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大年三十,岁除之日。
纷飞白雪一夜未停。
天还没全亮,家家户户便已热闹起来,大人们洒扫庭舍,张灯结彩;孩子们走家串户,追逐打闹。
未过多久,有凡俗族人三五成群,张罗着去祠堂那边拾掇。
门神对联除旧布新,房屋窗瓦缝缝补补,一年到头就那么一次,早点去更显诚意,还能讨一个好兆头。
一行人喜气洋洋,到了祠堂才发现,有人比他们来得更早,那人孤零零站在大门前,伫立在地坪的中央,肩头上积了厚厚白雪。
“等等,那不是许修远么?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唉,太平日子到头了。”
“先去禀告族长罢。”
消息很快传开,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有不少族人在往祠堂聚拢。
村落一角,一道流光冲天飞起,于眨眼之间,便已不见踪迹。
许修远若有所觉,瞥了一眼后,随手挥出一道风刃,向着西边追去,随即不再管它。
许修远眼帘微眯,负手而立又候了一阵,等待之人前后脚赶到。
先是族长许思城,身旁站着许修弘父子,还有其他的练气修士。身后跟着德高望重的家族凡人,还有几个年纪更小、分属渊字辈的少年,修为尚处锻体阶段,有点气势汹汹的意思,多数人脸上带着厌恶。
许寅松后脚赶来,脸上透着忧虑,手里牵着许安澜,旁边是许长生和许三顺,身后是许修远的叔伯堂亲,无有修为在身,人数较先前那批少了许多,气氛有些凝重。
两拨人,相隔颇远,泾渭分明,瞧着耐人寻味。
许修远适时转身,先是朝佝偻老人点点头,然后双手拢袖环顾众人,咪咪笑道:
“诸位族亲,别来无恙否?”
场面诡异的安静了几息,许思城才叹息道:“修远你不该回来的,带上你儿子赶紧离去吧,躲越远越好,莫要拖累整个许氏为你陪葬。”
话落,身后群情激奋,慷慨激昂。
有人振臂高呼,“前番搅得村子不得安宁,你还有何脸面回来,嫌祸害大伙还不够多吗?”
有人沧然落泪,“饶了我等罢,家族再经不起折腾了。”
“……”
许长生愤愤不平,只是刚欲开口,被身旁许寅松拦下,只见他摇摇头,麻木的面容古井不波。
一个脊梁骨已断的家族,大难临头独善其身,是再正常不过,不值当浪费口舌。
许修远从容自若,掏了掏耳朵,戏谑道:“不想当年变故,竟遗祸无穷,令族亲苦之久矣,是修远之罪。”
眼见他假模假样,无丝毫悔过之心,有耄耋老者上前,厉声呵斥:
“休要巧言令色,在这里假惺惺装蒜,我一将死之人,不惧你这祸害威逼。”
更有少年气不过,尖声叫道:“不过是凭借练气圆满修为,在我等面前抖搂威风,仙城来人搜刮盘剥之际,你在何处?自家婆姨身死之时,你又在哪里?”
许思城抬手,止住了众人的同仇敌忾,沉声道:
“许修远,家族准许你进入秘境修行,从不曾亏待过你吧?何苦要恩将仇报,让彼此难堪?”
己方如今,炼气后期修士两人,炼气中期修士若干,真要到了那一步,许思城也不怵,只是不愿徒增伤亡罢了,且消息一旦泄露,自有人来找他麻烦,但必须将态度摆明,撇开其与家族的干系。
许修远闻言一抖袍袖,直面身前众人,朗声大笑:
“善,诸君铁骨铮铮,无愧许氏风骨,修远佩服。既已相看两厌,往后各行其是、不相往来便是,自当生死自负。”
许修远带着笑,瞥了一眼左右,一步踏前,语气突然变得森然:
“但你等身下膝盖,跪得了仙城豺狼鬣狗,如何跪不得我许修远?”
随着他一步踏出,有强烈到窒息的威压,向着身前笼罩而去,令许思城等人几近窒息,心脏如同被捏爆一样。
顷刻之间,原本还气焰汹汹的一群人,却如同下饺子一般,哗啦啦跪倒一片。
人群前方,许思城和许修弘两人,还试图倚仗修为抗衡威压,只是两息不到,便坚持不住跪伏在地,呼吸也变得粗重。
许寅松那边,一行人呆若木鸡,不知是惊是喜。
众人或站立或跪伏,脑中空白如遭雷击,但很快有相同的念头划过。
筑基威压!许修远竟已突破筑基境界!
反应过来后,有人惊喜若狂,有人毛骨悚然,各不相同。
许长生放声狂笑,身旁老人好好呢喃个不停,至于跪地众人,尽皆神色变幻不断。
没有理会众人作何反应,许修远懒洋洋道:
“可有谁受不得折辱,唇舌尚且能用,尔等尽管吱声,我允你自证风骨的机会,自戕便是。”
言及于此,许修远双手扶着腰带缓步前行,脚踩积雪吱吱作响,再不闻粗重喘息声,场面一时凸显得异常安静,离众人颅首仅一步之距,许修远终于停步,不觉失笑:
“诸位的骨头大抵还是软的,只是不够纯粹,这点你们不如我。我许修远骨头也软,但若要跪着便不会遮遮掩掩,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你们要求活,自是无可指摘。”
说到这,许修远顿了顿,突然间杀机大盛,声音变得冷厉:
“可为何将苦楚怨怼,施加于我妻儿身上!如此行径,我还真瞧不上你们。”
对于那对母子,有些人确实有过恶语相向,如今回想起来倍感心虚,惊恐下一刻他就要大开杀戒。
场面沉寂下来,不少人跪在地上已经冷汗涔涔,片刻后才有声音响起:
“尔等应该庆幸,我还愿意讲道理,并且和许寅舟有过约定,须保许氏血脉不绝,否则......。此番便算两清,往后大可试我刀锋之利。”
说罢,许修远这才收敛气息,将周身威压散去。
众人如释重负,许思城黑沉着脸起身,炼气修士还好,三三两两搀扶而起,只是被威势所摄,变得噤若寒蝉。
一众锻体和凡人就差远了,气虚力弱匍匐在地,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那煞星话音又起,
“公账业已两清,接下来便该校对私账,你说呢许修弘?”
