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府,一个守夜的小书童正在门口扫雪。
清宝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拍一拍对方,“这位弟弟,请问严玉之严太医在府里吗?”
小书童直起身子来,怒气冲冲地看着清宝,“什么弟弟!我都二十一了!”
清宝这才看清小书童的面目,他天生一张小小的脸,唇红齿白,一双清澈的眼睛被周围一圈毛茸茸的长睫毛包裹着,可以说是生得十分可人。
尽管个子不矮,但是由于面孔上还有没褪干净的孩子气,任谁看都会觉得这是个十六七岁大的少年。
林昭行抱着手臂,站在清宝身后笑,“你这小子就是长得太幼稚了,不然的话应该在天澜公子榜上,排名应该还能再往前窜一窜。”
书童抬头看到他,一张小脸愈发地怒气冲冲,“林昭行,怎么又是你?!每次给你治个病都能累死我!”
清宝听出话头不对,目瞪口呆道:“莫非……莫非你就是……”
“对。”林昭行站在她身后笑了笑,“这位就是天澜公子榜排名第九、人称玉面郎中的严太医。”
“你能不能不要老强调排名这个事情?!”严玉之气哼哼地嚷嚷,“这会让我在下次给你治病的时候下毒手的——这样我就可以前进一名了。”
林昭行浑不在意地直接往府门里走。
“别担心,我听说世家侍女们评选天澜公子榜的时候,是按‘理想中的夫婿’这个标准来的,等她们的标准变成‘理想中的儿子’,你反超倾国公子谢天澜都不是问题。”
跟在后面的谢天澜:“……”
偏偏林昭行还火上浇油地回头对他解释道:“谢公子别见怪,我这个朋友是医药世家出身,从小读医书的时候就‘两耳不闻窗外事’,长大以后又一直在太医院混,不怎么和外人打交道,搞得看上去比较幼稚,其实人还不错。”
严玉之被他接二连三的“幼稚”嘲讽搞得十分恼火,偏偏在生人面前不好发作——何况那个生人看上去气质超群、恍若谪仙,俊美程度尤在林昭行之上,林昭行还称他为“谢公子”……
严玉之讷讷道:“敢问阁下可是倾国公子么?”
谢天澜弓身道:“不敢当,在下确是谢天澜。”
有倾国公子压场子,严玉之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暴脾气,把几位迎了进去。
他没惊动严府的下人,亲自给众人倒了茶。
清宝问:“大半夜的你为什么在门口扫雪?”
严玉之苦闷地捧着他那张小脸,道:“失眠。”
清宝理解性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也失眠,但是扫雪多没劲,你下次失眠的时候来找我,我带你上房顶看月亮。”
眼看着俩小朋友就要热情友好地结成失眠互助小队,林昭行赶紧插话进来,把话题转移到了正事上。他把谢天澜给他的信拿出来,递给严玉之,“你府里有存药吧?能不能按这个方子抓一服?”
严玉之一脸不情不愿地接过方子,他只扫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林昭行看了一眼他的神色,果然未出自己所料,便不动声色道:“有什么不对劲么?”
严玉之放下方子,皱眉道:“我敢说拿着这张药方去药铺,没有任何一个伙计会给你抓药。”
清宝猛然一惊,谢天澜坐直了身体。
林昭行挑挑眉,示意严玉之详细点讲。
“稍微懂点药理常识的人都能看出这张方子纯粹是瞎扯。”严玉之伸手点点那一行行工整的楷书小字,“甘草反海藻,乌头反贝母和半夏,这是草药中有名的配伍禁忌,怎么可能有一服药同时把这些东西混在一起?”
谢天澜道:“这是家师给我的药方,说着了风寒时就去药铺抓一服。”
严玉之抬起头来看看谢天澜的面色,他医术显然是极为过硬的,只一眼就大概看出了谢天澜的体质,“谢公子是偏寒的体质吧?不过偏寒不偏寒都和这个方子没什么关系,这些药里热的热寒的寒,相生相克的好几味,混在一起什么病也治不了。”
“那有什么意味么?”谢天澜问。
“没有。”严玉之摇摇头,“我叫一个刚识字的幼童去药铺里,看到哪个药的名字就念出来,然后把他念的名字都记到纸上,出来的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方子吧。”
林昭行沉吟片刻,道:“辛苦了。”
严玉之伸了个懒腰,和林昭行道别的时候,他日常地叮嘱道:“你该注意的都注意着呢吧?热食别吃,热水别喝,这些天下雪天气冷,你能在户外呆着就在户外呆着。”
林昭行点点头。
清宝心下狐疑,警觉地立起耳朵。
“平宁公主在我这给儿你开了十来服止痛药,怕你太难受。但是我觉得你能忍忍还是忍忍吧,是药三分毒,何况老吃老吃也就不起效果了,止疼就那么几个药理,我也给你变不出花来。”
林昭行一把把站在原地支棱着耳朵的清宝拉走,回头对严玉之淡淡道:“知道了。”
告别了严玉之,三人重新回到侯府。
“林大人可有什么想法么?”谢天澜问道。
“你确定这是你师父的笔迹么?”
