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彻骨寒(二)

客观上来说,刘奇是个面相颇佳的年轻公子,举手投足间都颇有风度,并不见商贾的精明市侩。苏平烟能在上香的时候与他生出情愫,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然而现在这个富商之子已经把全盘风度都丢掉了,杀人命案缠在他身上——对方还是郡主的女儿,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

他这一生已经完了。

“我没有杀平烟……”即便这样,刘奇还是沙哑着嗓子道,“我真的爱她,我相信她也是真的爱过我。”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林昭行平静道。

“我和平烟在寺庙相遇后,虽则也私下里幽会过几次,但大部分时间还是靠写信联系。”刘奇哑声道,“前面几封都还是热烈的情信,但是之后……突然有一次,平烟在信中跟我说,她不爱我了,她要嫁给吏部尚书的儿子尹烺。

“但是我不相信,平烟之前表现出的一切,都告诉我她并不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何况她是个文静温顺的女子。你见过苏平轩大人对么?他们兄妹两个其实气质上很接近,都是温润而内向的。”刘奇道,“这样一个女子,且不说会不会喜新厌旧,但她必定是在乎礼教的,怎么会说悔婚就悔婚?”

“她这么做,家里支持么?”林昭行问。

“我不是特别清楚。”刘奇摇摇头,“似乎郡主是支持的,她之前就嫌弃过我的出身……苏平轩我不知道,但今天我上门想做最后的努力时,他肯帮我——那么就应该是不支持他妹妹退婚的。”

“你今天来究竟是为了做什么?”

“我只是想当面和平烟谈一次,我真的不甘心。”刘奇低声道,“最后给我写信的时候那语气根本不像她,我不相信我所爱的平烟是那样冷漠的一个人。”

在刘奇说到“根本不像她”时,林昭行的眉梢挑了挑。

“林大人,但无论如何……我总是希望平烟好的。”刘奇低声道,“我进门时平烟就已经死了,我吓坏了才没有做出反应,人真的不是我杀的。”

而一直站在林昭行身后的清宝原地思索了片刻后,无声无息地出了门。

一个身材高瘦、容长脸儿的丫鬟正看顾着招弟来弟两个小女娃,府里别的人大多在忙碌别的重要事情,没人有心思管这两个小娃娃,只有这个丫鬟蹲在一边看着两人玩耍,与此同时眼泪成串儿地往下掉,瘦削的肩膀一颤一颤。

她正泪眼蒙眬时,身边传来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给,别哭了。”

丫鬟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侧过头看去,只见一个清秀的小姑娘正蹲在自己身边,眨巴着细长的眼睛看着自己。

“你为什么这么伤心?”清宝轻轻戳戳她,“苏平烟小姐是你的什么人吗?”

丫鬟一听,眼泪又往下掉,“我是小姐的贴身丫鬟,跟了她八年了。”

她打量着清宝,缓缓记起来了什么,“你是林大人带过来的吗?那你也是察秋司的人?”

“……”清宝犹豫了一下,回答,“就算是吧。”

她随口问:“你有什么线索要告诉我吗?”

她看到这个丫鬟的身体猛地紧绷了起来,那一瞬间,清宝在她身上闻出了极其恐惧的情绪。

丫鬟打量了一下四周,回过头来时眼睛亮得惊人,仿佛下定了什么巨大的决心。

“你去郡主房间找一本书。”她低声说。

“什么书?”清宝问。

与此同时,有个婆子路过,把狐疑的目光投到了二人脸上,那丫鬟重重地打了个寒战,她猛地站起身,惊惶地逃走了。

郡主府很大,下人们来来往往,不过现在基本上都忙着照顾琳琅郡主,以及听苏平轩指挥着处理安葬死者的准备事宜,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注意到清宝。

清宝思索了一下,一个小婢女恰好经过,清宝便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她跟着小婢女的步伐摸到了下人居住的院子里,然后,清宝一闪身便轻手轻脚地探了进去。

再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在某个下人的柜子里翻出了一套侍女的外罩衫子,披在了自己身上。发型的话,婢女们大多只挽了一个简洁的高髻,清宝很快就抬手给自己也弄了一个类似的。

然后演技逼真到惊人的清宝就忙忙碌碌地跑起了小碎步,混入了满府忙乱的下人中。

跑了没几圈清宝就对郡主府的构造有个大致了解了,当一个小侍女端着参汤经过她的时候,她悄悄伸出腿来——

“哎哟!”小婢女直接摔了出去,参汤全泼在了自己身上,清宝忙小跑着上前扶起她,“姐姐姐姐,你没事吧?”

