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许家村晚来天欲雪。
在村口附近,有棵参天大树。
每到盛夏时节,在日头热辣的日子里,常有人在树底下消暑纳凉。
如今寒冬已至,大树变成光秃秃的,只剩下粗壮的树干枝丫,华盖绿装换素雪。
许安澜今天穿着灰布棉袄,跑出大树覆盖的范围,蹲在不远处的雪丘之上。
还是背着那柄木剑,双手拢进袖子里,满地的白雪,将他小脸映衬的通红。
在他视线的极远处,有彪悍妇人提着个孩童的后衣领,剩下那手抓着根竹条,起起落落密密抽。
好一顿竹笋炒肉。
孩童哇哇大哭,两脚像是踩了油锅,伸缩蹦跳个不停,不过寒冬时节的衣服厚,估计没多疼。
许安澜看得怔怔出神,在这边蹲了有一阵,腿脚酸麻浑不在意。
小童长这么大,在印象之中,从没挨过祖爷爷和许长生的揍,甚至没听过哪怕一句重话,真真正正的责骂之语。
正在挨打的那个家伙,平日里欺负他从不缺席,但此刻在许安澜心里面,半点幸灾乐祸的心思也无,唯有一丝来得莫名其妙的羡慕。
小童变得闷闷不乐,起身向光秃大树底下走去,脸上的愁闷很快消失不见。
树底下,许三顺和许长生温着酒,吹牛打屁震天响。
看着小童走近,矮小粗壮的许三顺问:“小安澜,看母老虎训崽子这般入迷,可曾看出门道来了?”
许安澜还未开口回应,许长生便插话了,嬉笑道:“嘿嘿…你还真别说,这小妇人打儿子,看那腰肢给扭的,还挺有劲儿,还有那腚…咳咳。”
这不修边幅的大汉,突然止住了话,又吸溜了一口温酒,缓缓下咽,似在回味无穷。
许安澜见怪不怪,大马猴惯爱说些有的没的,没有搭理他,老气横秋道:
“嗐!能有啥门道,是那倒霉孩子忒多讲究,嫌弃他娘亲准备的过年新衣,样式和颜色不合心意,就在家门口撒泼打滚,哭哭啼啼丢死个人。”
小童说着,找了个地方坐下,又咧嘴笑道:
“不像我,过年都不稀罕换新衣服,又不是小孩子了。祖爷爷前些天还唠叨说,要扯了新布给我也做一套新的。
这我哪能答应啊,一把年纪老眼昏花的,连绣花针都看不见,别把手都扎上一堆窟窿,我这一身就已经很好啦,舒服爽利。”
言及于此,将身上灰布棉袄捯饬一番,小脸悻悻笑着,只是不敢去看两个大人。
许三顺挠了挠头,想要说点什么,但脑子里一潭死水,不知从何说起。。
许长生突兀叹息,语气伤感道:“我这一身洒脱随性的气质,竟被你偷去了大半,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
听了这话,许安澜哪里饶得了他,先是冷哼一声,又从地上团起一颗雪球,起身奋力朝他扔去,龇牙咧嘴道:
“大马猴,你脸皮可真厚。”
许长生哎唷一声,竟没能躲开雪球,被砸中额头糊了一脸,好不狼狈。
小童哈哈大笑,乐不可支。许三顺跟着傻乐,只是铜铃大的牛眼里,有疑惑一闪而过,好奇为何没能躲开。
许安澜双手叉腰,嚷嚷问道:“喂,大马猴,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汉子抹去脸上冰雪,仰起头斜看天空,一脸怅然,嗓音突然变得沙哑:
“还能有什么?如我这般天下第一等的风流人物,在仙城市井里边,哪个见了不赞叹一句:风流倜傥、侠肝义胆、豪气干云?可惜功名利禄、乃至生死于我,早已看淡。”
“若说真有什么挂怀心间,放之不下,又挥之不去的,便只有美人与好酒了罢。”话音落下,许长生端起酒盏喝一口,砸吧了下嘴巴,又转头问道:
“小王八蛋,你虽比不得我这般英雄豪杰,但大小也算个侠客之流,你且说这许家村中,谁是第一等的美人?”
许三顺咧嘴憨笑,后槽牙都藏不住了。
寒风中,被冻得鼻涕半挂,两袖内侧乌黑的小小侠客,皱眉沉思几息,郑重其事道:
“应是许二丫吧,她都不流鼻涕的,脸蛋也干净,还愿意跟我玩儿。”
言罢,小童抬手拭去鼻涕,又重重点头,似在肯定自己所言。
许长生满脸嫌弃,抓起许安澜肩上衣角,往边上一扯,郁郁道:
“去去去,一边去,没见过世面的土狗,只晓得钻灶洞抹黑灰,毛都没长齐在这丢人现眼,懂个屁儿的美人,当真半点不豪杰。”
许安澜满脸不服,双手环胸,不屑叫嚷:
“哼!我道你见过甚的世面,不就是眼馋许寡妇腚大腰细么,这算什么美人?下次去她家爬树偷看洗澡的事儿,你莫唤我了,无聊的紧。”
小童说罢心中暗恨,这厮就是拿我当由头,哪次被发现了不是赖我身上?还说什么孩子顽皮,不知回家吃饭。
许长生一脸牙疼,又生怕小童来真的,再不和他去了,便欲言又止。
许三顺见小童抵不住寒,便递了一盏温酒过去,憨声道:“小安澜,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许安澜赶紧捂住鼻子嘴巴,又后退躲开,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认真道:
“辣死了,我可不喝,再说祖爷爷不让我喝这个。”
“不烈啊?跟水一样。”
“……”
两大一小,三人聊得兴起,不觉寒风之凛冽。
————
在山道那边。
进村的道路被两侧山坡夹在中间,山坡与道路皆被白雪覆盖,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迷蒙之中,出现一个模糊黑点,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直至现出一道人影。
万籁俱寂,黑袍挎刀,雪中一人独行。
只是观佩刀质地,与凡俗刀兵无异,不是什么宝刀自晦,的的确确是凡铁制成。
愈行愈近,黑袍人狭眼半眯,向着秃噜巨树走去。
许长生最先发现来人,毕竟修为高一个小境界,不自觉缓缓站起身子,目瞪口呆,双手狠搓两眼,又抽了一个嘴巴子。
然后许三顺也看到了,同样起身,挠着头嘿嘿傻笑不停。
坐中间的小童莫名其妙,迷迷糊糊跟着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他仰着头看看许长生,又看看许三顺,再小心翼翼瞄一眼黑袍人,视线最终在挎刀上停留,心中嘀咕:
‘这陌生人是谁啊?挎的这刀真是样子货,也就瞧着神气,还没我背的宝剑长哩,真要打起架来,不定要吃多少苦头。’
来人正是许修远,阔别许家村,已四年有余。
许长生冲上前,对着黑袍人就是一拳,狠狠砸在他胸口上,激动道:
“狡狐儿,还真是你啊,狗日的我还以为你……嗐!”
