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村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众人迁来村中,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许思明的省亲一行后,平日里,仙城对母子俩的窥探,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村中嫡系众人,眼见许思明傍上靠山,境界隐隐又有提升,威势日隆。再反观自家如今的落魄,只觉得五内俱焚。
小院天井之内。
有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咿呀,咿呀…”
磨盘旁边,已经一岁多的稚童,脱离了母亲的襁褓,到了蹒跚学步的年纪。
小小的人儿扎着冲天辫,脸蛋白嫩滚圆。
只见他张着小手,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维持着平衡,明亮的双眼左顾右盼,对身外的世界好奇不已。
在小孩子身后,跟着个白发佝偻的老人,亦步亦趋。浑浊双眼被身前的小身影填满,生怕他给摔倒了。
“哎嘿,好…好。”
小家伙每成功走出一步,都能让老人咧笑开花,脸上皱纹的沟壑更深了,再配上那一嘴黄牙,面相瞧着与慈祥不搭,倒是有点狰狞可怖。
“老爷子,早饭准备好哩,今天熬了点灵米粥,您快趁热喝了吧。”
有呼喊声从伙房传出,是孩子的母亲,正在伙房准备着清晨的吃食。
许寅松听后,脸上的笑容收敛,变成了肉疼无奈,假装生气道:
“怎又…煮了灵米粥?不是说了么,要留给孩子往后…锻体纳灵之用。何苦浪费在我这老头子身上?”
屋内的妇人忙着摆弄碗筷,此时又有声音传出,不以为然道:
“本就是思明叔叔留给您的,何来浪费一说?吃了也能滋补身子,可以帮我照看小石头。”
“家中里里外外那么多活计,总不好全让长生哥哥劳累。”
说罢,屋内的妇人沉默了一阵,又语气轻快,继续说道:
“再说了,石头还小,有无修行资质还不知道哩。真要有资质,修行的事儿也该是他爹操心去。”
石头是孩子的小名,还是其出生之时,许修远所起。
想到生死不知的许修远,许寅松却是没有那么乐观。如今大半年过去了,还是杳无音信,多半……
老人摇摇头,不再和妇人犟嘴,转而又道:
“你也…吃一些吧,老头子一个人吃…吃得不安心。”
这时妇人摆好碗筷,走出了伙房,脸上还有着细密的汗珠,闻声开心笑道:
“唉,晓得哩。我也是嘴馋了,才特意熬了灵米粥,就等着您开口呢。小石头,吃早饭咯~”
“咿呀,咿呀~”
等到许寅松落座,面前白碗早已盛好了灵米粥,莹玉洁白,香气飘逸。
老人轻闻了一口,面色隐隐红润了几分。
妇人却是不急着吃,端着一碗米糊糊,一勺勺的喂着孩子,斟酌开口道:
“老爷子,吃过早饭,我便去地里干活了。开的荒地不少,杂草虫害什么的,长生哥哥也忙不过来。”
许寅松小口酌着粥,闻言点点头,又觑了一眼吃着米糊的孩子。
小家伙的双眼灵性十足,察觉到老人的目光后,跟着笑眯起了眼。忽而又作怪地将嘴里的米糊吐出来,竟吹出一个迅速破裂的泡泡,他顿时咯咯笑个不停。
许寅松跟着开怀一笑。
孩子的调皮捣蛋,让妇人气恼不已,揪了揪他白嫩的脸蛋,又将流到衣襟的米糊擦干净,才继续道:
“这调皮鬼正是粘人的时候,他若哭闹不休,老爷子你也莫管,由着他哭累了便好。”
老人轻哼咕哝一声,似是不以为然,却也没有反驳什么,只安静吃着灵米粥。
————
光阴流转,白云苍狗。
许家村的平静被打破,时隔一年,又有仙城之人到来。
应了那句寡妇门前是非多,许思安家中有恶客临门。
来人家世背景不凡,是青山仙城的筑基望族、近十几年如日中天的林家。
林家有嫡系子弟,和许思安的女儿纠葛颇深,此番也是以此为由头,登门造访。
许修雅在多年前,便嫁入了仙城的筑基家族,此家族实力在仙城之中不算拔尖,彼时许家乃【重峦秘境】的道录世家,属于名副其实的下嫁。
只是造化弄人,许修雅出嫁几年,也未曾诞下一儿半女,被夫家诟病不少。后来夫君修行出了岔子,经脉逆乱而死,她更被指责是克夫命格。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不久之后,她和林家的嫡系公子有流言蜚语传出。这事儿在仙城之中,传得可谓是沸沸扬扬。
当是时,她的夫家忌惮许氏威势,又招惹不起林家,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直至许氏一朝败落,立即便将她扫地出门了。
小院之中。
许修弘面色平静,只是缩在袖中的手,攥紧了拳头。
许修雅作为苦主,就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了,只见她搬起了地上的礼品,就往院门外扔去:
“林尚麒,拿着你的东西,给我滚远点!”
