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山之下

  • 唐路
  • 比超皮卡
  • 5370字
  • 2024-08-30 09:41:46

从怛罗斯往东,一直到碎叶城东面的热海,是连绵不绝的高山。山势雄伟险峻,顶端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白雪,山下有溪流谷底,虽说清爽凉快不少,但草甸森林交错,地形复杂,无论车马通行还是防备盗贼都很不方便,因此大部分的商贾旅人宁愿忍受荒原大道夏季的酷热也很少从这里走。

安拂耽延带领的这支商队规模不算小,好在没有沉重难运的大宗大件,行进的速度并未在改道后明显减缓。不过突厥人护卫的游弋范围比在荒原大道时收缩了许多,而且个个面色凝重,不再谈笑,十分警惕的模样。

张朔观察周围环境,心想:“这里有高山融雪滋润,水草丰美,等到炎暑消退的时候,就会和荒原上复生的野草连成广袤无际的大草原,成为绝佳的牧场,怪不得数百年来各路游牧部落都对这一带垂涎三尺。”

“这条路我大概有十多年没走过,杂草都长及膝部了,看来平时过往的车马行人也不多。”安拂耽延拄着短杖,扶额远望,“定居在附近的突厥人把这座山叫做阿拉泰山。你看阳光照在山上,果真像金子在发光一样。”

张朔不以为然道:“突厥人的圣地金山,用突厥话说就是‘阿勒泰山’,距此有数千里路,可惜已经沦为黠戛斯人的牧场。他们只能把这座雪山起名叫做‘阿拉泰’,作为心中的替代,终究只是自己骗自己的慰藉而已。”

穿越之前,为了更好地适应西北生活,他花了不少时间了解西北各国历史地理,如今加上身体原主人二十年的生活经历,自然融会贯通。

哥舒真金很不服气,反唇相讥:“自己骗自己,唐人最在行了。安西都护府,西边就真的能安吗?现在安西都护府在哪里呢?”

张朔面不改色,笑道:“说到自己骗自己,不还是你们突厥人最厉害。什么‘十姓可汗之地’,说的好像西域还在你们突厥人手里一样。你问问回鹘人、黠戛斯人哪怕是葛逻禄人,哪一个会自称是突厥人?只有你们这些哥舒、阿史那姓的老突厥,还活在梦里。”

哥舒真金憋红了脸道:“唐人嘴巴厉害,不知道手段如何?”要不是有安拂耽延拦着,他势必要和张朔见个真章。

与此同时,天外隐约隆隆作响,似有闷雷滚动。

哥舒真金抬头看天,喃喃自语:“难道要下雨了?”话音未落,凌厉的呼啸破空骤至。相伴的睡鹰惊飞,一支羽箭不偏不倚,正中其肩。

“唔呃——”

张朔眼睁睁看着对方翻身落马滚进溪水里,水花迸溅,滴落在脚边的水坑,余光所见,水面竟泛起波纹阵阵。

“不好了,不好了!”商队前方,有探路的突厥人惊叫,“有人在山上推巨石下来,前路被堵死了!”

“呜——呜呜——”

紧接着,漫天的号角声齐发,在山谷间不断回响。

“果然有埋伏!”哥舒真金从水里挣扎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张朔,“肯定是他的同伙,别让这个该死的唐人跑了!”一边说,一边单手抛出套索。

“混账,还想再来一次?”张朔往后一仰躲了过去,身体原主人矫健强壮,当下一些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这些人做事怎么不讲道理!”

