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纸砚及一张小小的几案很快送至薛涛面前,身后的锦雀熟练地蹲下身子磨起了墨。墨汁浓淡得宜时,薛涛歪着头略一沉吟,已提笔在宣纸上笔走龙蛇地写了起来。
大厅中央的歌女舞姬早被冷落在一旁,众人皆伸长了脖子朝这边望来,有人甚至离开座席走了过来。
没有人相信,一个风尘女子,能于顷刻间写出一首格律严谨、对仗工整、言之有物的七律来。
谒巫山庙——
当这四个苍劲有力的字落在纸上的时候,有人自觉地念了出来,自然是为了报给主位上的韦皋听。
有人摇了摇头,撇着嘴角鄙夷地小声道:“楚襄王梦游高唐,巫山神女自荐枕席,襄王好色,身败楚亡……呵呵,到底是青楼女子,才会拟此有伤风化之题。”
韦皋此时倒并不关心薛涛在写什么,他突然发现,薛涛写起字来的样子十分与众不同。
从前,他也曾见过别的女子写字,但那些女子写字时总会时不时用如丝的媚眼朝他望上两眼,薛涛却全然没有这副形容。
她微低着头,白皙的脖子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纤瘦的手虚握着彤管,一笔一画、一撇一捺间沉稳而专注,仿佛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身外的一切毫不与她相干。
他虽然是一名武将,却也曾饱读诗书十年寒窗。他明白,只有一个认真写诗的人才会露出这样一副神态。
那是一种游离在世界之外、心空万物却自有乾坤的神态。
他从眉州召过来的小女子,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随着柔润的紫毫富有力度地划过宣纸,他越来越感觉到,她不再是一名低贱柔顺的乐伎,而成了一个与他一样有思想、有独立意志的人。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历尽艰辛,用血肉和刀剑拼杀出今天的身份地位,他享受这身份地位带来的高高在上的荣耀。
而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乐伎,凭什么不像别的乐伎一样,借着写字对他卖弄风情,试图争得他一丝宠爱?
他虽然欣赏她,却绝不允许她忘了自己的身份,更不会允许她与自己平起平坐。
薛涛身后,念诗之人逐渐提高了声音: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
先前面带鄙视之人稍稍收敛了撇着的嘴角,点头道:“这个开篇有点儿意思。”
有人道:“烟霞草木,被一个‘香’字点染得仙气氤氲,用词可谓精妙。”
有人捋着胡须品评道:“一句之内,有声有色,色味俱全,高。”
念诗之人继续道: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好工整的对仗!”有人禁不住发出赞叹之声。
“纵然工整,格调不过尔尔。”有人不以为然地道。
“听她接下来如何结句。”有人出神地道。
念诗之人接着道: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当最后两句响起,整个大厅里忽然寂静得听不见一丝声音。
窗外一阵风过,有木叶随风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叹息似的微响。
薛涛从容放下毫管,双手捧起墨色淋漓的宣纸,站起身呈在袁德深面前道:“袁侍郎请过目。”
袁德深接过薛涛递来的诗,匆匆扫了两眼,很快转呈至韦皋面前。
韦皋目注着宣纸上的字,苍茫大气的诗句与清疏竣激的笔力全无半分雌气,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相信这诗、这字俱出于一个小女子之手。
他的指节下意识地轻轻敲打着几案,目光自纸墨间移向薛涛脸上。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能将原本有些低俗的诗题写得这样荡气回肠、充满家国之叹?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能在他久无波澜的心中激荡起风与浪?
他的心渐渐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裹挟,脸上却不见半丝情绪,只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淡淡道:“不错,音律未失,对仗亦工。”
“韦将军——”右首下,曾经指责袁德深为难薛涛的年轻男子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甚至带上了一丝质问的味道:“薛姑娘这诗写得新颖别致,更有婉约不尽之意,实乃不可多得的好诗,岂止是音律未失、对仗工整而已?”
随着这声质问,所有人的目光皆聚集在那人身上。
这小子哪里冒出来的?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责问堂堂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韦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