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清宝和林昭行从街上回来,在府门口看到了一点不太寻常的东西。
那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清宝不太懂马,然而也能看出此马匀称高大,颈上的长鬃一直垂到地上,银丝一样闪闪发亮,四条腿修长矫健,可以看到雪一样的毛下肌肉优美的轮廓。
此马一看就不是凡品——骑马的不知是什么人,只怕同样不凡。
林昭行同样看到了那匹骏马,尽管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但是清宝却敏感地感觉到他的表情似乎起了微微的变化,带有一点轻微的尴尬和不自然。
林昭行和清宝同样是骑马回来的,马蹄声早已惊动了里面的吴伯,吴伯笑呵呵地迎出来,“真是巧真是巧,侯爷这个时候刚好回来了,世子殿下来……”
林昭行的目光越过吴伯,看向他的后方,“大哥。”
吴伯身后,一个男子玉山般背手而立。
天澜公子榜排名第三的齐王世子,林昭行同父异母的兄长,赵暮白。
清宝偷眼打量着眼前这位世子殿下,但见他一头墨色长发以玉冠束在头顶,浅色长袍以金银两色线交替着绣了一片片极为精致的竹纹,走过来时靴底与地面发出轻而沉的撞击声,大概是因为镶嵌了质地极好的玉石。
尽管是兄弟,不过赵暮白和林昭行大概是各自肖似自己的母亲,长得并不相像。
和林昭行那一点略带异域感和邪气感的深邃之美不同,赵暮白的长相是标准的清刚正气,他肤色极其白皙,带着雪一般的冷意,眼神同样孤高矜持,只一眼便可知其人是一个傲气与矜持并存的贵公子。
赵暮白同样对林昭行微微点头,道:“父亲让我来看看你。”
二人一同走进了宅子,吴伯为二人送来茶水,清宝有些好奇,于是立刻端出小丫鬟的架势,接过吴伯手中的茶壶为二人倒上茶水,然后静静站在一边观察兄弟二人。
说实在话,这样看上去两个人实在是不怎么像兄弟……就像两个客气礼貌但完全不熟的同僚,你一句我一句地做着简短明了的问答。
“察秋司的公务可还繁忙么?”
“还好。大哥上个月提出的国子学改革制度如何了?”
“皇上已批准新增国子祭酒、博士各一人以扩张规模,在寒门子弟中增加录取人数。”
“如此甚好。”
二人明显是没什么话说,客套两句后就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清宝在旁边看得直难受,只觉得这位哥哥一点都不亲切,一直端着架子;这位弟弟也不怎么友好,别别扭扭地不肯亲近。
半晌,不亲切的齐王世子殿下淡淡道:“明日回齐王府吃顿饭吧。”
不友好的掌司使大人同样淡淡道:“怎么?”
“年关将至,一家人总要一起聚一次,否则容易被外人传了闲话。”赵暮白道,“宫宴你又从不去。”
林昭行和赵暮白相对静坐,从清宝的角度来看,这两个人的后背都挺得笔直,笔直到僵硬的地步——都不知道在紧张些什么。
良久,林昭行道:“好。”
林昭行把赵暮白送出了侯府,再回来的时候,发现清宝正一边嗑瓜子一边注视着自己,满脸看大戏的表情。
“你们兄弟咋回事?”清宝问。
林昭行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什么咋回事?”
“这关系也太别扭了,谁信你们兄友弟恭……”清宝想了想,觉得自己既然住在侯府里,还是要站在林昭行这一边,于是说起了赵暮白的坏话,“你哥看着好冷漠。”
林昭行笑了笑,他往后一靠,让自己的背贴在椅子的靠背上,“现在已经好多了,小时候更冷漠。”
赵暮白比林昭行大四岁多一点,林昭行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如今贵气逼人的世子殿下,也不过是个傲气都写在脸上的十三岁小男孩。
当初林昭行出现在齐王府的时候,齐王的心情是百感交集的。
一方面他根本没有料想到当初一见倾心,但之后就再也寻觅不到的美貌女子居然给自己生了个儿子,又得知斯人已逝,前情一时间全涌上心头,感慨不已。
一方面又忌惮赵暮白的母亲,一个出身极其高贵、母家势力惊人的将门之女。何况他其实之前一直名声颇佳,在酷爱寻花问柳的皇室纨绔子弟中算一股少见的清流,不想承认自己年轻时同样有过这样的风流往事,对这个私生子实在是颇为为难。
齐王妃当然不喜欢这个丈夫和别的女子生的儿子,但是她自矜身份,害怕自己如果表露出立场的话又会留下悍妒的名声,于是索性闭门不见,任齐王自己掂量着处理。
赵暮白一没有父亲这样复杂的情绪,二没有母亲这样周全的顾虑,于是成了立场最鲜明的人。
十三岁的他已经进化出了一张十分不平易近人的傲气面孔,他往齐王身边一坐,冷声道:“父亲,这是谁?”