“哥哥!”哥舒丹珠看到哥舒真金落马,急忙拍马赶来救援。

张朔本来想找个地方先躲着,无意间瞟见附近的林子里头光芒闪烁,心念电转,大叫一声:“躲开!”瞬间鱼跃而起,一把将哥舒丹珠拖下了马。

“别动我妹妹!”哥舒真金心急如焚,急视过去,哥舒丹珠的马却是身中十余支羽箭,没走几步就倒地气绝了。哥舒丹珠卧在草中,躲过一劫。

当是时,十余骑从商队后方的林子冲出来,挥舞着弯刀,逢人就砍。

远方的山崖上,还有人向下射箭,乱矢在空中划过弧线,零星落地,数量不多,但足以让惶恐中的人彻底失去理智。

“我要杀了你!”哥舒真金目眦欲裂,顾不得肩伤,挺刀径直冲向张朔。

安拂耽延举杖高呼:“真金,别错杀无辜,马贼说的是吐蕃话!”余音未了,一骑擦身而过,登时将他带倒。

那马贼勒紧辔头兜马回来,看样子还想再次冲击众人。张朔虽然手无寸铁,从前更很少与人起冲突,此时此刻却没来由地勇气陡增,顺手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向那马贼,正巧砸中那马贼的额头。

那马贼在马背上一晃,动作迟滞,似乎懵了。还没等那马贼回过神,哥舒真金的套索接踵而至,及时将之拽到了地上。

张朔眼疾手快,抢过那马贼的弯刀,正准备往下斩,可当看到对方充满恐惧的眼神以及从额头渗出的血水,整个人忽而不受控制剧烈颤抖起来。

“磨磨蹭蹭的!”

张朔听到哥舒真金的声音,下一秒,寒光闪在脸上,热血就从那马贼的喉头激射出来,溅满了他的胸口。他立刻感到有些眩晕,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不杀他,现在死的就是你。”哥舒真金抹去脸上星星点点的血沫,牛皮靴踩住那马贼的右手。碾开手掌,里面是一把匕首。

张朔盯着咫尺之外的尸体,怔怔无言。身体的原主人是个杀人越货的主儿,残缺的记忆中少不了血腥的经历,然而,当血腥真实地发生在眼前,他才真正醒悟,自己来到的,原来是一个现实而残酷的世界。

“别,别让他们把驴车劫走......”安拂耽延双手撑地,勉强站了起来,花白的胡子随声乱颤。

商队前方,山崖上的那些马贼好似对保护商队的突厥护卫们早有准备,不断在高处用弓箭压制,配合着山崖下的同伙。上下联手,默契十足,致使突厥护卫们互相分散,根本无法接近商队,更无法施以保护。

“驴车......”张朔再看商队后方,只见几名马贼正持长枪乱捅三辆驴车的车夫,逼得车夫们弃车逃窜。很快,那些马贼仿佛是觉察到了什么,嗷嗷叫着跳上一辆驴车的前室,随后劫车扬长而去。

“他们的目标是驴车。”张朔看清了局势,前方骆驼载的货物虽然散落满地,可是马贼们视若无睹,根本没有哄抢的意思。等到后方驴车被劫走,他们的呼哨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同时开始撤退了。

“别想走!”哥舒真金气愤不已,挥刀追上两步,可是引起插入肩膀的羽箭抖动,立刻带来剧痛。饶是他这样的铮铮硬汉,也经受不住,以刀拄地,半跪下去。

“哥哥!”哥舒丹珠扶住他,“你受了重伤,不能再乱动了!”

说话之际,商队其余众人陆陆续续聚了过来,不少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一个个垂头丧气,面有苦色。

张朔左右张望,除了死在自己身边的这个马贼外,山谷里居然连半个马贼的身影都没有了。这场突袭来得快去得也快,迅猛而利落,若不是那满地狼藉的货物以及斑斑血迹实在醒目,甚至让人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安拂耽延坐在一块青石上喘气,哥舒真金坐在他身边,用匕首将肩头羽箭的箭柄削去,并让哥舒丹珠帮他做简单的包扎,忍着刺痛说道:“萨宝,突厥人无能,连累你损失了货物。等我回去禀告父亲,纠集部落勇士,这些马贼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别想躲过突厥人的弯刀。”语气神色都甚为懊丧,远远没有了当初的锐气。

“唉,真金,这是你成年后第一次代替你父亲护卫商队,已经做得很好了,别自责。”安拂耽延摇着头安慰,“这些马贼不是普通的盗贼,他们早就做了周全的计划,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哥舒真金叹道:“要不是我提议走这条雪山小路,只怕也不会......”