谢天澜点头道:“师父的字迹我从小看到大,这个绝对可以确定。”
林昭行道:“那么……谢公子之前关于邱老庄主之死恐怕不是单纯自尽的猜测,很有可能是对的。”
谢天澜一惊,“怎么说?”
“如果这个药方是纯粹瞎扯的,那么它就只能有一个作用——邱老庄主想用它,给你传递什么信息。”
林昭行再次将信纸拿在手里,低声道:“何况这封信还有一点奇怪——它没有日期和落款。”
“是。”谢天澜道,“我也发现了这一点,不过笔迹确实是师父的,我便也没有太过在意。”
林昭行将信纸叠好,揣进怀里,道:“今天先休息吧,具体的线索……恐怕只有到御剑山庄那边才能发现了。”
第二日,林昭行去察秋司把日常的事务叮嘱了一下李希泽,清宝匆匆收拾了行礼,三人一起骑快马向御剑山庄进发。
御剑山庄坐落在明荡山的半山腰处,明荡山山势奇伟,故而从半山腰处便有云雾缭绕,此外更有苍松翠柏,奇绝山石,山中景致极佳。
谢天澜到了山下时就叫弟子上去通报,因此三人到达山庄门口后,御剑山庄的现任庄主、大师兄上官杰便迎了出来。
林昭行和清宝由山庄的弟子引到座位上看茶,谢天澜走到一边,把行李放下。
就在这时,一个男子窜到谢天澜身边,小声道:“谢师兄,那个跟着一起来的小妹妹……”
“你别打什么歪心思!”谢天澜一个凌厉的眼神看向男子,道,“高余,你记着,这可是朝廷的人,你要敢动什么鬼主意的话,十个御剑山庄都不够给你陪葬的!”
“咱们在这御剑山庄里练剑,多久都见不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儿。”高余咕哝道,“人家这小姑娘才是货真价实的女儿啊,面容清秀不说,那身子一看就软得跟花骨朵一样……”
谢天澜看着这人脸上的猥琐神色,一张脸简直如同冰雪一般冷。
“我懒得多说别的。”他沉声道,“再听一句这样的话……”
“再听一句这样的话,我就刺瞎一只眼睛,两只都刺瞎了就砍手砍脚。”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免得哪个兔崽子把御剑山庄祸害了!”
谢天澜与方才说话的男子同时弓身,“大师兄。”
御剑山庄的现任庄主上官杰是个高大的男子,肩膀很宽,腰上挂着一柄重剑。他看了一眼两个弯着腰的男子,低声道:“高余,你听到了么?!”
谢天澜的小师弟高余小声道:“听到了。”
“大师兄消消气。”旁边一个瘦弱的男子走了过来,他身形虽不魁梧,一双手掌却比常人要大上许多,不知是练的什么功夫,正是谢天澜的二师兄田颂飞,“闹太大了叫朝廷的大人听到,我御剑山庄的面子哪里搁呢?”
这位是个标准的老好人,惯会打圆场的,邱老庄主在世的时候,就曾多次批评他“圆通太过,不曾有习武之人的锐气”。不过脾气好如田颂飞者,自然对师父的批评也是唯唯诺诺,只是批评过后照旧不改,让邱老庄主十分失望。
田颂飞看了一眼上官杰阴沉的脸色,连忙配合着瞪了高余一眼,随后他转向谢天澜,“天澜,你怎么把林大人请来了?难道对师父的死,你仍然心存犹疑么?”
