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又发生了命案,是许修远家的婆娘,遭歹人害去性命。
她与往常一般,早早出门下地干活,到了下午人还不见回来,许寅松便唤那许长生去寻。
人是邋遢汉子从地里背回来的,浑身干涸的血渍,早就没了生息,正摆在院门前大石旁边。
当地有习俗,在外暴毙的人不能进宅子。至于祠堂那边,许寅松要找出凶手,便也不让背过去。
院门前,人头攒动,无不是心有戚戚。
“造孽呀,莫不是许修远惹的祸,然后被人寻仇报复?”
“这凶手可不好找,老头一口咬定是族人所为,可也不能空口无凭啊!”
“是呀,说不定是仙城中人下的毒手,别忘了前番人家觊觎的东西,现在都还没找到呢。”
“唉…这才平静一年多罢?这些人便又蠢蠢欲动了,过个安生日子怎就这么难呢。”
“……”
“娘亲…娘亲~”
稚声稚气的声音在萦绕,人群中央,两岁多的孩子小小一只,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话语。
只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尚且不知何为生离死别,此刻被那么多人围着,难免不安。
慌张之下孩子瘪着嘴,吃力地拖着母亲的手,想要把她摇醒。
就如往常许许多多的清晨,把她吵醒了陪着自己玩耍,玩累了就睡个回笼觉。
当然,醒来后往往找不着娘亲,只能大哭一场。届时,祖爷爷会吐着好玩的烟圈,将他逗笑。
然而,以往屡试不爽的方法,这一次却行不通了。
娘亲叫很久都没起来,孩子的小嘴再也瘪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许长生在旁边席地而坐,衣服上还沾着血迹,看着懵懂哭泣的孩童,汉子两眼一酸,痛苦地闭上眼帘。
许寅松同样满脸哀恸,望着这孩子,内心之中还有深深的恐惧。
儿子许思明的威慑,仅仅让那些人忌惮一年,如今又开始了试探。而且这手段,竟如此酷辣,不惜残害性命。
‘这只怕是个开始而已,往后我独自一人,还护得住这个孩子么?’
老人偏转视线,浑浊的目光落在了许思城身上,悲声道:
“思城,如今有…族人身死,且死得不明不白,定要…彻查呀!”
迁来许家村一年多,许思城已经成为一族之长,权柄威势日隆。
他本在静默沉思,听到老人的问话后,摇头叹息:
“只是不知从何查起,我到事发现场看过,全无线索。”
一听此话,许长生抬起头,巡视着围观众人,面容凶狠道:
“凶手必定是村中之人,如若是仙城的歹人,何须特意破坏诸多痕迹!且偏偏在她落单之时下手,这又是何故?”
许思城闻言皱眉看着他,不悦斥责:“在无确凿证据之前,休要胡乱攀咬,说这些寒心之言。”
许寅松失望透顶。
邋遢汉子眼睛通红,不服喊道:“证据简单,细查村中众人行踪便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若无牵扯总能自证清白。”
言及于此,围观众人顿时议论纷纷,群情激奋、不悦者众。
许思城更是冷哼一声,瞥了许长生一眼,沉声道:“谨记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也不知说的是汉子,还是许修远一家,又或者为此事盖棺定论。
许寅松神色难掩悲凉,枯瘦的手用力攥紧烟杆,不禁心肝胆寒:
‘世风日下人心鬼蜮,莫过于此了。还有你许思城,真就只顾着安稳局势、笼络人心么?家族人心都烂透了,所谓的大局为重何其可笑!’