齐王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回答:“是你弟弟。”
天生高贵的孩子从不需要看人眼色,自然也就不屑于拐弯抹角,赵暮白十分直白地道:“母妃与父王成婚十四载,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父王又不曾纳妾,我哪里来的弟弟?”
这家伙傲起来连父亲的面子都不给,齐王的脸色愈发地尴尬起来。
不过赵暮白到底是重视礼仪的,不肯冲父亲发难得太过火,于是他转向林昭行,淡淡道:“你听着,你要是实在没活路了,齐王府也不是不能给你一口吃的,但是让我叫你弟弟,没可能。”
“太过分了吧。”清宝听得忘记了嗑瓜子,“他凭什么对你这么凶啊?”
林昭行倒是不甚在意地靠在椅背上,懒散道:“其实也很正常,你要从他的角度想一想。
“在齐王府里作为独子生活了十三年,突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个便宜弟弟——换我我也很难接受。其实赵暮白算王公贵族里教养最好的那一拨了,换了别的世家子弟的话,很有可能会乱棒把私生子打出去,甚至偷偷灭口了喂狗。”
清宝撇了撇嘴,无声地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察秋司作为一个主要职能是办大案要案的官府机构,特点是忙时忙死闲时闲死,没有要案的时候并不全员在岗,只轮流留下部分人留守,其余人该休息休息,该特训特训。
这种时候林昭行一般不去察秋司晃悠,一方面上司的存在多少会使得大家不那么好意思正大光明地喝茶扯闲篇儿,而另一方面是——林昭行自己也懒。
比如现在,他觉得给小女贼做衣服可比破案有意思多了。
清宝已经扯了第九身衣服了,长的、短的、日常的、不日常的、绣花的、不绣花的……还有一身她感觉穿上都能成半个公主了。
她本来真没打算一次买这么多,但是林昭行大方得过头,只要清宝有点喜欢他就大手一挥跟店家订下来。
林司长的土豪气质大大激发了陆小贼的守财奴本性,她非常机智地想,万一哪天林昭行用不上她的技能后一脚把她踹了,这些衣服也能卖好多钱呐。
不过她还是有点替林昭行心疼,忍不住问:“你平时也这么糟蹋钱吗?”
林昭行漫不经心地打量她一眼,“你要觉得糟蹋就把手里的料子放回去。”
“不不不。”清宝讨好地笑,抱紧手里那匹即将变成她美丽的小裙子的月白色锦缎,“我就随便问问,随便问问——林公子一掷千金,豪杰气概!”
林昭行在油嘴滑舌的清宝头上敲了一下,笑笑,“不用心疼,我平时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攒着那么多银子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清宝一愣,蓦地想起了林昭行那个空空荡荡、连下人都没有的大宅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心里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
跟裁缝约定好取衣服的日子后,林昭行带着清宝出了门。
茶楼是个清宝很熟悉的地方,因为这里常有说书先生讲故事。
听故事是清宝为数不多的三个爱好之一——另外两个是吃甜食和观赏美男子。
林昭行要了个离说书先生很近的好位置,叫了一壶龙井并两碟点心,清宝对喝茶没什么兴趣,但是糯米豆沙枣泥的甜点心哄得她非常开心,眼睛眯成一条缝。
林昭行侧头看了看她,嘴角扬了扬。
而那边说书先生已经开腔了。
今天讲的是盗圣柳天舒的故事。
“话说百年前,适逢昏君当道,佞臣横行,世道黑暗,百姓苦不堪言。”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江湖上有一侠盗横空出世,是为柳天舒。”
接下来是漫漫一大篇讲柳天舒什么穿着、什么打扮、身高几尺、眉目如何的大段描绘,清宝之前听过很多次,此刻便没投入太多注意力,而是转头兴奋地捅捅正在喝茶的林昭行,“诶,讲的是柳天舒的故事诶!”
