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彻骨寒(一)

月上中天,严玉之又睡不着。

他睡不着的时候不喜欢躺在床上闷着,于是披了一件大氅后,严玉之小心翼翼地绕过值夜的下人,走到了府门外,靠在大石狮子上发呆。

凛冽的寒风吹过来,严玉之感觉自己的手都要冻僵了,但就在这时,仿佛上天知晓了他的心意一般,天上凌空掉下来一包热乎乎的糖炒栗子,正正好落到了严玉之的手心里。

严玉之抬起头来,他先看到了屋檐上两条晃悠的腿,接着这腿就变成了一个倒悬着的脑袋,这脑袋披头散发,乱发间空洞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严玉之。

两人静静地对视片刻后,严玉之“妈呀”一声叫了出来,把那包糖炒栗子扔过去,“鬼!”

“鬼”平静地出手接过那包糖炒栗子,把自己盖住脸的头发拨拉到一边去,嘴上赞叹道:“你比林昭行好玩多了,他每次都以一种欠扁的样子朝我微笑,都不带配合一下的。”

手忙脚乱的严太医这才认出这鬼的真面目,他回想片刻,道:“你叫什么什么来着?宝……陆清宝?”

“是我是我。”清宝一下翻身从屋檐上跳下来,拍拍身上的雪,“林昭行让我再从你这拿点药。”

严玉之哼了一声,“我不给。他来也捉弄我,你来也捉弄我,我凭什么还要给你们药?”

他一边说着一边被仿佛夹着冰碴子一般的冷风冻得打了个哆嗦,清宝看了他一眼,抬手剥了个糖炒栗子直接扔到了他嘴里。

温热又香甜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严玉之下意识地眉开眼笑,不过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盯着他的清宝后,又立刻板起脸,“跟我进来吧。”

清宝觉得自己的长相已经显得很晚熟了,结果严太医的长相真的更晚熟,简直让人随时想要在他头上撸一把毛。

“那次和倾国公子一起来之后就没再见过你们,你们出去了吗?”

“跟倾国公子去了御剑山庄。”清宝道,“回程的路上还出了一点事……不小心沾到了热水。”

严玉之停下脚步,“人现在怎么样?”

“还好……幸好他带的药够充足,最后压下来了。”清宝道,“也幸好只是沾了一点点。”

“绝对不可以让他碰热的东西,温的也不行!”

严太医叫清宝在屋里等着,自己去柜子里东摸摸西摸摸,不一会儿就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这个是药丸,叫他按老规矩早中晚各两粒。”他指指左手里的两小包,“这个是药粉。”他聚聚右手里的两大包,“我已经分好袋了,晚上沐浴的时候倒一袋在浴桶里,疼得厉害的时候可以加到两袋。”

清宝沉默地看着那些药,一时间没有说话。

严玉之眨巴眨巴那双的大眼睛,小声问:“怎么了?”

“他中的到底是什么毒?”片刻后,清宝小声道。

严玉之把大包小包放到桌上,低声叹了口气。

“林昭行让你知道么?”

清宝趴在桌子上,小幅度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严玉之坐在她对面,同样趴在桌子上,两个人看上去像一对愁眉苦脸的小朋友。半晌,严玉之小声道:“我猜应该是让的。”

“他能让你来找我,大概就是想把这个秘密分享给你了吧。”严玉之低低地说,“平宁公主也只知道早期的情况,后面的发展他都不让我说。”

清宝抬起头来,看着严玉之。

“彻骨寒,这种毒的名字叫彻骨寒。”严玉之道,“我知道你肯定没听说过,非常地稀少,炼制的过程极其繁琐困难,根据记载,上一个中这种毒的人还是在七十多年前。”

“那个人……最后怎么样了?”清宝问。

“死了。”严玉之摇摇头,“三十岁的时候就死了。”

清宝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那是代宗皇帝的一个弟弟,很有才华,代宗一直忌惮他,但是一方面又没有明确的罪名除掉他,一方面又对这个弟弟还有一些割舍不下的感情,就给他下了这种毒。

“你先别害怕——这个王爷在三十岁的时候去世,有很大的原因是他自己也放弃活下去了。”严玉之低声道,“事实上中了彻骨寒的人,只要严格地执行不碰热食不碰热水的生活方式,在天气热起来的时候呆在冰窖里,在每一个晒过太阳的日子里按时服药,就可以一直压住毒性,维持生命。”

“那么……那个王爷为什么放弃活下去了?”