谢天澜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也罢,你若是怀疑,就去查吧,师兄也不干涉。”上官杰点点头,他回过头来,对大堂中间的林昭行和清宝扬声道,“晚上我在松间厅设宴,大人们远道而来,我便代表御剑山庄请一顿便饭。”
“上官庄主客气。”林昭行点头与上官杰告别后,和清宝一起跟着谢天澜走出了大堂。
“先去我师父的房中看看么?”谢天澜道,“我回来得匆忙,听大师兄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就匆匆出发去京城找林大人了,还没来得及去师父的房间看过。”
御剑山庄西侧的松间楼,是山庄中有地位的弟子的住所,重要的集会以及与外客的见面也都在此处进行。
它的一楼是一处宽阔的大厅,被称为松间厅,二楼开始是一处处隔开的小房间,谢天澜这一辈的弟子都住在这一层,最高层则是庄主与身份极贵的客人的住所。
谢天澜带着林昭行和清宝一起走进邱老庄主的房间,一名形容憔悴的半老妇人接待了二人。
“这位是师娘。”谢天澜简短地介绍道。
邱老庄主的房间很是宽阔,谢天澜带着二人往里屋一进,突然同时愣住了。
在床的对面,有一整面的药柜。
“这是什么时候设置的?我记得两个月前我来向师父告别的时候,还没有这面柜子。”谢天澜惊道。
“这是你师父要的,他最后百病缠身,需要用的药加起来快有上百种,总往山下的药铺跑太麻烦了,索性一次性地购置了许多,都放在房里,随用随取,十分方便。”邱师娘道。
“师娘你还住在这里么?”
邱师娘摇头道:“老邱走了以后,这屋子太叫我触景伤情,我怎么可能还住在这里?是刚刚小杰同我说有官府查案的大人要来,我才等候在这里的。”
她缓步走到林昭行面前,低声道:“还请大人给我们家老邱的亡魂一个交代。”
林昭行敏锐地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道:“邱夫人也不相信邱老庄主是自尽么?”
邱夫人摇摇头。
“老邱的性子一直很坚韧,他能扛得住病痛,弟子们现在都还没有成熟起来,山庄还需要他,他绝不会在这种时候丢下大家不管。”
“师娘,师父当时究竟是怎么死的?”谢天澜忍不住低声问道。
“割腕自尽。”邱师娘咬牙忍住自己眼中的泪水,她走到床边,掀起被褥,“血把整个床都染红了……这褥子虽然已全换成了新的,但是血已经渗到了木床的纹理里,你们瞧,这是怎么也洗不掉的。”
“那么官府的捕快们为何断定是自杀?”
“因为老邱死的时候……房间是个密室。”
林昭行挑起眉,“麻烦夫人叙述一下当时的情景。”
“那一天药柜中有几位药没了,山中的弟子大多有别的事情要忙,我便自己动身去山下给老邱采办,所以那一天我并不在山上。”
邱师娘低声道:“发现尸体的是高余,他来探望老邱,却发现房间的门是锁住的,这在平时是绝对没有的事情。高余直觉不对劲,他大喊了数声,屋内还没有人应声,他便找来田颂飞。二人一起找来工具硬生生地撬开了房门,然后……然后就看到老邱……两个孩子都吓坏了,当即呼喊着下楼叫大夫,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窗户是锁着的么?”清宝在一旁发问,作为一个小贼,她第一反应便是轻功好的人完全可以走窗户——虽然三楼的高度略高了一点,不过对功夫够硬的人而言也不是太大的问题。
然而邱师娘含泪点点头,“也是锁着的。”
“我从山下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我根本就不能相信老邱是自尽的……明明早上我离开的时候他还好好的……”邱师娘终于没能忍住,捂住脸泣不成声。
谢天澜走过去轻轻拍拍她的背。
“死者去世的时候环境完全封闭,难怪官府会认定腕上的伤口一定是死者自己割的。”林昭行沉吟道。
邱师娘的情绪太过激动,谢天澜便将其送到了隔壁的房间休息。
她再回来时,林昭行正捏着手中的信纸,沉默地看着面前的药柜。
“我记得我跟谢公子说过吧,这个方子如果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药方,那么它很可能是被用来传递什么信息的。”林昭行低声道,“我看和这个药柜很有关系。”
他凝神静思了片刻,突然对清宝道:“磨墨。”
邱老庄主的房间中自有笔墨纸砚,林昭行看了一眼清宝磨出来的墨,他并没有提笔,而是直接找了一块抹布,在砚台上蘸了蘸。
“一一对应。”他低声道,“我猜是一一对应。”
他举起抹布,药方上的第一个药名是“党参”,他便将药柜上刻有党参标记的那一格涂黑。
接着是“甘草”——涂黑。
当药柜上对应的位置一一涂黑的时候,清宝和谢天澜同时目瞪口呆。
这些涂黑的格子组成了一个汉字——“大”。
“难道……”谢天澜低声道,“难道是我大师兄……”
林昭行沉默片刻,低声道:“这也未必,我们根据药方涂出来的这个字很有可能是巧合,不一定能作为证据,只是……”
只是说起来,上官杰身上确实疑点重重。
邱老庄主的死不早不晚,刚好赶在谢天澜出门办事的时候,而待谢天澜归来,这山庄的庄主之位已经归了上官杰。
林昭行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上面沉思,片刻后他道:“邱老庄主的房间是谁都能进的么?”