她作势回头,惊叫道:“这块地砖好大一个缝,姐姐走路怎么也不当心着脚下呢?”

那小侍女懵懵地爬起来,清宝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个还没完全褪去的巴掌印——正是那个一开始要给郡主扇风结果被打了的傻乎乎小侍女。

“参汤是端给郡主的吧?”清宝十分有眼力见儿地道,“姐姐先快去换身衣服吧,我帮你就是了。”

也许是担心衣裳脏污又会被骂,那傻乎乎的小侍女匆匆地奔向了后院。

清宝小得意地笑了一下,她去厨房端了一盏参汤,直奔郡主屋里。

郡主半靠在床上,一群侍女围着她,捶腿的捶腿,按头的按头,清宝小心地把参汤递上去,“郡主,参汤来了,您喝一口补补气吧。”

清宝实在是演什么像什么,声音语气模仿得七分像之前那个傻乎乎的小侍女,她又低着头,一屋子的人各忙各的,没人注意到她的脸。琳琅郡主半闭着眼睛,哑声道:“搁那儿吧。”

“诶。”清宝乖巧地低声应道,把参汤放在了床头。

她头虽然低着,眼睛却一刻不停地骨碌骨碌乱瞟。

她在琳琅郡主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本被半压着的书。

那个丫鬟说话也不说清楚……谁知道这本是不是?

但是清宝不管那一套,她行走江湖,凭的就是小兽一样又灵又准的直觉。

苏平烟的事情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她家里肯定有鬼。

这个府上的下人是知道些什么的,只是有什么力量阻拦着他们,禁止他们将消息透露出来。

拥有这种力量的不是苏平轩就是琳琅公主,但刚刚的接触中,清宝还要相信苏平轩多一点。

那么就是琳琅郡主。

管它这本书是不是,先看看再说!

电光火石间,清宝出手了。

她出手又轻又准,瞬息之间就靠两个指间把那本书从枕下抽了出来,一点声音和动静都没有——连就靠在那枕上的琳琅郡主本人都没有发觉。

而当手触碰到书的那一瞬间,清宝就知道——自己找对了!

她飞快地把书往自己怀里一塞,低眉顺眼然而脚下迅疾地从屋里退了出来。

她一路飞奔,直接奔上了二楼,找到了正在一处没人的房间里做推理分析的林昭行和李希泽。

“我我我我我……我可能找到了证据!”清宝飞扑在林昭行面前,从怀里拿出了那本书。

指尖从枕下夹住这本书的时候,清宝就明白这本书哪里不对劲了。

它出奇地厚。

因为夹带了东西。

清宝一抖那书,掉出来快十封叠得很整齐的信。

李希泽目瞪口呆。

林昭行拾起那几封信,低头看着,眼中的墨色沉了下去。

“都是刘奇写给苏平烟的。”林昭行低声道,“如果这些信都在琳琅郡主那里的话,那我有理由怀疑——苏平烟其实根本没有收到这些信。”

就在这时,门被叩响了,清宝回头一看——真有缘,又是那个郡主身边傻乎乎的小婢女。

她换了衣服后,又被婆子们派来给察秋司的大人们送茶。

“诶,问你一点事。”小婢女倒水的时候,林昭行抬头问她。

小婢女本来在偷眼看这个俊美得不像话的公子……结果偷眼看到一半人家就突然出声,吓了她一大跳,险些没把茶泼到林昭行的袍子上去,“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放心,不是杀人的事情,就随便问问。”林昭行礼貌地笑笑,他这个笑容让小婢女心里瞬间一荡,简直想对这个神仙下凡一般的公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家郡主是更喜欢儿子呢,还是更喜欢女儿?”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小婢女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自然是更喜欢公子。”

“小姐么……”小侍女皱皱眉头,“我听婆子们说,郡主当年是以为第二胎还是个儿子,才肯再受一遍生育之苦的,哪知道是个女儿,当初可失望了,差一点就想让人抱走,最后是七岁大的公子很喜欢这个妹妹,哭着闹着才留下的。”

远处传来了招弟和来弟两个小姐妹的嬉闹声,林昭行的眉心狠狠一跳。

“帮个忙,叫你们公子过来一趟。”他温和地对小侍女说。

小婢女恋恋不舍地去了。

苏平轩片刻后就赶来了,忙了这么些时候,他脸色愈发憔悴了,用手胡乱抹了一把脸后,苏平轩在林昭行对面坐下。

“大人可有结论了么?”