林昭行举着茶杯,脸上的神情让人极为看不透,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道:“是盗门的那个祖师爷吧?”
清宝刚要回答他,就觉得背后仿佛灼烧般烫了一下,一种奇怪的直觉漫上来——似乎有人在盯着她。
清宝疑惑地回过头去。
茶楼满座的人三教九流各不相同,该喝茶的喝茶,该听说书的听说书,没有什么异样。
可能是自己疑神疑鬼了吧,清宝回过头来。
“是啊,柳天舒不仅有一颗侠义之心,经常偷富济贫,而且本领上也是数一数二的。我们这一行无论功夫还是器件儿,还有许多外行人想也想不到的旁门左道,都是柳天舒发明出来的,可以说现在每个有点本领的贼都是他的徒子徒孙。”
她期待着林昭行露出一点赞叹的神色,问题是这个听众显然没什么捧场的意识,只是神色淡淡似笑非笑地继续喝茶。
清宝有点挫败,就在她往自己嘴里丢糖瓜子的时候,那种后背灼烧的感觉再一次袭来。
这一次清宝毫不犹豫,猛地一回头,正好和那人对视,那人一惊,迅速低下头去。
清宝皱眉,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去。
那是个已经上了年纪的老人,从衣着打扮来看,似乎是个行走江湖的老马帮。
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和手上的皮肤由于常年的风吹日晒,看上去像皮革一样粗糙干硬。然而也许是常年从事体力劳动的缘故,他的身材仍然是精干的,大臂上肌肉虬结,把袖子撑得很鼓。
这个年龄差不多能当自己爷爷的老马帮,为什么一直盯着自己看?清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林昭行不紧不慢地喝了两壶雨后龙井,清宝也把几个碟子里的零嘴儿吃得七七八八,眼看着说书先生的评书也告一段落了,林昭行起身结账,“走吧。”
他们打道回府,然而清宝跟林昭行走着走着,突然感觉到不太对劲——
这不是回侯府最近的路。
她抬头去看林昭行,然而下一刻,林昭行猛地动了。
他一把将清宝拉到自己身后,脚下运疾如风,顷刻间已经到了十几丈外的巷尾,林昭行忽然伸手,从巷尾的拐角处拽出一个人来。
那人作势要逃,然而清宝已经急速逼近,挡住了他的去路,而林昭行已经再度出手,将他双手反剪摁在了地上。
清宝低头看地下的人。
那个老马帮。
“公子可以先松开手么?”老马帮低声道,“我一把年纪了,跑是跑不过的。”
“你别想骗人。”清宝在一旁冷冷道,“你刚刚要跑的那一瞬间用的是行云腿——这是个盗门的步法,你是个盗贼。”
老马夫被人一语道破,却并没什么愠色,他平静道:“姑娘好眼力,只是我刚那一下并非为了逃跑,只是为了自证。”
林昭行看着他,这种时候,林公子的嘴角仍然挂着他标志性的漫不经心的笑容,清宝真怀疑是有副看不见的面具长在了他脸上,让他看上去永远都在笑。
“老伯,您跟了我们足足三条街,还想自证清白么?”林昭行道。
“不,我要证的就是我的真实身份。”老马帮低声道,“公子,你可是姓林么?”
不知道为什么,清宝发现,林昭行突然不笑了。
清宝猛地意识到,当时在茶楼,老马帮频频往这个方向看过来,要看的人并不是清宝,而是林昭行。
良久,林昭行缓缓道:“我们认识么?”
