顿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突然觉得不管干啥都没着没落的,有点慌慌的好像突然没了主心骨。

事实上,没了赖货家里确实还是有变化的。比如,赖货在的时候,总会有男人来家坐一坐,喷喷空儿拉拉家常,说高兴了还会带上赖货出去遛遛。家里就很热闹。赖货一走,再没男人登门了,家里一下冷清起来。

开始的时候,红莲没察觉到,只是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看到姐夫全喜,才突然觉得家里少了男人是不行啊!

看妹妹哭了,红麦能说的只有劝解了,可惜她的嘴太笨了,劝来劝去就那么几句话,都是大家说了不知多少回的套话。红莲听着像没听一样,心里还是苦兮兮的。这倒是啊,别说红麦拙嘴笨舌的,就算是天花乱坠,又能咋样呢?根本解决不了红莲的问题啊!

眼看年越来越近了,红麦再心疼妹妹也不得不离开了,毕竟自己还有一家人呢。

过完初一是初二,过完初二是初三,过完初三是初四,过完初四是初五。初五也叫破五,到了这一天,过年时候的所有禁忌都破除了,盖房子,娶媳妇,嫁姑娘,做买卖,锄地,施肥,随做什么就做什么罢。最不安分的就是青壮年了,他们像商量好了一样,全都做着同一件事,那就是外出打工。

要是在往年,红莲早就安排这,叮嘱那,叫这个,喊那个,嚷嚷得满世界都不得安生了。今年却不同了,毕竟老公刚走,她还没有完全从悲痛中走出来。

红麦见红莲没有动静,心里再想走,嘴里也不敢吭了。其实,她也不是特别想走,在家里多好啊,老公陪着,儿女跟前绕着,左邻右舍说着笑着,多快活啊!可是,再不想走也得走,要不然钱从哪里来呢?而没有钱,全喜的病啥时候能好呢?一双儿女还要上学,爹娘老了,能不尽点孝心吗?还有杂七杂八的一堆事儿,哪个不得钱呢?钱钱钱,钱钱钱,唉——

直到听到破五的炮仗声,红莲才突然明白过来,该出去打工了,可是红麦、沈翠咋一点动静都没有哩?又一想,是啊,还不是都顾忌着她的嘛。在过去——说是过去,其实也没多久,也就三五年前吧,人们都会给去世的人过五七的,日子一般定在去世的一个月内,现在却变了,出殡三五天就把五七办了。一来五七早晚都得过,二来人们都很忙,谁有功夫耗上月把时间等呢?赖货的五七更是匆匆忙忙,腊月二十六去世,二十七入土,二十九就过五七了,毕竟隔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啊!按说,过完五七,就没啥扯腿的事了,去的人去了,在世的人日子还得过,一切还得往前看往前走啊。

红莲当然清楚这一点,见红麦她们没动静,就给红麦打了电话:“姐,几儿个走啊?”

红麦一开始没听懂,听见红莲埋怨她才恍过来,可也只是哦了一声,没敢说走还是不走,更不敢说走的日子了。

红莲说:“明儿个走吧,早到厂里还能多领五百块钱哩,待家沤叽啥?再沤叽还能不走,还能沤叽出钱来了啊?”

厂里有规定,过完年初十以前到厂的每人补助五百块钱,十五以前到厂的每人补助二百块,十五以后到厂的没补助。这规定是厂里年末发奖金的时候当着全体职工的面儿宣布的,当然没有不知道的。红麦当然也知道,当然也想拿这五百块钱,毕竟这得干上好几天才挣得到,而现在一两力气都不用花,只是早到几天的事儿,再说,早到晚到都得到不是?早到几天,早干几天活儿,还能多挣几百块钱,这样里捣外捣,多挣一千多块,不想早走才是傻子哩。红麦就说:“是啊。”

红莲没好气起来:“知道了还不赶紧走?搁家沤叽啥唻?”

红麦一愣,不由问:“你还去呀?”

红莲不耐烦了:“我不去,你给我发工资啊?”

红麦被妹妹冲得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半天没吱声。

红莲这才意识到话说重了,忙缓了缓说:“去我是一定得去的,可走不早,不能跟你们一路。你们先走,早走早挣钱。 我晚点,把家里安排妥当再去。”

红麦有点担心,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你走了,孩子咋办啊?”