“因为痛苦啊。”严玉之叹一口气,“这个毒到目前为止是完全无解的,所以医者能做的很少,主要就是看病人自己的意志力。

“你想,在漫长的余生里,永远地只能吃冷食,只能喝冷水,一年中有大半的时间只能呆在暗无天日的冰窖里,而且即便严格遵守,也会承受时不时袭来的剧痛——那种痛是全身性的,我查过医书,上面的描述是‘五脏如焚’。”

清宝只觉得自己的心在黑暗的胸腔里剧烈地疼痛了一下,然后茫然地坠了下去。

“林昭行已经很厉害了,他虽然比那个王爷年轻很多,但是中毒的时间已经比那个王爷长了好几年了。”严玉之小声道,“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才十六岁,那时候我师父还没去世,现在我师父都过世两年了,给他治疗的人也换成了我——不过说实在的,也谈不上什么治疗,只是缓解痛苦罢了。”

清宝低声问:“他是怎么中的这种毒?”

“没人知道。”严玉之低声道,“他自己也不知道。”

“怎么……怎么会?他不是第一神探么,怎么到了自己身上的案子反而破不出来了?”

严玉之摇摇头,“他只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

他低声重复林昭行的道:“这世上想要我死的人,太多了。”

林昭行在天明时醒来。

他费力地坐起来,只觉得四肢百骸没有一个地方不酸痛,回程路上的那一点疏忽大意让他仿佛从地狱走了一遭,相比之下,此刻身上的这一点痛苦不过算是微不足道的后遗症。

视线渐渐变得清晰,林昭行下意识地四处看看,突然在自己的床边看到了一颗小脑袋。

清宝坐在他床边的地板上,双臂搭在床沿上,头枕在胳膊上,闭着双眼,呼吸均匀,纤长的睫毛覆盖在脸颊上,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别是在这睡了一夜吧——严玉之那个嘴上没把门的熊孩子又跟她说了些什么?

林昭行叹口气,小心翼翼地下床来,打算把清宝抱到了床上,让她躺平。

掌司使大人光顾着在心里腹诽姓严的熊孩子,完全没注意到清宝的睫毛微微抖动起来。

小女贼是能被风吹落叶惊醒的人,林昭行已经极度轻手轻脚了,然而这一点点动静对于清宝来说还是太明显了。

但清宝也是刚从睡梦里醒来,她已经连续三个晚上梦里全是林昭行了——微笑时的林昭行,严肃时的林昭行,站在雪里失神的林昭行。

所以当她醒来后闻到那股熟悉的干净的皂角香气时,清宝没过脑子地做了一个动作。

她伸出手来,抱住了林昭行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胸口蹭了蹭。

林昭行猛地僵住了。

清宝总算是清醒了,大概意识到了自己在干什么。

睡得有点发蒙的小女贼一时间演技跟不太上,脸腾地一下红了。

就在二人僵持住的同一刻,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咳嗽声。

二人同时向门口看去,晨光中,一袭穿着湖蓝色宫装的明丽身影逆光而立。

旁边的吴伯小声咳了咳,道:“侯爷,平宁公主来了。”

依稀的晨光里二人相对而坐。

林昭行面前的粥已经被吴伯细心地放凉了,而平宁公主的那一碗还冒着热气。

然而平宁公主只是用羹匙慢慢地搅动着这一碗粥,并不往嘴里送上一口。片刻后,她率先打破了沉默,“昭行哥哥的身体还好么?”