“公子不认识我,然而我认识公子的母亲,想不到公子最后随了她的姓,真是令人高兴。”
林昭行缓缓松开手,老马帮身上的束缚被松开,他站起来,直视着林昭行。
“你是通过什么认出我的?”林昭行犹豫了一瞬,突然猛地一挥手,“不对,不要在这儿说,今夜子时,你来找我。”
他打量了一圈周围,确定四周无人后,低声把侯府的地址报给了老马帮。
一直到入夜,林昭行都一句话也没说,他甚至少有地没露出笑容,无论清宝怎么逗他也没有用。
清宝的心无声地和他一起揪了起来。
林昭行母亲的身份,似乎永远隐在层层谜团的最深处,牵一发而动全身。
子时很快到了。
清宝和林昭行一起在门口等候,然而子时已经过了一刻,老马帮一直没有来。
“要不先回去?”清宝往手上呵着气。
林昭行没说话,他思索了片刻,出了府门向外走去。
寒冷的冬夜,长街上并没有行人,林昭行往前走了数步,突然脸色一变。
跟在他身后的清宝也觉得心跳仿佛猛地漏了一拍——她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二人快步奔向长街的尽头,远远地,他们看到那里趴着一个人影。
从衣着打扮来看,隐隐是白天的那个老马帮。
二人急步上前,林昭行一把扶起老马帮,伸手试探他的鼻息,又去摸他的脉搏——
已经晚了,老马帮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命迹象。
林昭行轻轻放下老马帮的尸体,眼中的墨色沉得可怕,他站起来,顺着血迹往前走了数十步。
“血迹是从这里开始有的——老马帮是在此处,被人从背后捅了刀,致命伤口在左胸,离心脏非常近。”他皱紧眉头道,“他拼命挣扎着往前跑了十几步,最终还是倒下了。”
清宝蹲在老马帮的尸体旁,她竭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恐惧,仔细地观察着老马帮的尸体和他周遭的地面。
“这里,”她指了指之前被老马帮压住的一块石砖,“写了四个小字。”
林昭行站在她身边,俯身查看。
那是四个用血液写就的小字,歪歪扭扭,可以看出是死者在生前最后一刻忍着剧痛写下的,最后一个字甚至没有写完,但是已经大概显示出了字形。
前两个字是——朱雀。
后两个字是——乌鸦。
“凶手大概是以为老人已经死透了才离开的吧?但是后来老马帮回光返照,又短暂地醒来,留下了这四个字。”清宝小声说。
林昭行低下头,他观察着老马帮后胸的刀口,缓缓道:“行凶的人是左手持刀。”
在老马帮的腰上,林昭行发现了一条麻绳,这麻绳似乎被人大力地扯过,从中间断了开来,只剩一点点藕断丝连的草线使它勉强地完整着,堪堪挂在老马帮的腰上。
“这条麻绳……原来应该是挂着什么东西,被人强行扯掉了。”
“应该是腰牌吧?同一个马帮的人好像会有印着帮会标志的牌子。”清宝在旁边补充道。
林昭行直起身来,站在一边,陷入了思考。
“不是追杀。”他低声道。
“什么?”清宝抬头问。
“来人并不是从后面追上老马帮,然后给他致命一击的。”林昭行道,“老马帮出身盗门,脚上功夫了得,追杀他的话不可能这么干脆利落一击致命。”
“也就是说,凶手在接近老马帮的时候,老马帮开始并不认为他会杀自己……”林昭行低声喃喃,“这说明什么?”
清宝眨巴眨巴眼睛,猛地反应过来,“说明凶手和死者认识——甚至是很熟悉!”
“对。一个风里来雨里去、居无定所的老马帮,谁会是他的熟人?再加上腰牌……”林昭行的眸色中有乌云骤然散去般的亮光,“答案是……和他同一个帮会的人!”