谢天澜思忖片刻,道:“并非如此。御剑山庄说到底是个弟子众多的大帮派,规矩还是颇严的,寻常弟子除非经过特别的召唤,否则并不能直接见到庄主。能够自由出入房间的,说起来也只有我们这一辈的四个内门弟子以及师娘。”
“好,那么如果邱老庄主真为他人所杀,那么嫌疑人的范围就定为上官庄主,田颂飞,谢公子本人,高余以及邱夫人。”
“鉴于谢公子和邱夫人在案发当天都不在山庄,故而嫌疑可以排除。那么在剩下的三人之中,有谁略通药理么?”
谢天澜一惊,“为什么要问这个?”
清宝一直支着脑袋在一边听,闻言眨巴眨巴眼睛,“是因为那封信能够流传出去的缘故吧?”
林昭行笑笑,“对。”
“邱老庄主病中基本足不出户,这封信从他写完到送走,中间经过多道程序,凶手既然能够费心造出这样一个密室,必然是心思缜密的人。他会防备邱老庄主的所有异常举动,这封信的内容他不可能不查。
“而如果这封信中真的有指向他的证据,他不会放任它被送到你的手中,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根本不通药理,完全没能发现这封信中的药方的古怪。”
谢天澜沉默片刻,道:“我几个师兄弟里,只有二师兄田颂飞粗通药理,别的和我一样,都只会练剑,医术是一点都不懂的。”
“那么凶手就是在高余和上官杰之中。老庄主又留下了这个‘大’,暗示的就是大师兄的意思吧?”清宝在一边插嘴。
林昭行沉默片刻,最终缓缓摇了摇头。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他低声道,“即便就是如此,凭这个也无法给上官杰定罪,我们还是要想办法找到更多证据。”
他们这一番推理做完,时间已经差不多到了晚饭的点儿。
上官杰的招待很是殷勤,说是“吃顿便饭”,实则排场铺得十分大。吃完时天色已晚,上官杰给清宝、林昭行各安排了一个房间居住,这两个房间都处在谢天澜房间的对面,便于三人交流。
入夜,清宝的房间。
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从窗户中冒出头来,他掀开窗户,两手撑住窗棂轻轻一翻,整个人便翻进了房间。
房间中寂静无声,黑影无声无息地逼近了熟睡中的清宝。
然而就在他一把掀开被子要扑上去的时候,床上的清宝突然猛地翻身而起,一个晃身就从他手臂的包围中窜了出去,灵活得像一尾滑不溜秋的游鱼。
江湖上游走了那么多年,清宝的直觉敏锐得如同小兽,她睡眠又极浅,一点响动声就可以惊醒。黑影掀开窗户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只不过摸不清对方的身份一时间不敢妄动。
清宝那踏雪无痕的轻功在小小的房间内自然施展不开,不过还是飞速地和对方拉开了数个身位,清宝飞身扑向门边,与此同时高喊道:“救命!”
那黑影心急,连连扑了好几次都没有扑到,就在他满头大汗之际,房门被一脚踢开,林昭行直接飞身进入,他一个错身把清宝推到自己身后,自己箭步而上,直接拔刀抵住了黑影的喉咙。
“你没事吧?!”林昭行侧过头问清宝。
然而毕竟是御剑山庄内门的高手,黑影趁着林昭行分神的这一个瞬息,突然闪身从他的刀后倒飞了出去,接着他猛地暴起,一个后空翻翻至林昭行的后背,抄起一只花瓶就朝林昭行的头砸去。
只听“当啷”一声巨响,价值不菲的花瓶立刻当空碎裂。
然而却并非碎在林昭行的头上。
千钧一发间,一柄袖中刀从门外激射而入,直接当空将花瓶射了个对穿,清宝猛地回头,就看到那个飞身而入的白色身影,“谢公子!”