对上许修远冷冽目光,许修弘心头一骇,面上强自镇静:“恕修弘愚钝,不知是何私账。”
许修远嗤笑道:“你来前所用传讯剑符,已被拦截去不到仙城了,不知修远项上人头价值几何?修为由炼气中期攀升至后期,资粮耗费不少罢?”
话落,四周目光齐齐汇聚,落到许修弘身上,有的若有所思,有的恍然大悟,也不乏嫉妒和不屑。
气质儒雅的许思安,此刻已是惊恐万状,乞求地望向那个佝偻老人,然老人无动于衷。
许修弘沉默须臾,却突兀笑起来,自嘲道:
“秘境外的世道便是如此,总要喝着人血、踩着别人的尸身,才能活下去乃至往上爬。”
事实胜于雄辩,年轻人没有浪费口舌遮掩,也不后悔豪赌一场,拿命去赌修道前程,只是心有不甘,不能一窥长生大道,不能一雪前耻。
许修弘原本还计划着,借助外力修行至炼气圆满境界,筑基灵物自然不必肖想,届时便加入护道堂,再谋求筑基的机缘。
对其所言,许修远不置可否,自储物袋取出长刀,问:
“我妻子是何人所杀,牵扯其中的家族又有哪些,是你自己说,还是我上了手段你再说。”
许修弘开始沉默不言,身旁的许思安猛地跪倒,额头触地惶恐道:
“此事乃我一人所为,当初受青山仙城林家蛊惑,施展毒手只为将你逼出,修弘被我裹挟罪不至死,还请大人饶恕则个,思安愿以死谢罪。”
一时间,人群哗然,指指点点嘘声四起。
许长生更是怒目圆睁,大呼狼心狗肺,许寅松紧了紧手中小手,又伸手轻轻婆娑小童头顶,没有言语。
在人群前方,低头看着跪地不起的父亲,许修弘眼中闪过幽光,身体不由得微微颤栗。
许修远看得饶有兴致,啧啧笑道:
“真是感人肺腑,不若这般,你等各自选一人抵命,若父子选择相同便无须纠结,若父慈子孝选择不同,黄泉路上也能有个伴儿。”
话音落下,倒吸凉气声此起彼伏,这煞星杀人还要诛心。
许思安稍稍抬头,急切道:“我死,让我死,我罪有应得。”
许修远神色玩味,“许修弘,你待如何?”
许修弘紧咬牙关,俊朗的面容狰狞扭曲,犹豫良久,才一字一顿道出父亲姓名,如杜鹃泣血。
“心里早有答案了罢?只需不断告诫自己,忍辱负重然后报仇雪恨,莫辜负你父亲今日牺牲,心中便再无关隘,我猜得可对?哈哈…何必装模作样,故作锥心姿态。”
许修远嘴角带着讥嘲,一边说着一边抽刀出鞘,缓步靠近。
许思安跪伏在地,既无临死前的惊恐,也谈不上失望,知子莫若父,他不意外儿子的抉择,许修远所说大差不离,只是有些许悲哀始终在心间萦绕不散,闭上双眼不再多想,等候屠刀降临。
寒光一闪,长刀划过,速度极快,许修弘双手紧捂脖颈,眼中带着错愕栽倒在地,兀自呜咽不停。
地面上,滚烫的血水在流淌,将白雪渲染出一片殷红。
许思安后知后觉,睁眼望着身旁的儿子,怔愣几息才反应过来,低低喊了一声弘儿便瘫软在地,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
许修远犹不罢休,对着许思安一脚踩踏,蕴含的凌冽灵力在流窜,其周身经脉转瞬间支离破碎,炼气修为荡然无存。
许思安七窍流血,许修远这才收刀入鞘:
“许修远睚眦必报,岂会让仇人如愿。既然想独自求活,便合该一死;你既将希望倾注儿子身上,不惜揽罪替死,不如尝尝绝望苟活的滋味。”
一众旁观族人,虽置身冰天雪地之中,但此刻忽然觉得,身外冰寒不及心间万一。
过往在秘境中,表现得温良恭谨、随遇而安的旁系子,如今将獠牙亮出后,让人如此陌生。一时间,竞不敢直视这煞星,惊恐引来杀身之祸。
不提众人如何惊悸,许修远眉头突兀皱起,眼中有疑惑一闪而过。
盯着被血水晕染开来的积雪,他抬手朝下虚抓,顿时摄起两团殷红鲜血,被分别装进玉瓶当中。
将两只玉瓶收起,许修远目光偏转,看向面无表情的许思城,只是还未开口,身后有苍老的声音传来。
“咳咳,修…修远。”
循声望去,是白发佝偻的许寅松,脸上挂着担忧吞吞吐吐,末了还是说道:
“天寒…地冻,事情进屋相商吧。”
许修远脸上闪过疑惑,又瞥了眼许思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