“与此无关。”安拂耽延打断他说话,“我行商几十年,遇到过无数起盗贼劫掠,却从未有过像这次这些马贼一样......有纪律的。那几声号角一出来,我还以为......还以为到了战场上呢......对手非比寻常,哪怕我们走的还是大道,他们也有其他办法对付我们。”

哥舒丹珠眼角含泪道:“哥哥,丹珠给你丢脸了,但是他们在山上的弓箭手射得又快又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张朔插话道:“小妹妹,山上的弓箭手真要杀你,你早就没命了。”

哥舒真金喝道:“你对我妹妹胡说什么?”一怒之下,伤口开裂,雪白的纱布上渗出血渍,他也疼得龇牙咧嘴。

安拂耽延道:“猛哥说的没错,马贼不要命不要钱,完全是冲着驴车来的。否则从一开始,我们就都没有命在了。”

哥舒真金忿忿不平,道:“驴车里装的是什么?从头到尾,你都没说过。要是早知道驴车那么重要,我们护卫怎么可能不管不顾。”

安拂耽延沉默不答。

哥舒真金偏过头去,生着闷气。哥舒丹珠道:“萨宝,父亲既然接了这趟护卫的差事,按照规矩,我们只管护卫,你也不需要说货物的底细。但是、但是三辆驴车,被劫走了一辆,里面的东西重要吗?”

三辆驴车中的其他两辆都被马贼毁坏了车厢,现在能看到,里面装的不过是些干草、胡麻等寻常货物罢了。

安拂耽延苦笑道:“倒不是贵重不贵重的问题,你们知道,这商队里头的货物,只有小部分是我自己的,其余的都是信得过我的亲友托付给我的。我替他们卖货,得到的钱我再买货回去卖,最后分账,几十年了,没出过什么意外,商队的规模才能越做越大。”话中意思,不言自明。

哥舒丹珠轻咬下唇思忖了一小会儿,突然道:“既然如此,我替你把驴车给追回来!”说完,将哥舒真金的纱布绑紧,立刻要上马。

哥舒真金大惊道:“妹妹,你做什么?”

张朔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脾气如此刚烈,赶紧拉住她道:“妹子,对方少说还有十五六人,而且弓马娴熟,你怎么追?”打量身边还能行动的突厥护卫,加上哥舒丹珠顶多十人,胜率实在渺茫。

哥舒丹珠回头看自己的哥哥,犹豫不决,哥舒真金忽然激动道:“妹妹,去!别给我们突厥人、给父亲丢脸!”又转向其他突厥护卫,严声厉色,“我问你们,现在让你们去对付两倍的对手,你们怕不怕?”

“不怕!”在场所有突厥护卫心有所感,异口同声回答。

“五倍的对手,你们怕不怕?”

“不怕!”

“十倍的对手,你们怕不怕?”

“不怕!”

“百倍的对手,你们怕不怕?”

“不怕!”

......

突厥护卫们齐声高喊,一声高过一声,响彻山谷。好似已经将先前的失利完全抛诸脑后,个个摩拳擦掌,脸上的无不带有期待神色。

“我们突厥人吃过的亏,一定要还回去”哥舒真金咬紧牙关,嘴角抽动,“用唐人的话说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张朔先是一愣,感到有些好笑,继而又感到有些震撼。

好笑的是,这些突厥人刚刚打了败仗,短短时间,居然会因为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口号重新振奋,就算好了伤疤忘了疼,也没有这么快的。

震撼的是,当口号不断被重复,尴尬的感觉渐渐消散,里面隐隐透出一种力量,一种在霎那间被凝聚在一起、绝无任何杂质的纯粹的力量。

也许只有这样的力量,才足够支持他们的先辈在草原纵横了数百年之久。

安拂耽延还想再劝,哥舒真金手一摆,道:“萨宝,按规矩来,商队的事情你说了算,护卫的事情我们突厥人说了算。现在追回驴车,是护卫的事,我们突厥人做的决定,绝不会更改。”语气骄傲又坚定。

“好。”安拂耽延点点头,“我让其他人先收拾货物。这条路走不通,今夜商队会在这里休歇,等明日一早,转回大道上去俱兰城......丹珠,不管驴车追不追得回来,最迟后日早上,你都要来俱兰城。”

哥舒丹珠道:“好,我们俱兰城相见。”

张朔这时说道:“且慢,我有个主意。”

哥舒真金瞥了他一眼,安拂耽延问道:“什么主意?”