林昭行静静道:“还可以,多谢你挂心。”

“那就好。”平宁公主微微低垂下眼帘,温柔的神情中自有岁月静好的味道,“文姝希望昭行哥哥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这是一句突如其来又没头没尾的表白,林昭行完全不明白平宁公主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忍不住微微地挑起眉。

平宁公主仍然温婉地笑着,“我虽然是庶出,也不够得父皇宠爱,但毕竟是个公主。”

林昭行突然模糊地意识到她要说什么了,他的背无声地挺直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哪怕昭行哥哥这一生遇到什么困难了,是病了还是残了,文姝都有足够的能力担负下来。”平宁公主轻轻说,“旁的女子就没有这样的资本了,她们在乎丈夫能不能赚钱、能不能养家、能不能保护她们。文姝却都不用,文姝只要陪伴就足够了。”

林昭行的脸色已经无声无息地沉了下来。

平宁公主微微弯了一下花瓣一般美丽的唇,她送了一口粥到嘴里,不紧不慢地咽了下去,轻声道:“昭行哥哥是聪明人,想必能明白文姝说的道理。”

林昭行的目光微微地转向了院子里,那里有一个跃动的身影,正在起劲儿地堆雪人。

那是一只小鸟一样的背影,仿佛注定承载着天地间自由自在的快乐。她的骨架很小,肩膀只有窄窄的一线,太沉重的东西不适合压在上面。

仿佛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林昭行的目光一般,清宝回过头来,冲林昭行露出了一个招牌式的笑容。

林昭行冲她也报以一笑,然后收回了目光。

他看着平宁公主,低声开了口:“文姝,我记得我们认识两年的时候,你经常哭着向我抱怨。你说庆安公主哪一点都不如你,女红做得不如你好,书也不认真读,但你父皇还是最喜欢她,宫人们也都对她最好——只因为她的母亲是皇后,她是最尊贵的嫡出的公主。”

平宁公主的脸色微微地变了。

“你当时问我说——皇后生的女儿,和织衣坊绣女生的女儿究竟有什么不同?”林昭行低声道,“我当时对你说,没有不同,我也是庶出,但是这不意味着我们比嫡出的孩子差,这个制度本身就是不公的。

“文姝,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真的觉得这个制度不公么?还是只有你不是这个制度中获益的一方时,你才去谴责它?”

林昭行静静地看向平宁公主,半晌后,他低声道:“我承认你说得对,我这样的情况对于正常的女孩来说完全是拖累。”

“我不想拖累别人,同样也不会拖累你。”他低声道,“你走吧。”

清宝在院子里堆着雪人,心思却全在林昭行和平宁公主所在的小屋里。

但是一声细微的鸟鸣声把她的心思拉了回来。

那是一声悠扬又奇特的鸟啼,人们通常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鸟儿发出的声音,却又很难描述出来这种叫声到底属于哪一种鸟。

只有清宝知道,这声音并不属于鸟。

她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屋里,林昭行和平宁公主还在相对而坐,平宁公主似在絮絮地说着什么。

清宝悄无声息地从内院中踱了出去,走到外院后,她一抬头。

果然,屋檐上坐着一个男人,他的面上覆盖着面巾,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

“师父!”清宝惊喜道,“你是来找我的么?”

“谁是来找你的,我不过是缺钱花了,来看看哪家能摸到点儿鸡零狗碎,供我喝一壶酒。”

来人开口道,那是很舒服的一把男声,江湖中总流传些无知小儿遇到世外高人,获得指点后一举成名的传奇故事。如果故事中的高人真的存在于世上的话,那么有的大概就是这样一种仙风道骨的声音。

“喂,你要喝酒的话我给你钱,这是我的地盘,你别从这偷东西。”清宝叉着腰道。

“怎么着,许久不见,小东西还有主了?”师父笑笑,“真是很长一段时间没见了,你的轻功没搁下吧?”

