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村周边环山,山脚之下多翠绿竹林。
每当清风拂过,恍若碧海摇曳。
这天下午,鹤立竹林的一颗大树之上,鬼鬼祟祟的猫着两道人影。
“大马猴,这就是你说的好玩儿?这就是你说的刺激?还不如去河里摸鱼呢!”
说话之人语气带着质问,横眉怒目,显然此刻的心情并不好。
在他旁边那汉子慌忙伸手,紧紧掩住孩童的嘴巴,低声道:
“嘘,小祖宗,你别这么大声啊。”
许安澜可不管这些,扒拉掉眼前大手,犹自不忿嚷嚷道:
“我在树上趴窝等这般久,你就让我瞧这个?不就是白花花的身子么,除了那白肉会动弹,还有甚稀奇的?”
小童越说越气愤,出门行走江湖,居然连小孩子都欺骗,不由怒视身旁的许长生。
在大树的前方不远处,有一座清幽的竹屋庭院,藏在这翠绿竹林之内。
从这大树之上,居高临下俯视竹屋,可以看到屋内水雾弥漫。
此时,屋中人听闻外面的声响,先是一声惊呼,随后是水花飞溅、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许长生一脸牙疼的模样,看着眼前油盐不进的毛孩子,正想着该如何哄骗他,竹屋那边很快有骂声传来。
“哪个长针眼的龟儿子,胆敢偷看老娘洗澡!狙了心的孽障,看我不捣烂你那坨鸟蛋。”
言语虽然泼辣粗俗,却难掩声音娇媚。
未几,便有气势汹汹的女子,随意裹着青色衣袍冲出来,手中还提着竹竿。
许长生见这架势,顿感下身凉嗖嗖。急忙跳下大树,到地面后打了个滚,方才卸去力道,起身后撒腿就跑,不忘高呼:
“风紧,扯呼!”
独留许安澜在树梢上目瞪口呆,他低头看向地面,不禁咽了咽口水。
树干又直又陡,前番还是汉子帮忙托着屁股,费好大功夫才得以爬上来。
正犹豫着,抬头去找许长生,竞已不见踪影,他立即炸毛了,高声叫道:
“好你个许长生,竟是丁点江湖道义都不讲。”
来不及思索对策,青衣女子已来到树底下,且还盯上了他。
眼见大的那个已经跑远,只剩树上这个小的,女子便一扔竹竿,双手叉腰气恼道:
“你且下来,捣鼓你这小鸡崽子也没甚意思。”
“太高了,我…我不敢跳。”
女子顿时气笑了,好在她有修为在身,一个纵跃便将许安澜提了下来,又揪着他的耳朵骂道:
“小小年纪,叫你不学好。”
小家伙面红耳赤,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立志成为英雄豪杰,扬言要闯荡江湖、快意恩仇,自诩为男子汉大丈夫的耳朵,竟被一个女子揪着不放,往后被传出去,脸面还往哪儿放?
许安澜吃疼之下歪着脑袋,又踮起脚尖,却不愿失了英雄气概,咧嘴梗着脖子,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模样,憋屈嚷道:
“我也没见着什么宝贝,就白花花一片。你要觉得吃亏,我脱光衣服让你瞧回来,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此后你我两不相欠!”
女子脸蛋微红,噗嗤笑出声来,竟美的不可方物。随即松开他耳朵,啐了一口嫌弃道:
“谁要看你这脏兮兮的野猴子,我见别人唤你许石头,可是许寅松家里的小屁孩?”
“哼,我名许安澜,是男子汉大丈夫了!”
看着眼前浑身邋遢、头发凌乱的许安澜,女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怜爱。
将其拉到跟前,便要伸手擦去他脸上污渍,不想小童后退一步,满脸警惕看着她,只好悻悻收手。
女子想了想,蹲下身子柔声道:“男子汉大丈夫,就要说话算数一诺千金,你且跟我来。”
说罢,不等他点头答应,捡起竹竿往竹屋小院走去。
许安澜偷瞄一眼汉子离去方向,空荡荡一无所获,不禁满心失落,扭扭捏捏跟上女子的步伐。
竹屋内,闺房中。
女子将浴桶的水换一遍,转头看许安澜,掩嘴笑道:
“男子汉大丈夫,快把衣服脱了,进去叭。”
孩童紧绷着一张小脸,满是悲壮神色,但谁让海口已经夸下呢,只能依着她说的去做。
爬进浴桶之时,还打了个激灵,口中“嘶嘶”叫唤不停。
女子此时方才发觉,浴桶中小小的身子却满是疤痕,紫黑红肿新旧皆有,一条条狰狞如蜈蚣,不由得眼眶红润。
莲步轻移,想要轻抚疤痕,却被小童闪躲开,只好帮着他搓洗污渍,梳洗头发。
许安澜初时不适,但是女子动作轻柔,很快便不再抗拒,还眯起眼睛,好奇问:
“女侠,方才竹林中观你身手不赖,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名许修雅,跟你爹爹一个字辈,可算不得什么女侠。”
小童靠坐浴桶里,仰着头倒看女子下巴,两条眉毛聚拢,疑惑道:
“那你为何对我…这样好?祖爷爷都是让我自己洗。大马猴倒是帮我搓,但就像杀猪一般,下手可重了。”
“傻孩子,帮你洗个澡就算对你好么?往后可要小心上当受骗哩。”许修雅眨了眨眼,犹豫了一下,继续道:
“况且…我这算是帮人还债,要不往后我来当你娘亲罢,天天这样帮你搓澡,如何?”