老人知道,于许思城而言,这母子俩本就是个祸端,只会招来仙城的不怀好意。大费周章的彻查此事,寒了族人的心不说,还可能引来一身骚。
其实他和许思城关系非比寻常,乃是同出一脉的亲叔侄,重峦许氏最后那位金丹…永熙老祖的嫡亲。
许家衰败流落村中之后,两人都有着复兴许氏一族的目标。
只是各自的理念大有不同。
许寅松想着扭转家族人心阴私,人人拧成一股绳,使重峦许氏再次崛起。
而许思城坚持尊卑之分,重峦许氏的崛起之路,须由永熙老祖嫡亲一脉主导,不可使大权旁落。
如此才能做到矢志不渝,只要能恢复许氏荣光,他许思城一切皆可割舍。
许寅松摇摇头,不再寄希望于这位许氏族长,如今能够倚仗的唯有儿子。
至于一心求道、百无禁忌的许思明是否愿意出头,老人其实也不确定。
但总得做点什么,否则…低头看向孩子,只见他趴在母亲身上,兀自抽噎不停,还未放弃想着唤醒她。
许寅松挪步走过去,颤巍巍伸手将他牵起,破锣嗓音为了言语利落,一字一句嘶声道:
“世道如此,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再谈血脉亲情亦是妄言。但请转告你们背后的主子,若谁还敢动这孩子,我便亲自求到儿子那里。”
说着,许寅松环顾众人,另一手颤抖指向大石之上的刻文,凄厉道:
“跪下来求,势必要顺藤摸瓜、血债血偿…包括许家之人!若他许思明不肯出手,我就死在他面前,也好称量一下我这老不死的分量!”
半生纨绔、半生庸碌的老人,此刻竟如此决绝。要用这腐朽的身躯,为身下稚子撑起一片天地。
围观众人神色冷漠。
枯槁老人紧握稚童小手,声嘶力竭。
夕阳西下。
余晖拉长了一大一小的身影。
————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三年后。
许家村,祠堂前的地坪上。
一群孩童分了两拨人,手持棍棒木剑,正在玩着打仗的游戏,欢声笑语传出老远。
在地坪的边缘,有个衣衫邋遢、蓬头垢面的小童,约莫五岁多的样子。
小童摇头晃脑、优哉游哉,兀自绕着地坪在逛荡。
其身后有一柄无鞘木剑,就用灰布条绑着首尾两端,斜挎在背。
每当地坪中有目光投来,他都会停下脚步,若无其事地转动身子。
似是在炫耀,又像是担心那些同龄人,没发现他身后背了木剑。
如是这般,小童在地坪外晃悠许久,似是走得乏累了,却也没有就此离去。
如今坐在一个石墩子上,晃荡着两只脏兮兮的小腿。
不忘将背后宝剑解下,平放双膝。继而眸光发亮地望着场中,那有来有回、刀光剑影的对战。
小童不时转动视线,绷着一张认真的小脸。
看到兴起之处,也会不自觉跟着笑起来……
一炷香后。
地坪中激烈的对战,终于到了鸣金收兵、中途歇息的间隙。
便在这时,有枝节徒生。
两拨孩童中,衣着明显好一点的那拨,在一个领头之人的带领下,向着石墩子这边走了过来。
走在前面那孩子,威风凛凛,像个得胜将军一般,仰首嚷道:
“许石头,你快走吧,我们是不会要你一块玩的。”
话音一落,身后一众萝卜头群情激荡,跟着开口——
“我爹娘也说,不许跟你一起玩儿。”
“哼!扬沙子的卑鄙小人,当个小兵都不配,赶紧滚开。”
“就是,臭烘烘的野孩子,克死娘亲的扫把星,不许你看我们打仗。”
“……”
一场嘴皮子声讨,叽叽喳喳,竟也气势汹汹。
至于另一拨人,衣着相对朴素些,倒是没有过来,仅在地坪之中冷眼旁观。
石墩子上,许石头不安端坐。
在见到他们过来,且气势汹汹后,便打了个激灵蹦跳起身。
竟是熟练无比。
随着人群逼近,许石头手持木剑,怯生生后退两步,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小脸变得紧绷,且直直站定。
一众孩子面面相觑。
他们原以为,眼前像极了佃民乞丐的家伙,会和往常一般灰溜溜跑开。
不曾想,今天却一反常态不知畏惧,且倔强地看着众人,确切说是直愣愣盯着一人,方才说他克死娘亲的那个同伴。
始料未及的情形,以及那变得令人发毛的眼神,令得这群孩子愈发不爽。
群情激奋间。
大伙默契地看向领头那人,等着他发号施令,更有孩童叫嚷道:
“卫宗哥哥,动手罢?给他点教训!”