林昭行叫来了察秋司的手下,暂时安置了老马帮的尸体。
一切安顿下来后,林昭行和清宝一起坐在院子里。
沉默良久后,清宝道:“关于盗门,你都了解多少?”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老马帮所说的朱雀是盗门里的特称。”林昭行道,“根据察秋司查来的消息,盗圣柳天舒当年给座下弟子划分的四个门派,每个门派的首领以四方神兽的名字命名,分别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也就是盗门中说的四圣。”
清宝点点头,“没错,白虎的主要能力为机括,所以又被称为偃圣;朱雀主要能力为毒药,所以又被称为毒圣,玄武在这三者之中能力最高,也最神秘,行的是巫蛊之术,被称为巫圣。”
清宝缓缓道:“而四圣之首的青龙,传闻中很少有人见到他,他的身份、能力全是未知,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四圣中最强的一支,其他三圣的力量加起来也未必能够与他抗衡。”
林昭行沉默片刻后道:“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去找马帮。”
当晚清宝罕见地失眠了,她扒在门缝向外望去,林昭行屋子的烛灯同样幽幽亮了一夜。
她看着窗外的月亮叹了口气,本来她觉得自己无牵无挂,来去自由,头一次她觉得这世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拴住自己了,让自己没法再全凭高兴地跑来跑去了。
拴住她的是一个谜一样的男人。
林昭行一大清早就起床更衣。
他没拿官服,而是从柜子深处翻出一身家常的布袍套在身上。
而清宝已经换好了衣服站在他身后。
林昭行看了一眼清宝,没有阻止她跟自己一起去,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内一般。
“马帮在京城逗留不会很久。”林昭行对清宝道,“察秋司的公务我已经都委托了李希泽,为了能调查清楚,我们得做好跟着马帮一起离开京城的准备。”
林昭行和清宝在京城里轮流问过去,找到第三家马帮的时候,就问了出来。
“请问贵帮内有没有人昨晚没回来?”这伙马帮规模不小,有二十多个人,下了这么多天的雪以后,今天日头不错,一排人一起蹲在驿站的墙根儿底下晒太阳。
一个伙计听了林昭行的问话,抬起头来,“你找老徐么?”
他抬头的时候清宝惊讶了一下,因为这个穿着打扮普普通通的伙计竟然长着一张很有吸引力的脸,虽然五官精致的程度和林昭行肯定是没法比,但他粗犷的轮廓带着一种野性的俊美。
布衣之下依稀可见块垒分明的肌肉,左边的眉毛上方有三道浅粉色的伤疤,不过这伤疤竟然和他的整体风格相得益彰,使得他的铁汉气质愈发地明显。
林昭行道:“老徐病了,我们是他朋友,来替他说一声。”
“病了?昨天说要去茶馆听说书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么?”英俊的伙计皱起眉,“还能出发么?他是护货的,功夫很好,少了他我心里真不踏实。”
老徐不会出发了,永远都不会了。
林昭行在心里轻声说,然而面上他只是平淡道:“他大概是要在京城歇一段时间,这一趟叫我们替他护货。”
伙计狐疑地挑挑眉,可以看出是不信任林昭行的能力。
林昭行也不辩解,他看到伙计胸前挂了把短匕首,于是抬手轻巧地摘了过来。
他当着伙计的面一把抽出匕首,只用拇指和食指发力——刀身被他生生掰弯了。
林昭行一松手,被掰弯的刀身弹了回来,裹挟着寒光微微颤动。
“得罪了。”林昭行笑笑,把匕首挂回伙计胸前,“好刀。”
伙计看了他片刻,道:“功夫了得。”
“你等一下,我跟我们头儿说一声。”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我叫王云飞,他们都叫我三道疤,这马帮分三组,老徐是我们组的,你们替他的话,就跟着我。”
当三道疤走远后,林昭行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匕首挂在右侧——这个人的惯用手是右手。”
清宝听了他的话,立刻想起了昨夜老马帮的伤口,她偷眼望向这些伙计们,想看出谁是左撇子。
然而似乎并没有用,所有人的刀基本都挂在右侧。
三道疤走到一个背对着大伙的男人那里汇报了几句。
那男人回过头来看了林昭行一眼。
这是个相貌气质很是阴冷的男人,天生一双白多黑少的吊梢眼。
这位马帮的头儿看上去很有威信,他并不多言,只是微微点了个头,三道疤便走了回来。
“赵头儿说行。”三道疤拍拍林昭行的肩膀,“兄弟贵姓?”
“林。”林昭行一点清宝,“这位姓陆。”
三道疤转头看了一眼清宝,淡淡道:“陆姑娘也有功夫在身么?”
