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皋面上却并无异色,只慢悠悠拿起薛涛的《谒巫山庙》,缓声道:“本将军适才将这诗想了一遍,但觉动荡开阖、流转自如,含蓄婉约、不失浑厚之气,实可谓千古难得之佳作……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未几皆拍手大赞。
有人道:“这诗初看尚不觉好,再看的确有令人回味无穷之妙。”
有人道:“此诗文采斐然,挥洒自如,用典纯熟,词清句丽,愚以为足可流传千古。”
有人推诗及人,道:“薛姑娘才思敏捷,妙笔生花,我辈比之不及。”
在众人的争相吹捧中,王有道狠狠瞪了一眼姓娄的武将。
姓娄的黧黑的面皮变得紫涨,转眼间全无半分醉态,夺过王有道手中酒杯灰溜溜向座上去了。
所有的吹捧并没有使薛涛感到半分快意,她有一颗太过清醒的心,知道所有的吹捧都是说给主座上的那个男人听。
而她,唯一关心的也只是那个男人的态度而已。
她挤出一丝礼貌的笑,默然看着韦皋,想要从他深不可测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来,却终究只捕捉得一片空茫。
她决不敢奢望,他会对她有所怜惜。她亦不敢猜度,他夸赞《谒巫山庙》的那些话是真是假。或许,他只是为了避免手下部将在蜀地官员面前出乖露丑罢了。
薛涛收回目光,欲待继续伺候众宾客喝酒,却发现身边之人已寥寥无几。
剩下的人中,有个年约二十五六的男子,恭恭敬敬地向她揖了一揖道:“薛姑娘才胜文君,令人好生佩服。敝人刘辟,乃西川度支副使,闲暇时欲邀薛姑娘谈诗论词,未知薛姑娘允否?”
薛涛打量那男子,中等身材,相貌勉强当得上俊美二字,只是微微下垂的眼睑遮住了眼中大部分光线,使人猜不透他心里想些什么。
“刘副使过奖,小女子愧不敢当。”薛涛屈身回了一礼,谦恭笑道:“若能得暇向刘副使讨教些诗书学问,小女子倒是万分荣幸。”
“太初,你怎地突然对诗词之道生起兴趣来了?”座上韦皋闲闲笑道:“你随本将军戎马数载,本将军倒不曾见你作过诗来。”
韦皋这句话说得再温和不过,甚至带着几分调笑的口吻,然而厅中诸宾客却没有一个不听出言外之音来。
倘若韦将军无意于薛涛,哪里会管刘辟是不是对诗词歌赋感兴趣?刘辟说要同薛涛谈诗论词,韦将军便说出这等话,这不是明摆着宣告薛姑娘是本将军的人,你刘辟有多远滚多远吗?
宾客中有人灰了脸,想起自己对薛涛说过的轻薄之语,头上顿时冷汗如雨,直恨不得一个巴掌将自己活活拍死。
而众人既已明白了韦皋的心思,薛涛玲珑八窍,又如何会不明白?
她知道,她的命运将在今夜改变。从今后,没有人再敢对她随意轻薄。她将借助韦大将军的声名,为自己赢得一些虚幻的荣耀。
人生本是一场浮梦,真或假又有什么干系?譬如此刻,众人看待韦皋的眼神敬中有畏,看待她的眼神畏中有敬,只要结果是一样的,她又何必去猜度他们的心思?
她要的,只是一个结果而已。
还是那些人,乍然之间,待她已是两重天。
她微微抬起头,嘴角弯出一个向上的月牙,目光里隐约有一些东西滑过。
锦雀远没有薛涛的灵透,更没有薛涛的城府。她先时尚未反应过来韦皋的话,但当看到众人皆对薛涛毕恭毕敬起来时,刹那间明白了什么,随即快活得涨红了脸。
夜渐深,酒意阑,歌舞散。
宾客相继扶醉离去,热闹的大厅里只剩下几名与韦皋相近的统领。
薛涛款步上前,向韦皋浅施一礼道:“夜冷风寒,将军早些安歇,小女子告退。”
“你要走?”韦皋的目光自刚刚送走的客人身上收回,带着一丝研判与讶疑落在薛涛脸上,以一种恩赐者的态度微笑道:“本将军已命人在府中为你安排好下榻之处,从今往后,你便留在节度使府吧。”
这不就是这个小女子想要的吗?他相信,世上没有一个女子会心甘情愿在教坊中过迎来送往的屈辱日子,能够走进烜赫的节度使府,这个小女子大概做梦也会笑醒。
韦皋等待着薛涛的惊喜与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