名唤卫宗的孩子,年纪和个子都要大一些。只见他冷哼一声,抬手一挥:
“大伙一起上,给他点厉害瞧瞧!”
话音一落,众人抄起手中的棍棒木剑,呼喝着就打了过去。
劈头盖脸的棍棒加身,许石头明显瑟缩了一下,却没有退避躲让,而是紧咬牙关抡起木剑,盯着其中一个孩童打去。
嬉笑怒骂,言语威胁,场面立马又喧嚣起来~
如是一阵混乱之后,成了许石头追着那个说他克死娘亲的捶;而在其身后,又有一群孩童追着他打。
前面被盯上的孩子,挨了许石头几下狠的,顿时哭爹喊娘、抱头鼠窜,好不凄凉。
许石头同样不好过,其裸露在外的手臂腿脚上,淤青红肿清晰可见,额头还见了血,却始终咬着牙不吭声。
“不好,是谁打破他脑袋?可是要杀人偿命的。”
“不是我,不关我事儿。”
眼见得他额头冒血,反倒是人多的一方先怕了,纷纷仍下手中的棍棒木剑,撒腿就往家中跑去。
地坪中央,观望的另一拨人也慌了。
毕竟是打破脑袋见了血,事发之后,家里的一顿胖揍肯定躲不过,便也一哄而散。
原地里,只剩下孤零零的小童,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被遗落在外。
直到众人全都离去,他才松开紧咬的牙关,吐出一口血水。顿感锥心的疼痛袭来,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左右环顾了一下,确定没人后方才瘫坐地上,哆嗦好一阵才缓过来。
黄昏下。
小童蹒跚起身,一瘸一拐的往家中走去…
————
许长生三年前就搬了过来,跟着原本相看两厌的许寅松,只为更好的照看许修远的遗孤。
天色渐暗,他在外忙活了一天,才慢悠悠的往家中走去。
宅院大门已遥遥在望,许长生却在门前的树荫底下,发现一道小身影。
他就靠着大石,抱着双膝出神呆坐。
待走近细看,才发现小童遍体鳞伤,额头上还有简单擦拭过,但没擦干净的血痕。
许长生心中一紧。
后者此时也发现他的到来,眨巴眼睛仰头观他。
在地坪那边任凭别人威胁辱骂、乃至追逐殴打都不曾哭过的孩子,如今见了这邋遢汉子后,先是嘴角瘪了瘪,而后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
哭的撕心裂肺,如江河决堤。
许长生拍了拍身上灰尘,挨着小童轻轻坐下。
等他哭了一阵,声音弱下来后,才嬉笑道:
“小王八蛋莫不是又干架了,打不过只敢回来偷偷哭?咦惹,真是半点不豪杰,丢死个人。”
小童听后更加委屈了,偏过头去不理这汉子,原本弱下来的哭声,又有抬起的趋势。
许长生敛去笑容。
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言安慰:“好啦好啦,打不过就打不过呗,其实不丢人的。”
小童用力一甩肩膀,不愿被他触碰,像是伤透了心,兀自抽噎不停。
汉子眼珠子一转,腆着脸讨好道:
“你那成名绝学——宇宙洪荒无敌疯魔剑法,可是将我打的毫无招架之力。连声名远扬的石头剑圣都讨不了好,想来对手非同小可。”
“我叫许安澜!不叫什么烂石头。”
许长生这话,像是戳到这孩子的伤疤,他愤怒的转身抬头,涕泪横流的面容变得龇牙咧嘴。
“行行行,小石头也挺好听的啊,你咋这般嫌弃咧。”
小童哼了一声,又将小脸撇到一边。
其在懂事之初,曾问过这粗糙汉子,为何他的小名唤作石头。
许长生便笑话说,他是门口大石头蹦出来的,所以就叫许石头。
这孩子将信将疑,又问了祖爷爷,才知道小名是他父亲许修远取的。自从那时起,便再不许相熟之人这样喊他。
而许安澜这个名字,乃是老头子许寅松所起,便是盼望这孩子能够一生安澜。
粗壮汉子轻咳一声,声音豪迈:“真正的英雄侠客,非得要一身伤疤才够资格,毕竟是闯荡江湖、惩恶扬善的见证,才能震慑宵小之徒。”
说着,又轻碰一下小童,言语好奇地问:
“说说呗,安澜大侠,你这身伤疤都顶俩英雄的分量了,到底怎么来的?”