红莲说:“孩子还交给他奶奶。”

红麦就叹了一口气:“唉。”

红莲说:“我不出去咋弄?”

红麦就不吱声了。妹妹家的情况她是知道的,孩子多,前些年挣的钱都交了计划生育罚款了,好容易攒点钱,又怕一不小心打撒了,赶紧盖了房子,虽说拉了饥荒,但只要两口子齐心协力地干,总会有还完的时候。现在妹夫突然没了,就像一棵大树突然少了一半,剩下的这一半要是再不枝炸开,谁为这个家遮风挡雨呢?要是连遮风挡雨的都没有了,这个家还不散了吗?凭妹妹的心劲儿,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这个家散掉的,她一定会撑的,就算咬碎了牙压塌了脊梁骨,她也不会吭一声的。

既然红莲说了开张话,那就不用再顾忌她了,红麦通知了侄女沈翠两口子,初六一早就搭上车往厂里去了。

初七,红莲正在收拾赖货的东西,听见院里有动静,从里间走出来,定睛一看,就见她爹正搀着她娘从三轮车上下来,吃了一惊,赶紧跑出来搀她娘,一边念叨:“咦,您咋来了?”算是打了招呼。红莲的爹娘本来就很少到闺女家去,现在刚过完年,更少出门了,今天忽然来了,跟太阳打西边出来差不多。

红莲小心地把她娘搀到堂屋的沙发上坐下,赶紧给老两口泡了茶。刚要坐下来,突然想起来该给她爹找烟吸。

她娘见了说:“别找了,戒了。”

戒了?红莲一愣。在她的记忆里,她爹从来都离不开烟的。她小的时候,她爹天天手里都托着一杆大烟杆,一头是丸子大的黄铜烟锅,一头是扁扁的黄铜嘴,烟杆下吊着一个拳头大的烟袋,一会儿一锅子就吸完了,再装上一锅子接着吸。再后来把她用过的作业本裁出二指来宽,一拃多长的细纸条,再在纸条里撒上烟叶,再一拧巴,一头粗一头细的大喇叭就卷好了,把细的那头噙到嘴里,粗的那头点着,滋啦滋啦地吸起来。再再后来,就吸起洋烟来了,是那种机器卷好的,一盒一盒地卖的,筷子那么粗,四指那么长一根,一盒二十根,齐齐整整的。再再再后来,洋烟更洋气了,接了过滤嘴,不管是叼在嘴里还是夹在手上,看起来都很美气。有时候她爹吸烟的时候也会被呛得脸通红,嘴里咳咳咔咔地咳嗽,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咳出痰来。每到这时候,她娘就说:“吸它弄啥?咳咳咔咔的,会好受了?”她爹就会得意地说:“你不懂,饭后一袋烟,快活胜神仙。”后来改为饭后一棵烟,快活似神仙。她娘有时候也劝,三年不吸烟,省个大老犍。在当地把大公牛叫做大老犍的。“你就不能少吸一口啊?”她爹就会振振有词指名道姓地说谁谁谁一辈子都没吸烟,也没见省的钱在哪垛着啊。俗话说,劝人不醒,不如一㧐。再也不劝他了。不过,说是不劝了,不定啥时候忍不住了还是会嘟囔一句半句的。就这样吸了大半辈子烟的人咋说戒就戒了,过年走亲戚的时候也没听说啊?

她爹耳朵有点背,可眼睛不瞎,看见闺女手里的烟,摆手说:“不吸了,不吸了。”

红莲以为她爹客气,就问:“真戒了?”

“戒了,”她爹说,“那烟盒上都说了,吸烟不好。”

“嗯,就是哩,”她娘说,“您爹这不吸烟了,也不咳嗽了,多好。吸烟就是没啥使用,净费钱。”

红莲看着老两口一唱一和的,心里偷偷笑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不禁滚出泪来,这是老两口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她啊!老两口没有别的本事,挣不了大钱,就只能从嘴里抠了。