许安澜心中有疑惑一闪而逝,随即被她提议吸引,眸光熠熠满是意动,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垂头失落道:
“我有娘亲的,她只是睡着了而已,只能在梦里来看我。而且我的记性不好,快要记不清她的样子哩。我要是还认你当娘亲,惹她生气了,再不来看我怎么办?”
女子听后鼻子一塞,兀自抽了抽,又赶忙仰头紧闭双眼,似是水雾熏人眼,手上动作却愈发轻柔。
浴桶中许安澜毫无所觉,沉默片刻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拍水花冷哼道:
“再说了,真要这样,岂非便宜许长生那厮?”
许修雅擦干双手,又转身拿出针线,帮他缝补衣物,闻言疑惑道:
“这又是何缘故?”
孩童老气横秋,仰头哼哼:
“许长生要我认他当假父,不过我许安澜什么人物?喊不喊还得看他表现,小爷心情好了才赏他两声。否则,喊他大马猴也算抬举。”
言及于此,又转头看向穿针引线的女子,噘嘴气恼道:
“我要是认你当娘亲,他还凭白多了个婆娘,这厮方才不讲道义出卖我,断没有这样的好事儿。”
一副豪气干云,恩怨分明的气派。
闻声,许修雅的伤感稍减,掩嘴轻笑道:“咯咯…这是谁教你的歪门道理?”
“……”
竹屋外不远处,许长生蹲伏在地,盯着庭院这边,不解呢喃:
“好小子,因祸得福么?竟被带回去喝洗澡水。”
————
又到收获的季节。
许家村今年还算风调雨顺,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此番秋收应不会差了去。
许大壮是家中老大,三兄弟之中,唯独许三顺有修行资质。
许家败落之时,父亲便带着一大家子,跟着许修远来到许家村。
三弟本想留在仙城,去当那苗种,但是父亲不让,说是不想他们这一脉断了香火。
老三要是当了苗种,往后的子嗣便要跟主家姓。
至于他和二弟许二富,来到许家村后,家中要是没了修行者,往后指不定就要吃亏。
其实五年前,他在仙城之时便讨了媳妇,如今几个孩子,大的也有五岁多了。
但两个弟弟至今还没成亲,如今在这仙城外,讨媳妇可不容易。
许家村周围村落,有些是仙城筑基势力照应,大部分女子到合适年龄,便会被带到仙城之中,当那只知生育的母胎。
当然不乏某些偏远村落,被炼气散修操纵,专门做买卖人苗的营生。
有修行资质的,不管好坏,仙城筑基家族都会收,卖了就能换取修行资粮。
至于没有资质的,就得分情况了。
男丁不甚值钱,只能留着当种地劳力。
至于女孩倒不愁销路,卖到仙城或其他村落都是可以的,只是价格比不上有资质的而已。
许大壮走在上山的路上,想着村中近来发生的大事。
“嫡系这些人说,帮着村里照看田地,便可挣得灵米作为工钱,也不知真假。”
所谓的照看,是因为在荒郊野外,有很多上了年纪的流民,趁着庄稼即将成熟的时候,过来偷盗用以果腹。
他们或是仙城流放出来,或是被周遭村落驱赶离村。
因为老迈没了价值,便只能流落荒野,最终熬不住了,就无声无息死去。
“许思城那些人要扩大村中人口,鼓励多种粮食和生育孩子。莫不是也要吃人血馒头,拿许氏自家孩儿去换修道资粮?”
摇了摇头,许大壮管不了这些。照看田地真要能领到灵米,他可不会落后于人。
如今的许家村,没有什么营生进项,全指望许思城等人画灵符,然后到仙城之中换取灵米。
手中有修道资粮,腰杆子就硬,说的话自然也一呼百应。
在灵石罕见的重峦宗地界,这灵米和聚灵丹,可是秘境之外交易的硬通货。
至于远古传说中,凡俗人间交易盛行的金银财宝,成了大户人家装点门庭的俗物,不甚值钱。
许大壮心中忧愁:
“十斤灵米,才能换一个女人,两个弟弟一人一个,就得二十斤灵米。也不知做工多久,才能凑齐。”
翻过山坳,便来到一片平缓坡地,上面垄起了一环环梯田,栽种的稻禾已是金黄一片。
许大壮是过来接班的,田地只需在白天有人守着便可。
在夜晚的话,凡俗老百姓可不敢外出,那些流民即使饿得吃土,也不会出来偷稻子。
在凡俗民间,一直有古老的传说。
死于诡怪口下之人,下场极为凄惨,命魂都会被吸食干净,往后连投胎转世都做不到。
凄惨悲苦了一辈子,就指望着下辈子投个好胎,能有修行资质成为修仙者呢。
白天相较夜晚而言,会相对安全一点。
那些诡怪具备理智的时候,对人的血肉不感兴趣,不去招惹它们的话,还能相安无事。
中午的日头热辣,许大壮不由得加快步伐,很快就来到田间茅草屋左近。
“老二,我来替你啦,回去吃饭罢。”
“老二,许二富……这懒散货莫不是睡着了吧?别稻田被偷了都不晓得。”
待到了茅草屋后,才发现里面没人,许大壮眉头紧锁,继续大声叫唤弟弟的名字。
只是呼嚎几声后,依旧没有回应,只好沿着小道往前寻去。
循着稻田边缘寻找一圈,终于在一处低矮灌木丛附近,发现异样。
浓烈的血腥味在弥漫,许大壮心中一骇,有了不好的预感。
先是警惕扒开层层荒草,猫着腰探头去看,许大壮被吓得肝胆欲裂。
映入眼帘的是血肉残渣,还有许多破碎成团的衣物,满地狼藉。
许大壮不敢再看,拔腿往村中跑去,豆子大的泪珠直流,只口中不住念叨:
“怎就没了呢,我弟弟怎就给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