说起这个,许安澜一脸神气地站起身,用手臂将脸上涕泪拭去,昂首冷哼道:
“是他们先挑事儿,就在祠堂地坪那边,骂了我不说还要打人。他们一群人,可我照样不带怕的,最后也是他们先认怂败逃。”
说罢,用眼角的余光,斜瞥一眼汉子,想看他的反应。
好在许长生没令他失望,满脸震惊的竖起大拇指,继而又疑惑不解道:
“你口袋里的招数呢,当时怎地不使出来?”
自从懂事儿起,在外面玩耍回来的小童,其裤脚口袋之中,就常常装着沙子或者小石头。
这般举动,时常让帮他洗衣服的老头子头疼不已,但是更多的还有心疼。
许安澜瞥一眼斜立大石边上的木剑,扬起下巴双手环胸,哼哼两声并不言语。
便是这简单的一瞥,许长生极有默契地懂了,不由得佩服点头,双手抱拳致敬。
脸上神色也变得肃穆。
毕竟,扬沙子扔石头的英雄好汉,终归多了一点瑕疵,少了一丝气概。
许长生伏低做小,一顿夸赞后,很快将小童的顺毛捋直。
许安澜得意洋洋,许长生咧嘴捧哏。
汉子忽又想起一事,望着小童手上的伤痕,轻声问:
“那回来之后,怎不进屋去找你祖爷爷?涂点伤药能少吃些苦头,还好的快一点不是?”
闻言,许安澜神色一暗,方才的张扬欢欣全无,低头蹲身蔫坐在地。
看着默不作声的孩子,许长生叹了一口气,伸手揽住他瘦小的肩膀,一时无言。
许安澜的母亲就埋在这大石旁边,还是三年前许寅松一力主张。就在这宅院门前的路边,老头倒是不嫌晦气。
但许长生知道,这是老头子别有用心。
况且这大石正面,还有许思明为他刻的碑文呢,就差将名字刻上去了。
至于许安澜的母亲,埋下之后既没有堆坟,也没有立碑。
按老人的说法,是他没脸去做,等许安澜长大成年,让其亲自完成。
小童每次想他娘亲了,或是受了委屈,就会独自来到这里,靠着大石呆坐。
经常一坐就是很久,偶尔还会在这边熟睡过去。
看着即将黑暗的天幕,许长生想了想开口道:
“安澜,我明天早些回来罢,就陪你去玩儿。”
“真的?”小童仰头看他,双眼泛光怀着期待。
许长生点点头,开口笑道:“真的,带你去长长见识,比摸鱼掏鸟窝有趣多了,非常非常…刺激。”
许安澜欢呼一声,变得开心起来,摇头晃脑,咧嘴笑道:
“够仗义啊,祖爷爷常说,仗义每多屠狗辈。”
说话间,他蹦跳起身看向许长生,又拍了拍汉子的肩膀,一脸真诚:
“假父,往后你别叫大马猴了,改叫许屠狗罢!”
说完立马窜了出去,弯腰扭屁股的,不忘转头做了个鬼脸。
许长生吹胡子瞪眼。
“哟呵,好你个小王八蛋,敢笑话你爷爷我,容我割了你胯下两丸,今晚正好下酒。”
状若小乞丐的小童,由两个大男人拉扯大。
许寅松老迈且一生锦衣玉食,许长生又是糙汉一个,针线活计皆是不会,平日里也不懂如何捯饬,是以孩子经常蓬头垢面。
只见他穿的裤子裂开了裆,两根脏兮兮小腿跑的飞快,汉子所说的两丸还真清晰可见。
许安澜跑在前头,听了他这话之后,不由得加快速度:
‘大马猴早先便说过,这东西是我身上最紧要的宝贝,他定是稀罕久了,可不能给他割去。’
只是刚跨过宅院门槛,忽又想起一事,转头大喊:
“许屠狗,你能不能帮我重新制一柄宝剑,一定要长一些,下次打架还能少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