林昭行点点头,片刻后,他低声道:“令妹并非由别人所杀,而是自尽。”

苏平轩一惊,抬起头,“为何?”

林昭行沉默地坐在原地,良久地看着苏平轩的眼睛,“因为她爱刘奇。”

“那她为何要执意悔婚改为嫁给尹烺?”

林昭行的眸子中,墨色缓缓流转着,“苏大人,你忙于公务,很多细节大概来不及细想,我只问你一句——令妹想要嫁给尹烺的事情,是她亲口跟你说的,还是别的什么人告诉你的?”

苏平轩呆若木鸡。

片刻后,他一把抓住了头发。

“蓉儿死后,我便把自己整个人都投入到了公务里,这半年来即使没有事情要忙,也大多找同僚借酒消愁,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大醉,几乎没有和平烟当面好好聊过一次……”这个年轻而温弱的男人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苏大人是聪明人,原因自然可以想清楚。”

“我说过的!我说过很多遍的!”苏平轩眼眶通红,“我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走仕途!不用给我搞裙带关系那一套!我根本就不需要!她为什么就听不明白!”

“苏大人且慢,情绪不要太过激动。”林昭行缓缓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我还有个问题没有问,令夫人究竟是因为什么死的?”

苏平轩怔怔地看着林昭行,眼泪落了下来,“蓉儿生来弟的时候,伤了根本,落下了寒症……”

“那她生二女儿之前……身体偏寒么?”林昭行道,“苏大人想一想,尊夫人的身体是一贯不好,抑或是在生完两个女儿之后才猛然转坏的?我看来弟很是健康,那么尊夫人生第二个女儿的生产过程可顺利么?按理说顺利的生产是不会伤到根本的。”

“如果苏大人对上述问题的答案心里都有数了,并且对事实的真相产生了怀疑的话,那么我只提醒苏大人一句。”阳光照进来,将林昭行英俊漆黑的眉眼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边,“生完之后,她坐月子时候的饮食……又是谁给准备的?”

苏平轩久久地看着林昭行,突然,这个一直温言细语的男人绝望地大吼了一声,他跪倒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

“苏平烟小姐因为情绪郁结,故而上吊自杀,此案的真相就是如此。”林昭行疲倦地捏捏眉心,“琳琅郡主身体不便,便劳烦苏大人去察秋司配合坐下笔录吧,希泽引苏大人过去。”

待李希泽扶走了哭到颤抖的苏平轩后,林昭行站起来,疲惫地活动了一下脖颈,转头对清宝道:“随我去看看琳琅郡主吧。”

琳琅郡主已经转移到了暖阁里,炭盆烧得很旺,清宝一进去就被兜头的暖风闷出了一身汗。

琳琅郡主大概是倦了,没留太多人服侍,只留了两个侍女在一旁捶腿,她自己闭眼眯在榻上小睡。

林昭行带着清宝在她身边坐下,道:“案子已经了结了。”

“可将刘奇绳之以法了?”琳琅郡主睁开眼睛道。

“事情有些复杂,不宜被外人听到。”

琳琅郡主看了一眼林昭行,挥手对两个侍女道:“你们先退下。”

待到屋里只剩下琳琅郡主与林昭行、清宝三个人后,琳琅郡主支着下巴,缓声道:“林大人但说无妨。”

“我听说吏部尚书尹大人出身寒门,为官很刚直,不喜欢因为和权贵沾亲带故而当官的属下,总觉得他们是尸位素餐。”林昭行缓缓开了口。

“那是无稽之谈,尹大人年纪大了脑子转不过弯来而已,平轩出身贵族是不错,但他有今天的职位全是凭自己的才华和努力,与家世并无半分关系。”琳琅郡主也不恼,平声静气地说。

“但是作为母亲,郡主甘心他只是一个侍郎么?”

“林昭行,你什么意思?”琳琅郡主勃然变色,怒道,“我看在察秋司的份上给你三分薄面,你不要不知好歹!”