她这么想不是无缘无故的,别的不说,单是压岁钱就能证明这一点。俗话说初二的外甥初三的客。初二是闺女带着一家人回娘家拜年的日子,初三是新女婿拜年的日子。初二那天红麦一家、红莲一家都去了。给姥姥姥爷拜年,孩子们最期待的就是压岁钱了。今年也不例外,还跟往年一样,每个人得到的压岁钱还都是五十块,今年娟娟秀秀和老虎却是一百块——分两次给的。当着红麦和全喜的闺女艳艳和儿子维维的面儿,姥姥拿出薄薄的绿绿的一叠钱,一看就知道是事先准备好的,每个人一张。孩子们拿了钱,各自散了。歇晌要走的时候,姊妹俩照例一起走,路上还要说说话儿。她娘却把她叫住了,说是有话跟她说。姊妹俩都以为红莲新寡,她娘要跟她说些体己话,红麦自然是不方便听的,就带着一家人先走了。送走姐姐,回到堂屋,红莲做好了准备,没想到她娘啥也没说,只是把娟娟秀秀和老虎叫到跟前,每个人又给了五十块钱,嘱咐说:“别跟艳艳和维维说,也别跟舅舅家的真真和聪聪说,要不然明年就不给了。”

赖货爹娘听说亲家来了,也赶过来非要老两口到他家吃饭,撕扯了一会儿,到底不去,就知趣地走了。

虽说是自己爹娘,毕竟成了家,又轻易不来,红莲自然不会怠慢。加上这些年跟过去不一样了,不管谁家都不再为招待客人发愁了,又是刚过完年,年货还多着呢,随便一凑,七个碟子八个碗就出来了,还荤是荤,素是素,汤是汤,水是水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光是看着就叫人直淌嘴水。

红莲还要拿酒,被她爹娘止住了。

二十多年前,家里的客人要是男人的话,自家作陪的只能是男人,女人是不能上桌作陪的,客人要是女人的话,自家作陪的也只能是女人,要是来客有男有女,就得开两桌,男人一桌,女人一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规矩再没人遵守了,不管来客是男是女,一家人无论男女老少一律上桌作陪。

桌子也不再是高高大大的八仙桌,而是小勤桌或者茶几。小勤桌其实还是四四方方的八仙桌的样式,只是小了一半,矮了一半。茶几跟小勤桌差不多,只是不再是四四方方的,而是长条的,有木的,也有玻璃的,还有大理石的。吃饭的时候,坐的要么是沙发,要么是小凳子,颇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学校还没开学,三个孩子都在家,加上姥姥姥爷,围坐一桌,虽然不够八个人,可桌子小,凳子矮,倒也挤挤挨挨叮叮当当热热闹闹的。

吃完饭,孩子们都散了,她爹也被老虎拉着到院外放花炮去了,娘儿俩闲拉了一会儿呱儿,她娘忽然直直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直打咯噔。

正当红莲不知道该咋样好的时候,她娘开口了:“娟娟妈。”

这一声娟娟妈叫得红莲心里感慨万千的。想当初,她应闺女的时候,她娘不像别人的娘那样叫全名,而是只叫一个字,叫他哥红山直叫山儿,叫她姐红麦直叫麦儿,叫她红莲也直叫莲儿。这样一叫不知不觉就叫了二十多年,直到都成了家,有了孩子,她娘才改了称呼,叫他哥红山真真爸,叫她姐红麦艳艳妈,叫她红莲娟娟妈。哎,到底今日不同往昔了。她虽然还是她娘的闺女,可到底还是娟娟秀秀和老虎的妈啊!

红莲应:“娘。”

她娘问:“你咋想的啊?”

红莲一怔,一时没明白她娘的意思。

她娘看出来了,接着说:“这没了她爸,你一个人,往后的日子咋熬啊?”

红莲听了,泪嘟噜一下就掉了下来,她没有擦,勾着头,说:“慢慢熬呗,就算拉棍要饭我也会把三个孩子拉扯大的。”

“难哪!”她娘说,“自家娘儿们,你别嫌我说得难听,闺女好守,寡妇难当。你还年轻,路还长啊!”

红莲说:“没事儿,我能撑。”

她娘看看她,湿湿黏黏地说:“要不,再找一家吧?”

红莲摇摇头。

她娘说:“别犟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一手人要多难有多难。听话,再找一家吧,莲儿。”

红莲忍不住小声哭起来,很快就憋不住,呜呜大哭起来。

她娘的泪也掉下来了,只是擦了擦,又接着说:“叫俩大的撇给她爷爷奶奶,你带着小的,走吧……”

她娘的话说得磕磕巴巴的,又哆哆嗦嗦的,还断断续续的,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停了好一会儿,好像忍了几忍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突地再也憋不住了似的。

红莲摇着头哭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