清宝扯扯嘴角,原地跳了起来,她的身旁有一棵大树,清宝三下五除二就飞身攀了上去,她的身子轻飘飘地落到了最细的一根枝桠上,枝桠颤颤巍巍,但是并没有折断。

清宝扬起眉,一副求表扬的样子。

“还行还行。”师父显然是欣慰的,但是显然是怕清宝懈怠,嘴上完全不肯显露出来,殷殷教诲道,“功夫这种东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打住!打住!”清宝连摆好几个手势,阻止了一副高人声音但实际上啰里吧嗦的师父继续唠叨下去。

她打量了一下师父的行头,压低了嗓门:“师父你大白天的作这个打扮出来,胆子也太大了吧,这蒙面巾好拉风啊——简直就相当于在脸上写着‘我是贼’三个大字。”

师父丢一颗小石子,当当正正地砸到清宝脑门儿上,“去!旁的贼当然不敢这么干,但师父我是贼祖宗啊,这功夫不是我跟你吹——”

“可打住吧,你吹得还少吗?”清宝十分不敬师长地在底下翻白眼儿,她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了上去,“老贼接着。”

“谢谢小贼。”师父丝毫不以为忤,手指灵活地夹住那锭银子,起身就要走,但是后面清宝小声地叫住了他。

“师父,”清宝低声问,“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还不能让我知道你是谁么?”

师父猛地僵住了,他回过头来,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

“小时候我不懂事,师父给了我一口饭吃,还给了我自己弄饭吃的本事。”清宝小声道,“但是后来我走上江湖,发现师父教给我的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三脚猫功夫,它有的是来头,它来自盗门……”

“清宝……”师父重重地叹息一声,这个看上去潇洒快乐的老贼在屋檐上坐下来,认真地俯视清宝,“你怪师父么?怪师父教你怎么成为一个贼。”

清宝摇了摇头,“我知道师父是好人,师父第一天教我的时候就跟我说,好人不能偷,穷人不能偷,偷了就打断我的腿……”

“那不是我教你的。”师父低声道,“那是柳天舒给盗门定的规矩,每一个盗门的人都该记得的……就是现在有很多人都忘了。”

“柳天舒……我们的祖师爷么?”

师父点点头,“这就是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是谁的原因。只要你不知道,你就可以是个不被盗门影响的小贼……现在的盗门,已经不是当初柳天舒在的时候的模样了。”

他叹口气,望着宅子里面,问清宝:“你现在不做小贼改给有钱人家当丫鬟了么?”

“你才是丫鬟!”清宝捡起脚边的小石子朝师父丢过去,“我是要立志成为名捕的女人!”

“挺好挺好,那师父以后蹲大牢的时候就也是上头有人罩的厉害角色了,牢饭的质量应该可以保障。”师父完全没当回事儿,只以为清宝在瞎扯,于是一边打哈哈一边随口问,“这户人家姓什么啊?”

“林。”清宝说,“察秋司掌司使林昭行。”

师父的眼神猛地变了。

“林……林昭行……”他似乎在极力回忆着什么足够陈旧的往事,漫长的沉默后,只听到师父喃喃说,“是她的儿子么……”

清宝:“是谁的儿子?”

“清宝!听师父一句劝,离开他。”

“什么??”

“不,不对。”师父停下来,按住了太阳穴,“不对,不要,不要离开他。”

清宝莫名其妙地盯着一反常态的师父。

师父猛地站起身来。

“清宝,”他低声道,“我现在没法给你任何建议……你等我静一静,我再来找你。”

“不是,这到底……师父!师父!”

那个男人猛地转身运用起轻功,清宝急了,跳上房檐向远处望去,师父的身影却已然消失不见。

她的行云踏月腿是他教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男人才是轻功冠绝天下的人。

清宝一个人回去的时候,平宁公主已经告辞了,林昭行一个人坐在座位出神,他面前的粥只喝了半碗。

清宝在他对面坐下,支着下巴看着他,半晌后小声道:“喂。”

林昭行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着清宝。

“你在想什么?”清宝看着他,细长的眼睛里,乌黑的瞳仁转了转,“平宁公主不会让你赶我走吧?”