林昭行看着她,恍若未闻一般平静道:“所以在知道尹大人的儿子尹烺对苏平烟颇有好感后,你立刻动心了。”

“你逼着苏平烟悔婚嫁给尹烺,她不答应,你就切断她和外界的联系,冒充她的笔迹给刘奇写信。”林昭行淡淡道,“儿子才是最重要的,女儿么,平时也就算了,必要的时刻是一定要牺牲了来给儿子铺路的,对么?”

琳琅郡主咬牙看着他,“血口喷人!难道你以为是我杀了女儿么?我一个身子羸弱的老婆子,哪来杀人的力气?”

“郡主不必激动,我没说是你杀的——苏小姐是自尽的。”

琳琅郡主猛地哑了声,她死死盯着林昭行,鼻中喷出粗气,空气中弥漫着久病老人的腐朽气息。

“你今早发现她由于过于绝望而上吊了——当然,是被你逼死的。”林昭行面无表情,“嫁给尹烺的事自然是黄了,心念电转间,你想到了最后榨干她价值的办法,你把板凳这样的东西全都收起来,抹掉她是上吊自尽的证据,又威胁知道此事的下人一概不许向其他人透露消息,连苏平轩也不能。

“接着你托人以她的口吻叫刘奇过来,说是最后谈一次,为的就是让刘奇染上杀人的嫌疑。刘家是晋南首富,这样,他的父亲为了保住这个最疼爱的小儿子,势必要上门求情,到时你可以索要一笔巨款。我说的没错吧?”

琳琅郡主停了片刻,竟然缓缓笑道:“不错。”

“儿子才是最重要的,女儿么……”她轻笑着摇摇头。

“可是你真的爱苏平轩么?你爱他的方式是他想要的么?”林昭行冷然道,“苏平轩为官清白,根本不想用婚娶的方式来搞这些歪门邪道,他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么?以及……你难道能告诉我——他妻子的死与你无关?”

琳琅郡主打量着林昭行,片刻后,她大笑起来,“是啊,林大人如果想听我承认,那我承认了又如何?”

“李蓉的身体是有问题的,我找太医看过,太医说她身体有亏,阳气不旺,这辈子很难生出男孩儿来。”琳琅郡主冷漠道,“不能生儿子的媳妇,留着做什么?我劝过平轩很多次,他就是不听,对我说他和李蓉是真心相爱,即使没有儿子也愿意携手一生。可他还年轻,他懂什么——没有儿子怎么行?那是香火!他想要断子绝孙么?!

“平轩不懂事,但我不能不懂,我原本要他纳妾,但是他死活不愿意,说一生一世只爱李蓉一个人,最后竟然以绝食来反抗——可见李蓉不但生不出子嗣,还是个不贤良的妖精,平轩不知道被她下了什么蛊,这眼里居然再容不下别的女人了!

“所以李蓉决不能留,我找太医开了服药,从她坐月子的时候就混在她的饮食里了。”琳琅郡主缓缓道,“如今我承认了,又能怎样呢?”

清宝清晰地看到,林昭行墨色的瞳孔仿佛结了一层冰。

“平烟是自尽的,我又没有动手杀她,察秋司难道还能治我的罪?至于李蓉——事情都过去大半年了,所有的证据该消灭的都消灭掉了,何况,李蓉出身不高,你觉得皇上有可能因为这样一个已经死了许久的平民女子,赐死我这个照顾过他的亲姑婆么?”

“林昭行,给你三分青眼,你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真以为自己是侯爷,和我们这些人都是亲戚么?你做梦吧!”琳琅郡主得意地冷笑起来,“我告诉你,私生子永远是私生子!”

“林大人,有一件事我希望你知道。”琳琅郡主呵呵冷笑,“我知道你的秘密。你……和你那个肮脏的母亲的,秘密。”

林昭行的身体紧绷得像一张弓。

“本来我也是要去找你的,但是既然你撞上来了,反倒省却了我许多功夫。”

琳琅郡主低声道:“林昭行,埋藏着这样的秘密的人,难道也想在京城装作浑然无事地一直平安生活么?”语气带着隐隐的威胁。

“你们管它叫什么,盗门……对么?”

林昭行看着她,神色莫辨,嘴里的语气却突然恭敬了起来,“你想要什么?”

“真上道啊。”琳琅郡主满意地笑了,低声道,“你母亲留下的……财富。”

“你从哪听说的?”

