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寒风呼嚎。
崖洞内,空气仿佛凝固。
许修远忽然大笑起来:“道友且宽心,不过开个小小玩笑,无须介怀。”
木青岩脸上僵着笑,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许修远一指地面,示意他坐下再谈,然后好奇问:“观你身世不凡,缘何落得如此狼狈,遭此厄难?”
说起这个,木青岩还心有余悸,羞愧道:
“此事不甚光彩,说出来不怕道友笑话,因我愚蠢自大,被朱家设了圈套伏杀,虽有族人背叛里应外合的原因,但终归是我太过不堪。”
那日在仙城家中,他无意间得到消息,说家族城外庄园有饿诡为祸。想他木青岩筑基新成,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且刚从秘境外放仙城,急于向族里证明一番。
便自作主张,私自出城剿灭诡患。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知刚到庄园附近,便遭到朱常恩的伏击,想来是早有预谋。
只是个中细节,木青岩不好意思道出,怪只怪他年轻气盛,不识秘境外的人心险恶。
思及此处,木青岩自嘲一笑,转而坦然说道:“不曾想还能得活,我原本以为,此番不丧命于朱常恩,也会…也会…”
许修远接过话头:“也会被我杀人夺宝,渔翁得利,是也不是?毕竟是位筑基修士,身家不菲又不费吹灰之力。”
木青岩没有避讳,摸着还在身上的储物袋,又看了眼身旁随身灵剑,点头承认:
“我观道友行事,不似生性贪婪的山泽野修,亦无家族修士的乖戾市侩。”
“道友与青山朱家,莫非结了仇怨?或是与我木家早有渊源?”
言罢,木青岩带着疑惑,望向眼前男子的背影,只能看见的半张侧脸,在火光照耀下明灭不定,眼角半眯映照红色微光,这人眼眸好生奇特,应不是火光所致吧?
许修远模棱两可,答他:“是有仇家在青山仙城,具体何人暂不能确定,但已有迹可循。此番出手相助,便是想通过道友,了解青山仙城的家族势力,还有他们近年来,可有奇闻异事发生。”
过往许家旁系在仙城,自有家族地盘根基,但因系宗门道录出身,即使是仙城旁系,也同样不缺上进的门路,其身份地位之尊贵,非是那些卑贱道兵可比。
也是因此,家族与护道堂接触极少,更不屑于跟道兵苗圃、仙城的筑基家族为伍,对各家的关系脉络,与秘境护道堂的牵扯,知之甚少。
木青岩暗松一口气,不是别有所图就好,且他木家行事低调,不至于到处树敌,其所说的仇家,应该另有所指。
他略作停顿,理了思路,缓声开口:“青山仙城各大家族,与重峦宗护道堂关联甚密,这点我不说,想必道友也清楚。”
“仙城的势力格局,由四大筑基望族,和诸多小家族联盟组成……”
随着木青岩娓娓道来,许修远对仙城的形势逐渐清晰。
仙城中,若想跻身望族之列,首要便是在护道堂镇抚司内,有族人成就金丹境界,以道兵户籍拱卫宗门。其次是传承底蕴、综合实力等,要远胜普通筑基家族。
青山仙城望族四姓,分别为朱、木、何、林。
其中朱家与木家,因家族传承的功法品质非凡,家族底蕴深厚,金丹道兵传承有序,是老牌的筑基望族,执仙城各家牛耳。
而何家坐拥煞井,富甲一方;林家金丹老祖新晋,家族鹰视狼顾,扩张迅猛。两者实力皆不可小觑,同属望族之列。
至于家族联盟,是三五普通筑基家族联合,组成联盟抱团取暖,并托庇于散人出身的金丹道兵。
所谓的散人出身,是指出身微末的上供仙苗,无有家族势力扶持。散人出身的金丹道兵,大多一心求道不喜羁绊,其与仙城家族联盟的牵扯,算是一种互利互惠的合作,只为获得修道资粮。
许修远听得认真,心有不解,问道:“你家既有金丹老祖,那朱家对你痛下杀手,不会有所顾忌么?”
木青岩滔滔不绝,有些口干舌燥,闻言没有急着回复,从储物袋取了酒囊出来,灌一口灵酒后才道:
“宗门对道兵行踪管制,极为严苛,以金丹道兵为最,彼辈要想出入秘境,那是千难万难,且轻易无法出手,所以这顾忌虽有,但不会太多。”
“我受老祖恩荫,虽不曾入兵籍,却得以在秘境修行十余载。如今外放仙城,协助族中长辈持家,此生几无再入秘境的可能,但对这些门道却是再清楚不过。”
木青岩脸上透着遗憾,但很快散去,索性又狂饮一口灵酒,顿觉畅快淋漓,略一犹豫将酒囊递出,动作轻微幅度不大。
许修远如老僧入定,背对着他虽看不见,但神识何其敏锐,稍作思索便将酒囊摄来,没有扭捏同样豪饮。
木青岩有些开心,有缘道左相逢,曾共历生死磨难,能同饮囊中酒,以好人道友的气量,那些鸡毛蒜皮应该翻篇了吧?
思及此处,他愈发殷勤热络,继续道:“仙城各族之间,存在利益争端在所难免,其解决方式不外乎两种。”
“一者放在台面上,通过仙城擂台决斗,既可分胜负,也可决生死,有仙城镇抚司背书,尚在规矩约束之内。另一种只在仙城外,阴谋算计、埋伏猎杀,各凭本事,镇抚司不会管也管不了。”
木青岩侃侃而谈,讲述着仙城的明争暗斗。
许修远轻拍膝盖,微微颔首。这些他倒不陌生,其在修行之初,也曾混迹仙城多年,遂转移话题道:
“近年来,可曾发生过什么大事,涉及仙城内外,且闹得人尽皆知的?”