林昭行内心蓦地一惊。

他早就感觉出清宝其实是个非常机灵的小女贼,但他没有想到她这么聪明。

“不是她让……”

“那是你自己想让我走?”清宝眉峰一扬,那张清秀小巧的脸上竟然有了些咄咄逼人的味道。

林昭行沉默良久,竟然轻轻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林昭行看着清宝。

因为再呆下去的话,我会……喜欢你啊。

那会害了你,那会……害了你。

清宝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会,然后起身把两个粥碗挪到了一边儿去,下一刻,她猛地向前一扑,身体越过桌子,整个人直接逼到了林昭行面前,脸离对方的脸几乎只有几寸的距离。

不愧是掌司使大人,林昭行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

——然而他的睫毛却猛地震颤起来。

清宝抬起眼帘,自下而上地对上林昭行的眼睛。

——那睫毛震颤得更加厉害。

剑拔弩张之间,清宝突然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我不会走的。”

“为什么?”林昭行尽力保持着声音的冷淡平静。

因为我感觉你喜欢我啊。

清宝眯起眼睛笑笑,整个人往回一倒,重新坐到椅子上。

“你真别扭。”她挑着眉笑笑,“林大人,从我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感觉你这个人贼别扭。”

面对最凶狠最狡猾的罪犯时也云淡风轻,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套出话来的掌司使大人,头一次在短时间内没能说出话来。

他居然被一个小女贼压制了!

“你开心和不开心都藏着,没人知道你喜欢什么也没人知道你不喜欢什么,整个人假得一塌糊涂。”清宝语速飞快地说。

林昭行勉强找回一点战斗力,端出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反正我不喜欢话太多的小女贼。”

清宝笑了笑,一声不吭地直接站了起来,作势又要往前扑。

林昭行的睫毛再次经历地震。

他真是怕了她了!

清宝哈哈大笑,重新往椅子上一坐,在心里磨牙舔血十分痛快地想——你接着装。

说起来清宝自己也觉得自己真是个神奇的货色——平常害羞得不行,十分符合这个年纪小姑娘的一贯反应,但偶尔又会格外强悍,活像个人不要脸树不要皮的老江湖。

就仿佛一只长了尖牙利爪的小野兽,顺着毛捋的时候它就可爱地蹭你的掌心,你敢抢它的食儿占它的地盘,它就跳起来跟你玩命。

叫你惹我——清宝在心里恨恨地对平宁公主撒气。

气差不多消了之后,清宝双手抱怀,倚在椅子上,用一种七老八十的成熟语气对林昭行道:“小林啊,不是我说你。”

林昭行小幅度地翻了个白眼,这对于仿佛永远罩着一层微笑面具的掌司使大人而言,实在是少见的生动表情,于是清宝非但没有被阻止,反而更来劲了,“不是我说你,但是你看待问题能不能想开一点?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知道不?什么最重要?”清宝夸夸其谈,“开心最重要。”

林昭行的眉心动了动。

“活一天就要享受一天的开心,至于明天开不开心,那就是明天再去想的事情了。”清宝道,“你自己说说,你和那个什么,平宁公主,俩人都苦大仇深的,往这一坐,一人端碗粥,跟俩苦行僧似的,你开心不?要不要我再给你整俩蒲团俩木鱼你俩对着敲?”

林昭行突然笑了出来。

别说,小女贼有没有文化先不说,这个形容起码生动而准确。

然而清宝突然正色下来。

“我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她认认真真地说,“我猜你也一样。我不知道她跟你说什么了,你是怎么考虑的,但是我就这么一个意思——活一天是一天,不要破坏了今天的开心。”

清宝拿着托盘,把两个粥碗摆在上面,哼着歌找吴伯去了。

她歌声轻快嘹亮,但是明显是随口瞎胡扯的,没有一句在调上,歌词也颇为一言难尽——

我是一个快乐的小女贼,哦哦哦哦哦哦。

心肠好的我不偷,家里穷的我不偷,哦哦哦哦哦哦……

林昭行被她“哦”得满脑子乌鸦飞过,忍不住扬声问:“那你偷什么?”

清宝哼了一声,在心里把歌小声地唱完——

“要偷就偷你的心。”

哦哦哦哦哦哦……

快乐的清宝扬长而去了,林昭行坐在原地,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清宝说得有点道理。

他这一生,从出生起就背负了太多的东西。

尤其是在中了彻骨寒之后……

仿佛每一天都在和时间赛跑,要在自己可能不会太长的生命里尽快地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但也许清宝说得对,想得太久远并没有意义,当下的每一天才是最为重要的。

如果自己活一天能多给她带来一天的快乐的话,那么也是好的吧?