清宝其实除了轻功外并不会别的……但是她梗着脖子应了。
“这不是闹着玩的,生死有命。”三道疤说,“姑娘自己确定就行。”
他对周围的人道:“大家认识一下,这是林兄弟和陆姑娘,来替老徐跟咱跑货。”
马帮的汉子们大多粗糙得很,见一个玉雕一般俊美的男子要加入他们,身边还站着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当即开玩笑的吹口哨的什么都有,倒也算是别具风格的欢迎。
清宝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去。
按照林昭行的猜测,杀死老徐的人十有八九就在这些人之中,而这个人也认识他们。
然而此时此刻,她没能从任何一个人脸上发现异常。
“你俩安顿一下,我们明儿早上就出发。”三道疤说,“帮里大多都是男人,陆姑娘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可以去找葵姐。”
清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但见一个红衣女子正倚在墙上,她两弯长眉,一双极标志的丹凤眼微微上挑,一头青丝全部盘在头顶,耳朵上两颗硕大的明珠闪着耀眼的光辉,艳帜高张。
然而这样的一个艳女腰上却别着两把弯刀,和她耳上的明珠交映生辉。
清宝心头无声一紧,她和林昭行飞快地对视一眼,在眼神中心照不宣地领会了对方的意思——
使双刀的话,那么左手也是可以用刀的。
难道这个明艳的女人……是杀死老徐的凶手?
清宝心下狐疑,嘴上却仍然漫不经心地接住三道疤的话茬:“出发去哪儿啊?”
“老徐连去哪儿都没跟你们说?”三道疤奇怪地挑挑眉,“滇州啊。”
林昭行笑着冲他点头,“说了的,是她记性不好——那我们先把行李放到驿站里。”
带着清宝进入驿站、脱离了马帮众汉子的视线后,林昭行的脸色猛地变了。
“千万小心。”他压低了嗓子道,“这伙人全是亡命徒。”
清宝震惊地看着他。
“滇州是什么地方!”他低声道,“全是雨林野兽,瘴气遍野,巫民横行,官府的力量在那里极其薄弱,跑这条线的,赚的都是没人敢赚的钱。
“就滇州的那片瘴气林,十个进去的不知道有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何况巫民也不是好处的,冒犯了他们,随时可能把势单力薄的马队全杀死在林子里。
“何况还有自相残杀的问题——货总共就那么多,少分一个人自己就多赚不少,很多马帮的汉子是被自己兄弟在背后捅的刀。”
林昭行眼睛黑沉地看着清宝,“不管他们现在看上去多随和,一定记得——哪一个都不能相信!这伙人绝对没有一个是善茬儿!”
清宝吓得一激灵,她缩了缩脖子,表示牢记林昭行的话。
第二天早上,给林昭行和清宝配了两匹马后,马帮出发了。
三道疤走在林昭行身边,“帮里的兄弟都认识了么?”
“这个,”他指一指身边高大的伙计,“没别的优点,就是块头大,叫他大壮就成,是我们这儿扛包的。”
清宝发现了,马帮伙计真是一个赛一个地人高马大,林昭行已经算身材极为高挑的了,然而包括三道疤在内,这几位的身高基本都和林昭行持平,还有着块头上更为夸张的肌肉。
“这是鸡仔,管马的。”
那竟然是一个半大的少年,整个人猴头猴脑,身高还没有三道疤他们一半儿高。
清宝看了一眼鸡仔,微微地愣住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感觉到这个半大的少年个子虽然比赵头儿矮上许多,但是长得却和赵头儿有点像——尤其是那双眼睛,同样是白多黑少,形状是标准的吊梢眼。
林昭行不动声色地一个个微笑着打过招呼,然后暗地里无声地给清宝使了个眼色。
清宝明白他的提醒——别看这些人一个个都是什么“扛包”“喂马”的,真的到了危险境地下,恐怕各个都是能掏出刀来的凶徒,即使是看上去最瘦弱的鸡仔。
一行人平安无事地行了大概三四日的路,那个姓赵的马帮头目来给每个人一人发了一个包裹。
清宝打开一看,里面是长短刀各一把,打火石数块,一个装满水的水壶,干粮若干。
“从明儿起咱就不走官道了,路上容易出意外,这个包裹应急用的。”赵头儿走后,三道疤在一边解释。
果然,马帮绕开了宽阔的官道不走,一头扎进了莽莽苍苍的树林。
“怎么会?这离滇州还远啊。”清宝忍不住在一边发问。
三道疤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清宝不明就里,但是当她悄悄转过头去看林昭行的时候,却猛地吓了一跳。
林昭行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如果清宝不熟悉他的话,根本看不出他现在的想法。
然而相处了这么久后,清宝已经能渐渐从林昭行的眼中发现他的情绪——那双掺杂着一点墨绿的眼睛此刻阴沉得可怕。
当马帮休息整顿,只有二人单独相处时,清宝连忙问林昭行:“发现了什么吗?”
