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原本一直在悄悄观察着韦皋的脸色,听闻这句话,却不由替那年轻男子捏了一把汗。
他对自己固然是一番好意,可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这样叫韦将军下不来台,他可有想过后果?
不知他是什么样的身份来历,可足以保得他平安周全?
思虑之间,但见那男子身边一个相貌英武、气宇轩昂的年轻人扯了扯他的衣袖道:“景卿,家叔自小熟读诗书,其文章造诣决非咱们这等晚生后辈可以望其项背,你莫要多言。”
原来那替他说话的男子名叫景卿,而好心阻止他的男子则是韦皋的侄儿韦明义。有这一层关系在,那男子大概不至于有事。
但那名叫景卿的男子显然有些不通人情世故,虽经韦明义劝阻,仍欲再行开口争辩。薛涛急忙道:“呵呵,小女子才疏学浅,又从未写过七律,能得将军夸一句‘对仗工整’已觉万幸。这位小郎,你说小女子的诗不可多得,真真叫小女子愧之无地。”
“薛姑娘不必过谦……”
“景卿,外面这会儿月色正好,咱们吃得也差不多了,不如出去散步赏月。”不待景卿把话说完,韦明义已半拖半拽地将他拉出了大厅。
两人的脚步方一跨出门槛,厅中立即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谴责声:
“哪里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竟敢对韦将军无礼!”
“年轻人啊,总爱仗着一些小聪明乱出风头……”
“我看这小子未必懂得欣赏什么诗文,不过是借此哗众取宠罢了。”
“谁认得他?我好像从未见过此人,他是受谁之邀过来赴宴的?”
听着这些丝毫不加掩饰的讽刺与挖苦,薛涛心里有些难过。若非为她之故,这年轻人何至要承受这些闲言碎语?
她微微吸了口气,抬头去看韦皋。
如果韦皋真的生气,只怕那年轻人要承受的就不止是这些闲言碎语了。
韦皋脸上不喜不怒,待众人议论声罢,如同闲谈般淡淡道:“这年轻人姓段名文昌,字景卿,乃吾侄明义游学途中结识好友。因慕蜀地风物,暂在成都耽留数日。”
听韦皋这般说,众人倒不好再加议论。有人尴尬地笑了两声,招呼众人继续吃酒吃菜。
薛涛的诗文被韦皋漫不经心地放在旁边,好像已经忘记了这回事一般。
众人见韦皋丝毫没有被这小女子的才情打动,对薛涛说起话来不由放肆了许多。
长得美又如何,诗文做得好又如何,还不是一个卑贱的风尘女子?
薛涛心底微寒,面上兀自笑意嫣然,好像从来不曾试图去打动韦皋一样。
一名面色黧黑的武将端着一杯酒跑过来拉起了薛涛的衣袖,借着酒意将酒杯凑在薛涛唇边道:“来来来,薛姑娘,喝了这杯酒,给大家唱首小曲儿乐呵乐呵。”
“娄统领,你喝醉了。”一名面貌刚毅的武将似乎觉得这位同僚的举止丢了武将的人,走过来一把夺去那人手中杯子道:“还不快回去坐下!”
“王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姓娄的武将满脸不忿,直呼着面貌刚毅的武将名字道:“咱们是一起打战场上提着脑袋厮杀过来的,今日庆功宴,难道还不许兄弟玩儿得尽兴?”
“你想玩儿,改日咱们自去玩儿的地方。”被称作王有道的武将按住姓娄的肩头道:“今日诸位贵客在座,你还是收敛些好。”
“收敛什么?”姓娄的一下甩开了王有道的手,提高了嗓门儿道:“将军特地自眉州将这如花似玉的女子接过来,不就是为了叫咱们玩的爽快吗?你装什么装!”
姓娄的这一大声,立即惊动了满堂宾客,文人们面上现出鄙薄之色,有人带着嘲讽的笑故作和事佬地道:“呵呵,两位好歹是生死弟兄,为一青楼女子伤了和气,未免太不值得。”
一丝屈辱自薛涛眼中掠过,但这神色尚未到达眼底,已被她换作了若无其事的笑。
“两位统领,不过一杯酒而已,小女子喝了便是。”薛涛说着,向王有道伸出手道:“王统领,难不成你如此吝啬,竟舍不得小女子多喝一杯酒么?”
厅中人皆大笑起来,紧张的气氛瞬间变得无比轻松。
韦皋的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俄而右手在几案上重重一拍,惊得案上杯盏跳了几跳。
满厅笑声戛然而止,众宾客变了脸色,皆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地向韦皋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