就在林昭行为私事出神之际,他的房门被访客叩了叩。

林昭行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长长的苦瓜脸。

察秋司副掌司使李希泽天生就长了一张很长的脸,他又总是板着脸不爱笑,久而久之法令纹愈发地深,看上去愈发地像是一条苦瓜。

虽然给林昭行当了好几年的副手,不过说实在话,林昭行和这位同僚并不是很熟,他甚至连李希泽成没成家都说不太上来——

这没办法,李希泽是天生的工作狂人,严格遵循早上按时来晚上按时走的优良传统,公私十分分明,从来不和同僚聊自己的家事。

此时此刻,这位依然十分严肃地汇报道:“大人,有个麻烦的案子。”

李希泽转头见四周无人,随即低声道:“琳琅郡主的女儿被人勒死了,郡主那边情况很是不好,郡主的儿子吏部苏侍郎叫人直接来了察秋司,恳请您亲自过去呢。”

林昭行微微皱眉,思索片刻道:“琳琅郡主的女儿……”

吏部侍郎苏平轩他是知道的,当初还一起去漱芳园听过虞蕴芳的《牡丹仙》。

这一位乃是天澜公子榜上的第十位,以儒雅而深情闻名,多年前就已经娶妻生子,妻子李蓉乃是一个出身普通的平民女子,但是苏平轩对其十分厚爱,婚礼上直言“得李蓉,此生已无憾,弱水三千,苏某已取得一瓢”,当众立誓此生不会纳妾。天下女子慕其深情专一,便将其也纳入天澜公子榜中。

不过苏平轩的妹妹……林昭行倒是完全不熟。

他依稀有点印象,但又不甚清晰,李希泽见状忙提醒道:“便是那个前日许给了晋南首富的小儿子刘奇,后来又反悔退婚,转而要嫁给吏部尚书之子尹烺,闹得满京城都传闲话的那位。”

“虽说案子不算什么大案,但架不住涉案的身份一个比一个高啊。”李希泽苦着脸,“这琳琅郡主可是皇上的姑婆,皇上小时候她还进宫照顾过一段时间呢,就这么一个女儿,年纪轻轻还没出阁人就死了——琳琅郡主据说刚知道就晕过去了,她素来有心疾,大人快去吧,可别去晚了再出一条人命。”

林昭行原地踌躇片刻,扬声问清宝:“又有案子了,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回应他的是清宝唱歌一样的回答声,“当然了!”

琳琅郡主的府邸就在京城的西侧,以郡主府的规制来看,这座宅子建得相当不错了,足见皇上对这位小时候照顾过自己的长辈是存有情意的。

林昭行进门的时候,琳琅郡主还躺在暖阁的床上,大冬天的,老人家出了满头的虚汗。一个不太懂事的小侍女见状就下意识地想给她打扇子,被年长的婆子一把拽到一边给了一耳光,“不知道主子有心疾,出汗后受不得凉么?小蹄子安的什么坏心!”

琳琅郡主本来想说些什么,不过抬眼见到林昭行进来了,便不再管那边的情形,颤颤巍巍地要起身。

林昭行见状道:“郡主身体不适躺着便可,何必闹这些虚礼。”

琳琅郡主已经起身坐直,叫婆子给自己整顿衣裳头发,勉强客气道:“林大人说的哪里话,我一个出身皇族的,蓬头垢面躺着见客,那不是损了皇室的面子?”

林昭行办案时素来不怎么扯闲话,于是上来就直奔主题:“案子的事情,还请郡主同我说说吧。”

不说还好,一说琅琊郡主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我福薄,并不得许多子嗣,只有一儿一女。”老人抬起帕子蹭掉浑浊老眼里流出的泪水,“我那女儿平烟才十八岁,好端端的……就被人勒死了啊!还请林大人一定将刘奇绳之以法!”

林昭行眉心一跳,“刘奇?”