“你想没想清楚他们为什么不走官道?”
清宝摇摇头。
“很简单,官道上有人查。”林昭行低声道,“这伙人的货不干净,他们有夹带——所以官道过不去,只能走野路。”
清宝悚然一惊,一股极其模糊的感觉在她心里隐隐成形,她只是犹疑着,有些不敢说出自己的猜测。
林昭行仿佛看出来她在想什么一样,低声道:“我们猜到一块儿去了——他们那些大件儿的货物里有瓷器,有丝绸,有金银古董,然而居然还冒着大风险搞违禁品,那么只能说明这种违禁品比这些货物更有暴利。”
林昭行的眸子猛地一亮,就仿佛有一道闪电劈过无尽的夜空,“坠云散。”
朝廷严禁坠云散已经许久了,然而这种东西一直就是禁而不绝,林昭行试图查过很多次,这玩意儿是通过什么途径被运到京城里的?
一定有一条路线一直在把毒品往京城里送,然而所有被抓到牢里的人都害怕被灭口,无论官府怎么追问都不肯说出来。
如今林昭行终于找到了这种可能性——马帮。
清宝悄悄抬眼,却吓了一跳——她发现三道疤正不动声色地盯着自己和林昭行。
清宝悄悄地咽了咽唾沫。
马帮又赶了半日的路,前方的树林里便出现了一块开阔的空地。
三道疤瞅了瞅那块空地的大小,又抬头看了看已经落到西边儿的太阳,冲走在最前面的赵头儿喊道:“头儿,这地儿还不错,要不今儿个兄弟们在这安营?”
隔着老远,赵头儿阴沉地转转那双吊梢眼,片刻后点了个头,挥挥手。
这就是得到了休息的命令,马帮的伙计们松了口气。
林昭行发现这伙马帮虽然看上去全是粗人,但极其服从纪律,分工也很明确,此刻有人去劈柴生火,有人在取水煮饭,林昭行和三道疤一起扎着帐篷。
“你就跟我一个帐子吧。”三道疤道,他想起了点什么,道,“陆姑娘跟葵姐住?她人呢?”清宝一直不声不响,三道疤有时就忽略了她的存在,此时才突然发现她不见了。
“不用管她。”林昭行笑笑,“她有她的去处。”
月上中天。
旁边的三道疤已经睡着了,呼吸悠长平稳,林昭行闭着眼睛,然而六感全都是敏锐的。
他的灵台极其清明,因此黑暗中的那一点响动并没能瞒过他的耳朵。
他感觉到了——有人在悄悄摸进这个帐子,小心翼翼地接近他。
林昭行闭着眼睛假寐。
那个黑影无声无息地停在了林昭行的身边,然后猛地举起了手!
然而下一刻,原本熟睡的林昭行突然翻身暴起,黑影只觉得自己手腕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手里的匕首便脱了手。林昭行拽住他的手腕猛地一扯,黑影立刻觉得自己的半个身体都麻了——他的右肩在这狠劲一拽之下脱了臼。
黑影咬紧牙关,竭力忍住差一点从喉咙中迸裂而出的痛呼,他跌跌撞撞地朝帐篷外奔去。
然而他刚一奔出帐篷,眼前便有另一个小兽般的黑影从天而降。
清宝是直接从树上跳下来的,她直直地落到了黑影面前,手里的长刀已经出了鞘。
其实清宝并不会用刀,但是眼前猛然闪过的一道寒光显然已经使这个黑影吓破胆了,他后退数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林昭行从帐中走了出来,他擦亮打火石,点燃木条,森林中的黑暗仿佛无边无际,只有这一点幽微的光芒将身边的一点空间悉数照亮,也照亮了黑影的脸。
三道疤已经被惊醒,他披衣出来,看到黑影,却并不特别惊讶,“是你啊,鸡仔。”
鸡仔瘦小的身影在地上瑟瑟发抖。
清宝抱着手臂站在一边,三道疤看到她,开口问道:“你之前去哪儿了?”