“还瞒着我呢啊?”琳琅郡主笑,伸出苍老的手指拂过林昭行英俊的眉眼,“我自有我的渠道。

“盗门的手里有一张大网,所有黑暗的、隐秘的、见不得光的交易都在其上进行,掌握了这张网,就可以掌握普天之下超过一半的财富。而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标示着得到这张网的办法,我说得对么?”

林昭行沉默不语,半晌后,他低声道:“不是,琳琅郡主想得太多了。”

“是么?是我想得太多了么?”琳琅郡主呵呵地笑起来,“无妨啊,只要你将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交给我,我自然知道我有没有想得太多。”

林昭行低声道:“交出来的话……郡主就可以帮我保守秘密么?”

“自然。”琳琅郡主笑起来,“你这样的年轻人我是最喜欢的,长得又俊美,性格又懂事。”

林昭行犹豫了一瞬,从腰间掏出了一个乌木的牌子,放到琳琅郡主手里。

那看上去只是朴实无华的乌木,但是仔细看去,无数道金色的纹路隐隐埋在其间,一闪而逝的光芒在乌木中滑过,使它看上去像一块墨色的水晶。

琳琅郡主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她的脸上泛起了激动的潮红。

虽说名义上是皇帝的姑婆,但那一点童年的情分也不可能支持皇帝给她金山银山。

而郡主素来追求奢华,这些年来府上早就入不敷出,朝廷上的风气又逐渐被整顿,越来越多出身寒门的清官并不搭理她卖弄权势的那一套,纵然顶着皇亲国戚的名头,她也只觉得自己的日子愈发地难过起来。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有了这块乌木牌,天下的财富之门都对她洞开了!

她怎么可能不激动!

“所有的秘密都记录在这上面了,请郡主过目。”林昭行低声道,脸上是极为恭敬的神色。

“我怎么……怎么看不到?”琳琅郡主使劲儿地揉着昏花的老眼。

“是用极其特殊的手段记录上去的,烛光下无法显形,只有在强烈的自然光下才能看到。”林昭行看了一眼窗外,“现在太阳还在天顶,光线是足够的,要我扶您出去么?”

还没等林昭行伸出手,琳琅郡主就急不可待地一把推开他,握紧木牌跑出门外。

“这……这是什么意思?是地名么!我看懂了!”大雪反射着阳光,天地间亮得刺眼,琳琅郡主毫不费力便看到了乌木牌上的金字,“可是这连起来又是什么意思?林昭行,快过来给我解释一下!”

林昭行缓步走到她面前,站定,低声道:“意思就是……”

他不再说了,因为琳琅郡主脸上的潮红已经红到了诡异的地步。

琳琅郡主抬起头看着他,片刻后,她意识到了什么。

然而已经晚了,乌木牌掉在地上,琳琅郡主猛地倒了下去,她捂住心口,痛苦地在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响,她伸手指着林昭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想到什么,伸手去自己腰间拿一个小瓶,然而她的手指太颤抖了,那个小药瓶脱手掉在了地上。

林昭行弯下腰去,把乌木牌捡起来,在干净的雪上蹭了蹭,挂回了自己的腰间。

与此同时,他穿着官靴的脚仿佛不经意地动了一下,轻轻地碾住那个小药瓶。

琳琅郡主瞪着他,双目赤红。

踢开它,这个杀了自己的儿媳、逼死自己女儿的毒妇就要心疾发作死去了。

法律处置不了的,就让我来处置。

一瞬间,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庞大力量从林昭行身体深处的某个角落喷薄而出,所有的血都冲向他的大脑。

林昭行垂下双眼,也许是清宝的错觉,那一刻她恍惚觉得他被浓密睫羽覆盖的眸子黑中泛红,依稀是邪气与狠厉凝结成的血光。

林昭行的脚尖碾住那个药瓶,那颗很早以前就种在他内心深处的黑暗的种子,此刻生根发芽,长出一朵含苞待放的罪恶之花来。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手心已腻满汗水。

无边的黑暗中,似乎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轻轻地笑起来:“昭行,你终于还是踏过了那条线,变成了我期待的样子。”

林昭行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着,从清宝的角度来看,那一瞬间他漆黑的眼睛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脆弱。

仿佛有什么力量裹挟着他,要带着他向深渊冲去。

清宝忍不住冲了过去,一把扶住林昭行的手臂。

林昭行侧过头来看着她,四目相对,一个的眼睛里的黑暗喷薄欲出,另一个的眼睛清澈无瑕。

林昭行突然觉得心头那口血气无声地顿了一下。

视线在一瞬间变得清明起来,仿佛灵台里,理智猛地闪出了一线光亮。

他抬起脚,站到一边,脸色苍白地低声道:“给她。”