那黑影见势不妙,狼狈地躲开谢天澜的一记飞踢后,他积攒起全身的力气冲出了房间,夺路而逃。
然而已经吓破了胆的他慌不择路,一时间竟然撞进了邱老庄主曾经住过的房间。
与此同时,他的后领被人拎了起来,谢天澜猛地发力,将黑影甩到了墙上。他的身体正好撞到药柜上,二者同时倒了下来,黑影被药柜砸中,痛得一时间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
下一刻,清宝和林昭行也赶到了。
“高余。”谢天澜看一眼被药柜砸倒的黑影,“你当真是色胆包天!”
高余已经落到了对方的手里,吓得只会讨饶,“谢师兄”叫个不停。
林昭行冷着脸站在一边,同时不忘冲着谢天澜赞叹一句:“久闻御剑山庄少庄主是倾国的剑客,原来不拿剑时身手也这样了得。”
谢天澜面无表情地找来绳索把高余的手绑到背后,同时抬手两下封住了他的大穴,他寒声道:“去上官师兄那里,把你做过什么原封不动地讲一遍,然后看他怎么处置你。”
高余苦着脸还想求情,被谢天澜凌空两脚踢到后背上,“去!”
高余走后,谢天澜沉默着把药柜扶起来,一边低声道:“御剑山庄有这样的败类,实在是丢光了祖宗的人,不求陆姑娘原谅……”
“哎呀没事没事,反正也没真出事。要怪也是怪他本人而已,又不是御剑山庄的问题。”清宝颇为爽快地挥挥手。
谢天澜轻声道:“陆姑娘看上去倒是不怎么害怕。”
“有什么可怕的?”清宝耸耸肩,“我在江湖上闯荡这么久,遇到的比这可怕的事情多了去了,不过亏得陆姑奶奶跑得快脑子灵,至今不是活得好好的?”
她低下头,突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诶,这药柜散架了?”
林昭行和谢天澜循声低头。
“不是散架了,是这药柜本身就是榫接的结构,里面的格子是由木板一块一块插进去隔开的,这些木板和柜子不是一体,是插进对应的凹槽里才固定住的,不是很紧。刚刚高余把柜子撞倒后它们就掉出来了。”谢天澜蹲下身来,把掉在地上的木板捡起来,插回药柜。
林昭行却突然挡住他的手臂,“且慢。”
他把柜门开到最大,沉默地看着这个药柜。
木板未脱落的地方,仍然是一个一个被木板隔出来的小格子,每个大概五寸宽、五寸高,里面盛放着某种药材。
而木板脱落的地方,小格子们不复存在,整个空间被打通。
林昭行墨绿色的瞳孔中猛地闪出了一点光亮。
“原来是这样。”他低低地说。
“什么是这样?”清宝在一边问道。
“所有的秘密都承载在这个药柜上。”林昭行从怀中掏出那张记了药方的信纸,再次打量着这张信纸,林昭行低声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封信会没有落款?”
“被裁掉了吧?”清宝道,“你看最底下的纸边是毛躁的,应该是被人用小刀裁掉了一个边。”
“可是师父为什么要裁掉自己的落款?”谢天澜道。
林昭行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他思忖片刻,对清宝道:“你不是想学破案么?那么现在回答我的问题——第一,这封信是在什么时候被寄出的?”
清宝想了想,小声道:“邱老庄主死前啊……”
“对,邱老庄主死前。”林昭行点点头,竟然十分鼓励地肯定了她的话,“那么邱老庄主死前为什么要寄这封信?”
“因为……因为他提前感觉到了身边有人要杀他!”
“那为什么不是把这件事情告诉山庄里其他的人,而是要千里迢迢写这样一封信寄给谢公子?”
清宝语塞了。
“这个从现阶段来说确实没有太多的线索指向。”林昭行安抚地看她一眼,“但是就我猜测,第一个原因是师父深知凶手的强大,害怕山庄中的其余人在知道秘密后也被他下毒手,因此只有离山庄最远的谢公子最安全。
“第二个原因是,凶手的身份或者行凶的动机,和谢公子远行时要查的事情有关,而山庄里别的人都不懂,因此他只能将此事告知最有背景信息的谢公子。
“在我们之前的推论里,凶手是知道这封信的存在的,毕竟邱老庄主卧病在床,由山庄的弟子将信送出,这不是什么多么秘密的行动,只要凶手多加留心就一定可以发现。
“然而他允许这封信送出去了——我们之前认为,这是他看不懂信的内容,但我刚刚想到,其实还有另外一种。”林昭行低声道,“那就是他看懂了,但是想要误导我们。
“明白了么?凶手的目标并不是裁掉落款,而是裁掉别的什么东西。”
他走到桌前,邱老庄主去世后,他的遗物还没有来得及整理,桌上的笔墨纸砚仍然按照原定的位置摆放着。
“谢公子——御剑山庄中用的信纸是统一的么?”