木青岩思索几息,答:“除了各家庄园,偶尔被饿诡袭击祸害,传回仙城闹得人心惶惶外,便是去年的一支商队,由家族联盟组成,在去往赤山仙城途中,被匪修劫掠无一幸存。”
木青岩绞尽脑汁,努力回想,忽然以拳击掌,兴奋道:“还有重峦许氏流落荒村,却传出有珍贵秘藏,与宝物或传承功法相关,引得众多家族前往,朱林两家更是联合搜刮,掀起好大的风波。”
许修远拍膝的手一僵,这些鬣狗闻到了腥味,就像狗皮膏药,注定会纠缠不休。又想起将他逼至绝境、最终葬身诡潮的老者,不知出自哪一家?
许修远喝一口灵酒,继续问:“后来呢,秘藏花落谁家了?”
木青岩摇摇头,幸灾乐祸道:“嗐!秘藏至今下落不明,其他的我知道不多,只听说折腾许久,朱林两家还死了人,最后却啥也没捞着,后面不知为何没了动静。”
言及于此,木青岩咧嘴笑笑,乐得看家族宿敌吃瘪。
‘没了动静么?倒算是个好消息。’
许修远心中思量,手一抛将酒囊扔回去,饶有兴致问:“你木家呢,对这秘藏不感兴趣?那许家听说来头不小,说不准真有了不得的宝贝。”
木青岩接了酒囊,然后挠挠头,尴尬道:“近百年来我木家势弱,处处被朱家针对,便不曾掺和进去。且我木家传承功法独特,可不比许家的差,道术神通也南辕北辙,意蕴根髓不能兼容。”
许修远轻嗯一声,不再多问,又一抹腰间储物袋,手中多了几粒丹药,抛过去后:
“夜深了,我身上只有这个,你先恢复伤势吧。”
丹药名为小聚灵丹,适用于炼气修士恢复灵力,木青岩却如获至宝,服下一颗后,好似久旱逢甘霖,满脸陶醉。
‘还是好人道友仗义,知道他灵力枯竭,还猜到他储物袋里,那几瓶大聚灵丹味道不好。’
……
翌日。
木青岩伤势大有好转,他取出一枚玉佩,向许修远奉上:
“道友,此乃青岩的联络信物,他日到了青山仙城,必将扫榻相迎,救命之恩,木某永世不忘!”
许修远轻笑两声,将玉佩接过,在手里掂量几下,随即身形一闪,转眼已至十丈外,没有回头,高举玉佩摆了摆手,朗声道:
“木青岩,灵酒不错,后会有期!”
原地里,一阵微风拂过,木青岩打了个激灵。
‘奇了怪哉,筑基修士还能冒冷汗。’
————
许家村,雪后初晴,暖阳和煦。
村中新建了一处演武场,在族长许思城家门前。
演武场占地不小,平日里专为后辈锻体修行,演武对练所用。
这天的演武场上,许氏族人脸上洋溢着喜庆,齐齐看向前方。
那是一方半丈高台,倚靠门楼而建,台上许思安手执花名册,大声念着名字:
“许成材,帮工灵米十斤。”
“许大壮,帮工灵米十斤,抚恤灵米十斤,共二十斤。”
声音在演武场回荡,每念一个名字,便有人应声上前,从派发灵米的许修海手中,接过一袋袋装好的灵米。
“许三顺,巡守家族,灵米六十斤。”
“许修骥,巡守家族,灵米六十斤。”
“许修骐,绘制符箓,灵米一百斤,固灵丹一粒。”
话音一落,人群中嘶声一片,固灵丹可是凝练经脉灵力,夯实炼气境界的丹药,对炼气初期、中期修士,都助益良多。
许修骐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已是炼气中期境界,同孪生胞弟许修骥一道上前,兴高采烈。
围观众人唯有羡慕,谁让人家有制符天赋,在如今的许家,制符是唯一的修行营生,自然会重点栽培。
“……”
门楼大厅。
许思城端坐上首,正翻看案上书册,窗外族人笑语晏晏,他却蹙着眉头: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家族修士日渐增多,仅靠画符置换灵米丹药,必定难以维持。”
许家村无有灵机,家族修士维持修为境界,需要灵米丹药,年轻一辈成长起来,踏入修行又是一笔支出,着实让他头疼。
右手边,许修弘白袍束发,正襟危坐,他的目光深邃:
“培育仙苗换取修行资粮,单靠鼓励生育见效太慢,唯有武力外图,才能解决当前困境。”
迁来村中的许家族人,有近五百之数,大半是老弱妇孺,村中佃民不多,仅有一百来号人。
几年过去,新生婴孩不过寥寥几十人,其中具备修行资质,且资质达到护道堂要求的仙苗,又能有多少呢。
许思城合上书册,以指按压太阳穴。
许修弘所言的外图,是兼并周边炼气散修控制的村落,扩大治下人口基数,届时便可定期收割仙苗,数量可观。
许思城叹息道:“且不说厮杀之风险,我许家修士不多,中高阶炼气更少,真要打下几个村落,又凭何掌控得住,如那无根之木,难得长久。”
许修弘并不反驳,透过窗户望向热闹的演武场,笑着问:
“族长,你看秘境外这世道,像不像一潭死水?修行之路被仙城各族把控,万年以降历来如此,上进无门又挣脱不得,该是怎样的绝望。”
说到这里,白袍年轻人敛去笑意,语气变得嘲弄:
“若不入护道堂,又不肯拿命去换,循规蹈矩一成不变,凭何打破这固若金汤的枷锁?岁月消磨,许氏又能坚持多久…”
话落,是良久的沉默,直至过了许久,才有疲惫的声音响起。
“再等等罢,等族中后辈,修为再高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