“弄清顺序好吧?现在该先问我还是先问他?”清宝不太客气地指一指地上的鸡仔。
从进入森林起,清宝就和林昭行说好了,晚上她睡在树上。
这对于清宝来说并不是难事,之前做小贼的时候她就经常睡在屋檐上,甚至空屋的房梁上——她有极强的平衡性,睡着了也能控制住自己不乱动,所以并不会轻易掉下来。
马帮中究竟埋藏着什么秘密,他们谁也不清楚。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和林昭行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反而是最安全的,马帮的人很难同时出手把他们一网打尽。
“我不用问他,我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死性不改。”三道疤皱起眉头,踢一踢地上的鸡仔,“算了,你自己交代吧。”
“公子……林公子饶命。”鸡仔瑟瑟缩缩,他又矮又小,缩成一团的时候看着特别可怜,“我就是看林公子一看就是出身大户人家,包裹里肯定有钱,所以……所以就一时起了邪念……”
就在这时,另一个帐子里又出来了一个人。
赵头儿。
“林兄弟大晚上不睡么?”赵头儿的语气是礼貌的,只是他那双吊梢眼里黑瞳太小,眼白太多,在这黑夜里看上去就很有些吓人。
赵头儿走过来,看清了地上的鸡仔,和三道疤一样,他没有太过惊讶。
“林兄弟身手不错。”赵头儿笑了一声,“你别看他鸡仔人瘦年龄小,手上的人命嘛,光我知道的就有三条。”
他语气平淡得不能再平淡,就好像在说鸡仔一顿能吃三碗饭一样。清宝在一边无声地打了个哆嗦。
“不懂事的东西!”正在众人一片沉默时,赵头儿却突然厉声对鸡仔低喝了一声,他走过去,狠狠一脚踹在鸡仔的小腹上,把鸡仔踹得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儿。
鸡仔不敢去看赵头儿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的脸色,他知道自己坏规矩了。他之前偷过好几次同帮兄弟的货,还为此杀过人,赵头儿一直没有特别管他,但是这次他出手出得太急了——货还没进到,最艰险的路还没有走完,赵头儿肯定是不希望马帮在一开始就减员的。
赵头儿教训完鸡仔,客客气气地对林昭行道:“见钱眼开的东西不长记性,林兄弟饶他一回吧?”
清宝听出这个话头儿了——之后的路还长,内讧对于马帮来说有弊无利,赵头儿想息事宁人。
林昭行平平静静地笑了笑,“赵头儿哪的话,进了帮,那就都是自家的兄弟,左右也没伤到什么人,林某不会为这点小事跟兄弟们过不去。”
赵头儿听了林昭行这番话,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拍拍林昭行的肩膀道:“快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
说完,他一把提起鸡仔,猛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把错位的骨头撞了回去,然后拎着鸡仔离开了。
三道疤和林昭行回了帐篷,清宝等他们离开后,又无声无息地“噌噌噌”爬到了大树上。
头顶一轮巨大的月亮,清宝却觉得,无论多么明亮的月色也驱不开下方这无穷无尽的黑暗。
三道疤和林昭行一起躺在帐篷里,两个人之间隔着行李包裹,片刻后,林昭行听到三道疤低声道:“林兄弟,你要是不太缺钱的话,趁早回去吧。”
还没等林昭行开口,三道疤就轻轻地续上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我问你,老徐是不是死了?”
饶是处变不惊如林昭行,此刻也忍不住呼吸微微地一滞。
“你不用回答我,我心里有数,老徐肯定是没了。”三道疤低声道,“林公子,快回去吧,你根本不知道这一队是什么人,没用的。”
“你说什么是没用的?”林昭行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低声问道。
“什么都是没用的。”
“无论你是想给老徐报仇,还是查出别的什么,都是没用的。”三道疤轻轻地说,“我们已经回不了头了,你再走下去的话,一样回不了,趁还来得及,快走吧。”
林昭行沉默片刻,低声道:“为什么愿意跟我说这个?”
“因为你带了个小丫头片子。”帐篷中寂静了良久,三道疤才低低地说,“很多年前,我刚进马帮的时候也带了个小丫头片子,比你的这个还俊些,不是我夸口,真的,长得跟朵花儿似的。”
“后来呢?”
“后来她死了。”
林昭行沉默。
“所以啊,走吧,不要连累她。”
清宝一个人躺在高高的大树上,她的睡眠很轻,还有小兽一样的敏锐,一点异动都能惊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