他的样子太过可怕,清宝不敢迟疑,连忙蹲了下来,捡起药瓶,把里面的药倒到琳琅郡主口中。

琳琅郡主的脸色本来已完全青黑,她全靠求生的本能拼命吞下那些药后,脸上的青色终于渐渐淡了下去,只是仍然是一种不复人色的苍白。

她错了,她根本不了解林昭行,她之前只以为他是察秋司的掌司使,除了破案以外对别的事情都很懒散,并没有太多的本事。

然而刚刚的那一瞬间琳琅郡主才知道,自己放出来的是一尊邪神,她不该招惹他的,她的能力手腕远远在他之下。

林昭行蹲下来,看着琳琅郡主,“你做过的恶,我都告诉苏平轩了,怎么抉择是他的事情,但是如果以后你再有这样的举动,不管你是谁,察秋司和你斗争到底——至于我母亲的东西,很简单,你觉得你有拿它的命,就再来找我要。”

琳琅郡主看着这个年轻人黑到深不见底的眼睛,缓缓地战栗起来。

说完这几句话,林昭行猛地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院外,直接向前走去。

“林昭行!”

清宝在背后大喊道。

林昭行没有回头。

京城的人们都流传,琳琅郡主痛失爱女,受了太大的刺激,打那天起精神上就有些不正常了,总是无端觉得有人要杀自己,吓得在被子里嚎啕大哭。

而据说她之前在家中的专断早已引起了孩子辈的不满,有与刘奇交好的人将口风带出来,说琳琅郡主的女儿其实是被她自己逼死的。

而那一日她唯一的儿子苏平轩从察秋司回来后,就一声不响地抱起自己两个年幼的女儿,叫贴身的小厮收拾了亡妻的遗物后,在琳琅郡主的嚎啕声中走出了郡主府,再也没有回去过。

是夜,京城大雪。

清宝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纷纷扬扬的大雪里,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沉默着坐在院子里,大雪几乎要把他覆盖成一个雪人。

一把伞猛地在身边撑开,已经成了雪人的林昭行回头望去。

清宝站在他身后。

“你不用跟我说话。”清宝小声道,“我不是来问你是怎么回事的,我就是来给你打把伞。”

林昭行沉默片刻,突然低声道:“你没看错,我当时的确想杀琳琅郡主。她有心疾,最忌讳的就是大热之后突然转凉,我就设计让她突然从温度极高的暖阁转到刚下过雪的室外,再加上情绪大起大落,必死无疑。”

清宝低着头沉默,片刻后她刚要开口,就被林昭行打断。

“小蜻蜓,”林昭行低声道,“你不用安慰我。”

清宝愣了愣。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确实想要作恶。”

清宝沉默,林昭行低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

他看着天地间的大雪,本来他没有打算和任何人分享这个故事。

但现在一柄伞撑在他的头顶,让他莫名觉得这苍茫冰冷的天地间,自己有了一个小小的容身之所。

“从前有个小男孩……”

从前有个小男孩。

他母亲生下他后身体就不好,因此很多时候是一个男人负责带他,小男孩也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因为男人似乎掌握着易容术,每次出现都是以不同的脸孔,声音甚至也会微微调整,只有他教给小男孩的东西始终不变,让小男孩知道自始至终看管自己的是同一个人。

“你想不想驯服这只大鹰?”

男人低头问小男孩,小男孩兴奋地点点头。

“那你就要磨去它的锐气。”

“怎样才能磨去它的锐气?”小男孩扬起头问,他生了一张轮廓很好看的脸,脸上还满是天真稚气。

“要叫它对自己的力量感到绝望,还要让它失去精神的支柱和信念。”男人笑了笑,将两只毛茸茸的东西放到小男孩手里。

“小鹰!”小男孩高兴地叫了出来。

原来鹰的宝宝是这么小的,一点也没有它们的妈妈那么威风凌厉,小鹰宝宝软软的,小小的,在男孩的掌心里蹭来蹭去,张着嘴巴要吃的。

男孩一点都不去想驯化大鹰的事情了,他逗着自己手里的小鹰,被它们弄得手心痒痒的,不停地笑。

“可爱么?”男人问。

“可爱!”