张朔故意用突厥语说道:“战斗只凭勇气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唐人打仗有个规矩,要想战胜敌人,必须先了解敌人。之前敌人比我们准备充足,所以我们输了。接下去如果想反败为胜,要做的第一点,就是了解敌人。”

哥舒真金冷哼一声没说话,哥舒丹珠若有所思:“了解敌人......”

张朔接着道:“马贼还没走远,而且必然有所防备。我们现在直接杀过去,不是最好的选择。我建议先派人跟踪他们,了解他们的动向后,再做下一个决定。到时候敌明我暗,优势在我。”补充一句,“哥舒真金......郎君,你可同时派人去请救兵,两边行动,万无一失。”

安拂耽延抚须道:“有道理,对方行事蹊跷,来历不明,跟踪过去探明了底细,是更稳妥的做法。到时候如果真的避免不了要用武力,加上援兵相助,自然胜算更大。”

哥舒丹珠也附和道:“对,此地恰好距离我们的部落还不远,一人两马,快马加鞭,请来救兵最多就一日。来得及!”

张朔目视哥舒真金,道:“哥舒郎君,你意下如何?”态度前所未有的客气。

哥舒真金想了想,最终还是以大局为重,点头道:“还算不错。”话锋一转,“那么谁去跟踪马贼呢?这个人不仅要胆大心细,而且一定要马术超群......要是我没受伤.....”满脸失落与不甘。

哥舒丹珠道:“哥哥,我去吧。”

“你......”哥舒真金明显有些担心,眼神瞟向其他突厥护卫。

“我去吧。”出乎所有意料,张朔站了出来。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和商队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会主动揽下这份对他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却凶险异常的差事。

“猛哥,你没必要这么做。”安拂耽延道,“这是我们的事。”

张朔故作轻松,笑了笑道:“唐人还有句老话,叫喝了别人一滴水的恩情,要用泉水来回报。”脸色一正,“萨宝,你救了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哥舒真金冷冷道:“你会骑马、会用弓箭吗?懂跟踪的方法吗?”

张朔摸出腰间的那块铜牌,高高举起道:“怎么,大唐敕封的正牌武官,还会有假货?”铜牌轻晃,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一句话出口,哥舒真金表情陡变,哪怕是话到嘴边的安拂耽延,也将劝阻之语尽数咽回了肚子。毕竟,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唐朝皇帝亲自挑选指派,走了数千里路执行任务的使者,这就是最让人信服的理由。

当然,对于张朔本人来说,“大唐敕封的正牌武官”是什么情况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可是为什么要主动请缨帮商队找回驴车?

诚如安拂耽延所言,自己完全可以置身事外,比如换成毫无道德感和荣誉感的身体原主人,绝对不会掺和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可巧就巧在,这事儿让二十一世纪的三好青年张朔碰上了,而且更巧的是,身体原主人确实擅长弓马和草原追踪。

哥舒真金想了想,对哥舒丹珠道:“妹妹,那你回去一趟吧。”既然这么说,算是变相接受张朔的主意了。

张朔不忘调侃:“哥舒郎君,怎么现在不怀疑我是盗贼了?”

哥舒真金道:“马贼说的是吐蕃话。在草原上当强盗,唐人和回鹘人能凑一伙儿、和突厥人也能凑一伙儿,唯独和吐蕃人,嘿嘿,永远凑不到一伙儿,他们不可能是你的同伴。”而后哂笑道:“况且就你拿刀时哆嗦的样子,一看就没杀过人。”这一下噎得自己的老对手哑口无言,倒让他扳回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