“我就说你命比磨盘硬,没那么容易死,可让我说中了罢。”汉子不能自已,几息过后才压下激动心绪,又朝许安澜招手道:
“小兔崽子快过来,这便是你心心念念的亲爹,再不用整天嫌弃我这假父哩。”
闻言,许安澜下意识后退一步,小手捏着衣角,低着头不说话,带着倔强。
许长生微微一滞,笑着说这孩子认生,我去哄哄便好,说着便大跨步回返。
许修远咪咪笑,朝许三顺点点头,转而看着那道小身影,其始终低着头,仿佛做了什么错事。
许长生有点下不来台,往日里这小子再怎么炸毛,他都能轻易将顺毛捋直,不想今天却是例外。
许安澜捏衣角的手有些发白,没有理会汉子的挫串,不知怎的想起了娘亲,没来由的,心里突然有很多委屈,感受着那人没离开过的目光,不禁躲到了汉子的身后。
许长生有点尴尬,学着那许三顺挠挠头,忽又想起一事,神色黯淡下来:
“狡狐儿,弟妹她…她被人害了性命。”
许修远闻言如遭雷击,脸上笑意慢慢收敛,狭长的双眼有些空洞,过了几息才回神,对许三顺轻声说道:
“老三,先将这小子带回去,我和长生叙叙旧。”
等两人离去后,许修远才继续问:“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跟我讲讲。”
————
许长生回到院子时,天已经全黑。
走进正厅,许寅松坐在主位吞云吐雾,小童眼巴巴端坐侧旁。饭菜已经备好,应是等了不短时间,菜肴没了热气。
四方桌摆了四副碗筷,许寅松身前一副,许安澜那边两副,对坐一副。
许长生顿了一下,向许安澜身旁走去,落座后开口招呼:“咋还等上咧,搞得多见外似的,开动开动。”
许寅松放下旱烟杆,拾起筷子夹了个鸡腿,颤巍巍放到小童碗里,犹豫了一下才问:“人…人呢?”
许长生嚼着饭菜,含糊不清道:“说是先处理点事情,赶明儿再见面。”
汉子旁边,吃饭惯爱咋咋呼呼的小童,这次却蔫了吧唧揽着碗,只顾着埋头扒饭,连最喜欢吃的鸡腿,都还原封未动躺在米饭上面。
老人眉头皱的很深,没什么胃口,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沙哑道:
“村里像…漏风的筛子,歹人不定何时就到,这般…岂不失了慎重?”
道理浅显,许长生自然懂得,只是他毫不在意,从容道:“虽不知为何,但那厮是个狡狐投胎的,脑子比我好使。”
许寅松止住了话题,只是苍老的脸上,忧虑始终不曾化开。
饭后,天井中飘起了小雪。
许安澜却不觉寒冷,搬了凳子到小院玄关那边。
玄关处烛火摇曳,小凳不大是他的个人专属,此时已被当成沙场,上面立着两只泥人偶。
月黑风高的夜晚,江湖客狭路相逢,爆发惊天大战。
小童两只手忙活不停,嘴上更是吐沫横飞,诉说着战场的刀光剑影、险象环生。
“呔,大魔头你坏事做尽,罪有应得,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终究是剑客更胜刀客,后者被打得丢盔卸甲,跪地求饶。
许长生安静蹲在旁边,剔着牙看了许久,此时为刀客鸣不平:
“我观刀客的身手了得,宝刀更是不差,怎就输了啊,莫不是那使剑的,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招数?”
许安澜噘着嘴,哼哼道:“是他自己本事不济,怎怪得了别人?而且你瞧见没,宝剑比宝刀更长哩,如何会输?”
汉子眼轱辘一转,笑嘻嘻道:“既然如此,怎不将刀客就地正法?岂不闻斩草要除根?”
小童皱着小脸冥思苦想,忽然眸子一亮,摇头晃脑傲娇道:“罪不至死,且看他能否悔过自新。”
许长生嘴角微翘,拍拍屁股走了:“没劲没劲,啥江湖剑客啊,半点不爽利。”
许安澜朝着他的背影,两手抵住嘴角和眼角,用力撑开做了个鬼脸。
随后也没了继续玩的心思,坐在小凳上双手托腮,望着紧闭的院门怔怔出神。
一坐就是许久,夜愈发深了。
直至老人喊了好几次,小童才恋恋不舍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