“记住这感觉,人在一开始都会对有着美好形态的东西感到眷恋,想要去保护、不忍去伤害。世人管这叫仁义,但它的实质其实叫懦弱。”

他拉着小男孩走到关着大鹰的笼子前,大鹰盯着他们——它的孩子在小男孩的手心里。

“还想驯服大鹰么?”

小男孩犹豫了一下,委实说,有了小鹰之后,他现在对大鹰的兴趣不是特别强烈了。

他犹疑着摇摇头。

男人叹了口气,似乎在失望,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也记住这感觉——人总是容易被形形色色的东西吸引,忘掉一开始的目标,这是人的惰性,而我们终其一生,就是要摆脱这惰性,永远记得最开始、最纯粹的目标。”

他温柔地抱起小男孩,放到自己腿上,有力的大手轻轻虚扶在小男孩的手边。

“孩子,我希望你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有很多虚无的条条框框,世人称之为法律,或者道德,绝大部分庸人一生都被这条条框框束缚,活得碌碌无为,只有看破这些条条框框的人,才能够成为真正杰出的人。

“换句话来说,只要能够实现最初的目标,你不要……畏惧使用任何手段。”

男人的手掌猛地收紧。

小男孩愣了一秒才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因为手里的小鹰嘶声尖叫起来。

“不!!不要!!!”小男孩跟着尖叫起来,“不!!!”

然而男人的手毫不留情地收紧,任凭男孩怎样反抗、怎样挣扎,这收紧的过程都不可抗拒。

瞬息间的过程仿佛地狱。

小鹰不再嘶声尖叫了。

男人松开手,男孩木然地垂下手臂,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眼睛里掉出来,鲜血从男人的手上流淌下来。

大鹰看着自己的孩子的尸体掉在面前。

男孩双目空洞,如同自己死过一次。

“永远都要记住这种感觉,这就是世人常说的死亡,大多数人畏惧它,但你不要怕,今天的这一课会教给你,死亡只是个短暂而又平庸的过程,尤其是当它属于除你之外的生命时。”男人平静道,他满意地笑笑,“如果世人称此为作恶,那我希望你是个敢于去作恶的人。这样的你,终将凌驾于这天下的规则之上。”

清宝良久地站着,许久,她才意识到自己举着伞的手臂已经僵了,大雪的天气,她的背后竟然出了一层汗。

恐怖。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词语。

一个以这种方式被教育大的孩子,他心里会埋着怎样的罪恶火种?他最终会成长为什么样的人?

片刻后,她轻声问:“这个小男孩……是你么?”

良久的沉默。

在清宝觉得天地间的雪花都为这沉默而静止时,林昭行低声开口,他的声音沙哑仿若带血:“是我。”

“琳琅郡主快要死的那一刻,其实我很恐惧。”他抬起头,伞上一点雪花掉进他的眼睛里,飞快地融化开来,“我觉得……逃了这么多年,我终于还是没逃出他想让我成为的样子。”

清宝想了想,她缓缓道:“我不会安慰人,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我是个好人么?”

林昭行低声道:“当然。”

“为什么?”清宝道,“我是个贼。”

林昭行弯弯唇角,勉强笑了一下,“是,但如果你是个坏贼,见我的时候不该那么落魄。你有足够的本事,只要你想,你就可以过很好的生活。但是你没有,我想是因为原则,只这一条就可以判断你是个足够好的人。”

清宝笑起来,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缝。

片刻后,她停止了笑,脸上的神情变得认真。

“林昭行。”她举着伞绕到他的面前,“你有足够的智慧,只要你想,你也可以过很好的生活。”

而不是在这个空旷的宅子里画地为牢。

那一瞬间清宝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宅子是这样的空荡和寂寞,为什么林昭行笑起来的时候眼底永远有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他究竟有一个怎样的童年?

“余下的我不多说了,你过去的事情,如果不想给我讲的话,我不问。”清宝道,“但是希望你明白一件事——你相信我么?”

他们对视着,两个人都有着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瞳孔里都倒映着漫天的大雪。

片刻后林昭行轻声道:“嗯。”

清宝笑了,她的鼻尖离他很近,呼出一口轻轻小小的白气。

“我也相信你,你是个好人,以后也会一直是。”

林昭行举过伞,清宝跟在他的身后,一起走进屋里。

他们的身后,纯白色的雪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