那不是平烟最开始许婚的对象么?

“造孽啊!”琳琅郡主老泪纵横,“倘若知道此子如此狠毒,我必不会允许他踏进府门一步!叫我这样一把年纪了亲眼目睹女儿的尸体,造孽啊!”

琳琅郡主哭得一急,立刻就有些喘不上来气,旁边的侍女们忙上前抚胸捶背,与此同时,一个年轻的男子从外面急匆匆地闯进来,急道:“母亲!”

林昭行在旁边微微咳了一声,那年轻男子这才看到他,连忙施礼,“林大人。”

此人正是琳琅郡主唯一的儿子,吏部侍郎苏平轩。

林昭行回礼后,低声道:“令堂年纪大了,不宜再多受刺激,苏大人可愿将案情同我讲一遍么?”

苏平轩点头,他将林昭行李希泽等一行人带到厢房里,叫婢女上了茶后,苏平轩一边擦汗一边道:“我这一大家子人,出了事后乱成一锅粥,我父亲过世得早,家里只有我这么一个男丁,简直忙得焦头烂额,叫林大人见笑了。”

林昭行摆摆手,示意苏平轩:“苏大人请讲。”

苏平轩皱眉想了许久,才想清怎么把这乱成一团麻的关系给林昭行这个外人讲清楚。

“从头说起的话,我妹妹平烟是在一次去寺庙中进香时认识了刘奇,二人彼此之间生了情愫。”苏平轩道,“我父亲已经去世,她的婚姻大事便只需争取我与母亲的意见,只要妹妹自己喜欢,对方做派清正,我便肯定是不反对的,母亲那边虽有些嫌弃对方乃商贾之子……

“不过实不相瞒,郡主府这些年来开销颇大,也有些入不敷出,刘奇之父毕竟是晋南首富,故而我母亲也没有太反对这件事。但此后,我妹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厌倦了刘奇,转而爱上了吏部尚书之子尹烺。”

苏平轩道:“此事我开始真的觉得不可理喻——平烟和尹烺几乎只有一面之缘,如何能凭这区区一面的好感来做出悔婚的丑事来!何况私心来说,我并不希望平烟嫁给尹烺,尹烺之父是我的顶头上司……这,这未免太不懂得避险了。”

苏平轩痛苦地抓了抓头发,“所以今日刘奇上门,对我说平烟要找他谈最后一次时,我是打算帮他再劝劝妹妹的,哪知道……

“刘奇来了没多久,我母亲就知道了,她在刘奇和尹烺之中,是更喜欢后者的,所以并不希望刘奇和平烟再旧情复燃,便带着我前去叫刘奇出来。我们一行人一起到了平烟门口,哪知道一推门就见到……就见到平烟倒在地上,一条她自己的腰带系在颈上,而刘奇就跌坐在旁边,母亲只看了一眼就晕过去了,这也……”

苏平轩把手指深深地插进头发,痛苦地低头,“是我忙于公务疏忽家里,才导致家里连连出事么?”

“轩儿说的哪里话。”却是琳琅郡主在侍女搀扶下颤巍巍地迈进来,“刘奇那人心肠恶毒,与平烟争执时冲动杀人,这是他的恶行,与你何关?”

苏平轩的痛苦完全没有被这一番安慰平复,他依然低着头,喃喃道:“可这已经是我今年第二次和至亲生离死别了……”

琳琅郡主别过头去,眼中一黯。

林昭行在旁边低声问:“我听说苏大人年前的时候丧了发妻……”

苏平轩抬头时,眼中已蓄了泪意,“是,贱内福薄,生下孩子后身子虚弱,不到两年就过世了。”

林昭行沉默。

李蓉和苏平轩乃是京城中人人艳羡的伉俪,李蓉更为苏平轩生下两个女儿,都很顺利,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生产第二个孩子过后,李蓉的身体却从坐月子开始就一路直转而下,最终因病去世,死时只有二十六岁。