谢天澜点头,“都是统一下山采办的,师父用的也是一样。”
“也就是说,大小也都该一样。”林昭行抽出一张信纸,然后将自己手中的信展平,比对了上去。
“看到了么?少了大概两指宽。”林昭行低声道,“这封信少的不只是落款,还有药方上的最后一行字。”
“谢公子,如果可以的话,我需要你把你这一趟出行查的所有内容都告诉我。”林昭行转向谢天澜,“盗门,对么?”
“那是察秋司的死敌啊。”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盗门是江湖中大盗的组织,他们手中掌握着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洗钱、倒卖的交易都在这张大网中完成,其实不光有害于朝廷的治理,江湖中也有很多高手因为他们给出的利益而鬼迷心窍,所以很多大门派的掌门也都很想为追查盗门的事情贡献一些力量,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谢天澜缓缓道:“我师父也是其中之一,多年来他其实都在联系一些别的掌门,暗中派弟子去江湖中访探,比如这次他就叫我伪装成走私坠云散的客商,去南方运货,看看能不能和盗门的人搭上线。但是无一例外地全部失败了,盗门的人似乎早就知道我是假的,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这样?”
“是我装得不像吧?”谢天澜道。
林昭行摇摇头,“如果是装得不像,那盗门起码在犹疑之间会来试探你。而像谢公子现在说的情况的话,是他们已经确定了你是假的——那么最大的可能性是,有人提前把消息带给了他们。”
谢天澜一惊,“可是知晓此事的只有师父和我……”
“很简单,有距离你们极近的人盗取了你们的秘密。”林昭行低声道。
谢天澜眸中的波光沉下来,宛如两弯结冰的湖,“林大人可知道是谁么?”
林昭行微微仰起头,缓缓呼出一口气,“现在知道了。”
“林大人深夜把我们都聚集在这里,所为何事啊?”上官杰问道。
此刻,所有和邱老庄主有过亲密接触的人,全都来到了老庄主死去的房间里。
田颂飞深夜被叫起来,显然窝了一肚子的气,不过面上仍然是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忍耐着不发作。高余的脸上则还带着红肿的鞭子印,显然是由于行为不检而被上官杰抽的。
“为了揭开老庄主去世一案的谜团。”林昭行坐在椅子上缓缓道。
“怎么?我师父他不是自杀的么?”高余的腮帮子虽然已经高高肿起来了,但是仍然没有影响他嘴碎的毛病,“官府确认过了的,他那个房间没人进得去,我和田师兄都可以作证。”
“闭上你的嘴听林大人说!就你那个人品,说的证词可不可信还很难说!”上官杰低声呵斥道,显然对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还在气头上。
林昭行气定神闲地站起来,“小高说得倒是没错,这个案子如果是他杀的话,那么首先要破解的,肯定是密室这一谜团。”
他冲上官杰扬扬眉,“上官庄主说,我们这个房间现在有几个人?”
上官杰扫视了一圈,除林昭行外,还有邱夫人,自己,田颂飞,谢天澜,高余在内的五个御剑山庄中人,于是他肯定道:“六个。”
林昭行笑笑,“确定么?”
上官杰听到他这么问,已然感觉到奇怪,然而目光巡睃过所有角落,实在是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了,他甚至抬头看了看,确认天花板上也没有人蛰伏。最终才低声道:“……确定。”
林昭行抬起手来拍了拍,“清宝。”
药柜之门洞开,清宝从中一跃而出。
“怎么……怎么可能?”田颂飞惊道,“那个柜子里怎么可能藏人?它里面的一个格子才那么小!”
林昭行低声道:“但是是可以拆掉的。”
他把柜门打得更开,让众人看清楚——所有的木板都被拆了下来,所有的格子被打通,药柜变成了一个完整的空柜子,藏下一个人绰绰有余。
“也就是说,凶手并没有从密室中出去。虽然门和窗都是锁着的,但是田颂飞和高余打开门的时候,其实凶手是藏在药柜中的。
“等他们打开门后,二人惊慌地下去叫人后,凶手再从药柜中飞速地出来,进到二楼的另一个房间中,跳窗出去。这样就可以避开从楼梯赶上来的众人了。”
邱夫人低声道:“是谁?”