纵然皇室拥有天家富贵,然而仍然避开不了凡人的生离死别之苦。

“郡主和苏大人先在这里休息吧,既然你们委托了察秋司,那我们就要按流程走一下案子。”林昭行带着李希泽和清宝站起来,三人出门,直奔二楼而去。

苏平烟的尸体就被安置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旁边的小屋里,郡主府的家丁们控制着悲痛欲绝的刘奇,隔着很远的距离清宝就听到了刘奇的哭声。

他们没有大规模地带人过来,所以林昭行和李希泽暂时亲身担当仵作,检验苏平烟的尸体,清宝没什么事干,溜溜达达地走了出去。

片刻后,林昭行和李希泽同时停止了动作,二人沉默地对视,“脖子上的勒痕不对劲。”

清宝的声音在二人的背后响起:“什么不对劲?”

“位置太高了。”林昭行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如果是有人勒死她的话,那么就是死者坐在地上,凶手站在上方拼命地拽她,或者她自己使劲儿往下坠——从操作上来讲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

清宝思索了一瞬间便机灵地明白了林昭行的意思,“这样的情景难道不是……上吊么?”

她奇怪地问:“如果是上吊,为什么发现尸体的时候身边会没有垫脚的板凳?”

“因为有人在其他人来现场之前,把板凳移开了……”

林昭行一边回答一边回头看向清宝,结果被她吓了一跳。

清宝怀里抱了个小娃娃,大概一两岁的年龄,粉嘟嘟胖乎乎的脸颊,正在把手往嘴里塞,圆圆的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林昭行。

小色鬼,这么小就懂得欣赏美男子了。清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过眼光还不错。

“好像是刚才那个苏大人的小女儿吧,家里大人都乱了套了,也没人管她,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楼梯上爬。”清宝对怀里的小女娃吆喝,她自己就还没完全褪去孩子气,这样一来看着很像大孩子抱小孩子,“不许吃手了,刚在地上爬的,脏不脏?”

小女娃懒得理她,继续吃手。

林昭行看清宝抱得有点吃力,就伸手接了过来。

结果这个审美极佳的小女娃一看是英俊的公子抱自己,立刻傻笑起来,手也不吃了,从嘴里拿出来,结果蹭了林昭行一身口水。

清宝连忙找了个帕子给林昭行擦干净,就在这时,另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也是个小女孩,不过年龄稍微大一些,大概已经有七八岁的样子了。

由于屋子里停着尸体,小女孩有点害怕,所以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眼睛里蓄了一把眼泪,整个人看着可怜巴巴的。

林昭行抱着小女娃走过去,他蹲下来,一只手抱着小女娃,一只手摸摸面前小女孩的头,“不哭。”

清宝站在他身边。

林昭行作为一个主要负责查凶杀案的朝廷官员,气质有多凌厉谈不上,但温润中也一直透着些许的冷意,但此刻他摸着小女孩的头,仿佛午间金色的阳光全都融到了他身上,凝结成一圈温暖的光晕。

清宝感叹:“你对孩子很好。”

林昭行抬头看了一眼她,清宝发现,那一瞬间林昭行的眼睛有淡淡的哀伤和温柔一闪而逝。

林昭行开口问面前的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苏娉然。”可能是觉得自己的名字读起来的时候有点拗口,小女孩想了想道,“我小名叫招弟。”

林昭行和清宝的眉心同时一跳。

小女孩浑然不觉,她对这个长得好看的大哥哥很有好感,于是指指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女娃,“这是我妹妹,她叫来弟。”

林昭行和清宝同时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清宝低声问:“你爹是不是……很喜欢男孩?”

小女孩摇摇头,“没有啊,我是女孩,妹妹也是女孩,爹爹对我们很好的。”

她想了想,补充:“娘亲在的时候对我们也很好。”

林昭行把小女娃放到地上,拍拍她的小后背,“去玩吧。”

看着大女娃和小女娃手牵手地消失在视野里,就像一对普通人家的小姐妹,清宝低声感叹道:“我还以为这种名字只有平门小户才起呢,怎么郡主家里也这么俗?”

林昭行摇摇头,低声道:“都一样。”

他唤过一直在后面默默等待的李希泽,“走吧,去审一审刘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