林昭行抖出那张纸,“老庄主提前察觉出了身边有鬼,于是将这封信传递给了外出的谢公子。邱夫人与田公子都是懂医术的人,想必能看出这个药方的不对劲来——而事实上,我们根据它和药柜上药材一一对应的关系,将药方上提到的药在对应的格子上涂黑,最后拼凑出来了一个字。”
他看向上官杰,轻声道:“大。”
上官杰的面色猛地变得雪白。
“大师兄,难道真的是你?!”高余吃惊地站起,“我一直怀疑你为了继任庄主的位置,特意选在谢师兄外出的时候将师父……但是一切证据都说明师父真的是自杀,我也就不敢再继续多想。哪……哪知道……”
“不……不是……”上官杰咬住颤抖的嘴唇,“我承认,我一直想要接任庄主的位置,所以师父恰好死在这个时候,我就想趁着谢师弟不在……但是我没有杀师父啊!”
然而众人哪里肯听这番言论,田颂飞和高余都站起来拔出了自己身上的刀,要给师父报仇,而邱夫人更是哭着扑向了上官杰,好容易才被谢天澜拉住。
“大家先都静一静。”林昭行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场面,他低声道,“但是这个药方是少了一行的。”
众人全都愣住了。
“也就是说,‘大’并不是邱老庄主原先想要写的字,凶手提前发现了这封信,把它裁掉了一行。
“邱老庄主原先想写的字,是一个和‘大’很像的字,然而比‘大’的笔画要复杂,但又不会复杂太多,一行药材名的话,恐怕也只会复杂出来一个笔画。”
“天澜师兄的‘天’么……”高余哆嗦着嘴唇道,“不对啊,那为什么要寄给天澜师兄呢……”
田颂飞低声道:“不是我,不是小高,不是大师兄,不是天澜……”
他的声音轻轻地掷在寂静无声的房间中,“是‘夫人’的‘夫’啊。”
下一瞬,邱夫人猛地暴起,直奔窗棂。
“她要逃!”距离窗户最近的林昭行直接一个格挡,然而那看似瘦弱的邱夫人猛地发难后,力气竟如凶兽一般,林昭行竟然没有挡住。
一道清光在室内暴涨。
坊间有诗形容倾国公子谢天澜的剑——“白虹时切玉,紫气夜干星。锷上芙蓉动,匣中霜雪明。”(注:节选自唐代诗人李峤的《剑》)
而今,这把剑终于亮相在了世人的眼前。
谢天澜一剑挥出,旁人只觉满天星斗的光芒都凝在了这一剑上,而持剑的公子双目灿若寒星,一头墨发被剑光激起在空中飘扬,风姿盖世无双。
而此时邱夫人已经从窗中跳出,林昭行和清宝没有犹豫,跟着跳了出去。
清宝的身影轻轻巧巧地落在地上,几乎连一个停顿都没有,直接飞身追了出去。她知道自己没有武功,故而也不做出什么攻击性的举动,只是游走在邱夫人的身侧,拖慢她的速度,而当她想要对自己出手的时候便又飞快地退走。
而此时谢天澜也赶到了。
他身形一动,恍若惊鸿游龙,长剑直接从邱夫人的右肩处贯穿了进去,邱夫人承受剧痛,猛地咬紧舌尖,喷出一口血来。
清宝快步而上,指尖直接触到了邱夫人鬓发与面庞的衔接处,她狠狠一使劲,只听“刺啦”一声响,一张人皮面具被完整地扯了下来。
此时此刻,上官杰、田颂飞和高余才匆匆赶来,他们看到邱夫人的面孔,忍不住同时吸了一口气。
那根本不是邱夫人,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子。
“你是盗门的人。”林昭行缓缓走到他身边。
那男子冷冷一笑,目光却瞥向了清宝,不再伪装后,他的声音由沙哑的老妇声转为了奸细的男人声音,“有什么可惊讶的?你身边这个小姑娘不也是么?行云踏月腿……真是绝世的轻功啊。”
清宝的身体猛地一颤,她悄悄抬眼看向林昭行,林昭行却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直接将话题扯了回来。
“真正的邱夫人去哪儿了?”
男子冷笑,“当然是已经被我杀了。”
御剑山庄的众弟子脸色俱是一片惨白。
“邱老庄主探查盗门的用心让你们感受到了威胁,所以就派你过来除掉他,对么?但是毕竟是相处多年的夫妻,邱老庄主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于是想要秘密传信给正在试图和盗门接头的谢天澜,但是还是被你发觉了,于是你想要转而嫁祸给大弟子上官杰。”林昭行道。
男子冷笑了一下,看向上官杰,“我还没进山庄的时候,就听说这家伙平庸无能但又一直不甘人后,那我就给他个机会上位好了,左右他上位只会对我们有好处。”
他看向谢天澜,“你小子命很好,如果我还能多在这山庄上呆几天,那么下一个杀的肯定是你。”
林昭行一把掰过他的肩膀,“盗门像你这样安插在各大门派里的还有多少人?”
男子被他动到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他挣扎道:“我不知道。盗门有四支力量,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我是朱雀手里的人。”他低声道,“但是你问我也没用,我只是个最底层的杀手,上一级的人见我们从来不会暴露身份。”
“你叫什么名字?”
“盗门底层的杀手,不过是命苦的孤儿罢了,哪有什么名字?”男子挽起袖子,在大臂的最上端,有一只鸟形的刺青,“我的代号叫鹩哥——我模仿庄主夫人的声音像不像?”
林昭行将鹩哥的双手反剪绑起来,打算交给地方官府后,再一路押送到京城察秋司。
事不宜迟,他即刻便出发,连夜带着人赶往地方官署。
林昭行走后,上官杰满脸愧疚地走到谢天澜面前。
“谢师弟,”他低声道,“是我的错……我不该动这个心思,事到如今,我也不求你再叫我一声师兄了。我的能力的确不如你,明天我就把庄主的令牌转交给你……”
谢天澜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转身离开,一身白衣在夜色下飘扬,仿若谪仙。
他走到御剑山庄背后的竹林里,大雪覆盖着竹林,白色与青色交织着,在夜色下看来分外地清寂。
清宝叼着一片枯黄的竹叶,倚在一根竹子边,默默看着他。
“谢公子有话跟我说?”
“行云踏月腿,鹩哥说得没错。”谢天澜轻声道,月光洒在他的脸上,晕开一片玉质的光晕,他的剑眉极锋利,眼角的弧度却又极柔和,作为男子则清秀阴柔,作为女子则犀利英气,一张面孔美得惊人,“你真的是盗门的人。”
清宝轻轻地“哼”了一声,吐掉了嘴里的竹叶。
“林大人知道么?”
清宝靠在竹子上,抬头看着月亮,“谁知道呢?”
谢天澜沉默下来。
“谢公子,我们每个人都有点秘密,不想让别人知道。”清宝平静地看着他,“我有,林昭行也有,光风霁月如你谢公子这样的,一样有。”
谢天澜挑一挑那对斜飞入鬓的剑眉,“我有什么秘密?”
清宝沉默了片刻,走过来,猝不及防地,她抬手抚上了谢天澜的鬓角。小女贼的手快得像一道闪电,只是一瞬间的工夫,谢天澜头上束发的玉带就被她扯了下来。
一头泼墨样的长发散下来,谢天澜和清宝静静地对视着。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良久,谢天澜轻声说。
“一开始。”清宝用同样的轻声回答。
时间回到他们初遇的那个晚上。
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的谢天澜,林昭行站起身来道:“我先出去一下,他身上的衣服都被雪浸湿了,柜子里有干净的衣服,你帮他换一套。”
清宝刚应了一声,就反应过来不对劲,“等等……”
为什么是你出去?!
林昭行已经起身走到门口,他回过身来,悄悄地在清宝耳边说道:“你看不出来么?这家伙是个女的啊。”
寒风吹起谢天澜的衣角,那一袭无双的白衣在风中发出飒飒的声响。
谢天澜看向清宝的背后,落了雪的竹林在北风的吹拂中屹立不倒,清峻如同无数把潇潇的君子骨。
“我哥哥在这里。”半晌后,谢天澜轻声说。
她的声音清冷干净,放在女孩的嗓子中就是低音,放在男孩的嗓子中又偏高。
清宝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不用看了。”谢天澜拂了一把被北风吹得四散的泼墨长发,“他葬在这里。”
清宝猛地愣住了。
“我常常想着,如果他能活到现在,想必天澜公子榜的榜首是他的。”谢天澜道,“他是我心里唯一的……无双公子。”
“回去吧,陆姑娘。”谢天澜右手持剑,左手扶在右手之上,冲清宝微微弯腰,“多谢为我师父沉冤昭雪,山高水长——我们必将再会。”
清宝已经离开了。
谢天澜一个人站在落满雪的竹林里,望着远方青与白交织的纯净世界。
良久,她半跪了下来,俯下身去,叫自己的脸贴在落满雪的泥土之上。
“哥哥。”
她轻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