女子眼神冰冷地盯着院内那人,抬手指向院门之外,语气冰寒。
林尚麒负手站立,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看也不看散落门外、价值不菲的修道物事,轻佻戏谑道:
“我说修雅,当初有过的缠绵悱恻,难道你都忘了么?以前口口声声的亲亲冤家,如今倒是直呼大名了,当真是半点旧情都不念。”
林尚麒的身上,有着望族子弟的贵气,加上俊朗不凡的容貌,不知引得多少家族少女倾心。
今日他和叔父带着仆人,备厚礼登门洽谈要事,真要把事情谈成,他不介意把这尤物带回仙城,就当个外室养着,毕竟是有过露水情缘。
不想事情还没谈,一家人不假辞色,一副拒之门外的姿态。
想来是当初的事情,对他们折辱不轻,至今仍怀恨在心。
当初许修雅在夫家势弱,是个没了倚靠的寡妇,恰逢其会地遇上了林尚麒的纠缠。
在他的死缠烂打之下,许修雅便想着顺水推舟搭上林家的船,好帮自家留一条退路。
两人各怀心思,郎情妾意地勾搭在了一块。
不曾想许家倾颓后,父子俩拿不出林家满意的投名状。曾经的山盟海誓,也全都化为泡影,一家三口只能流落到了许家村。
林尚麒笑容玩味,胸有成竹道:
“我等今日此行,可是带着诚意而来,想着谈一桩合作。合作达成,你等回归仙城轻而易举,便是你弟弟的修行灵地和资源,也不在话下。”
许思安一听此话,看了看许修雅,欲言又止。
许修弘眉头一皱,藏在袖中的拳头却忽地一松。
林尚麒看到父子俩的反应,更是得意,侧眸瞥了许修雅一眼,却没有预料之中的意动神色,或是窘迫难堪。
女子无声笑了起来,没有理会父亲那殷切的目光,眼神讥嘲看着林尚麒。
这种眼神,林尚麒刻骨铭心,不禁想起过往,为了获得她的青眼,所做种种卑微姿态,所有的自尊、骄傲如坠泥泞,还要被她反复践踏。
两人在相识之初,她便经常这样看自己,仿佛高高在上的神女,审视什么卑贱、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林尚麒面容变得扭曲,语气刻薄:
“还当自己是秘境的道录世家子吗?你许修雅还有什么值当的东西,如此高高在上?”
许修雅抱着双手,淡淡回道:
“收起你自以为是的施舍,这许家村没什么不好的,起码活的自在。另外,我奉劝你俩一句,寄人篱下的挣扎求道,顶天了还是个炼气蝼蚁,又有何用?”
说着,扫了父亲和弟弟一眼,笑容玩味。
屋檐底下,许修弘不动声色。
一旁石凳之上,许思安却如坐针毡,脸上也是难堪。
真要惹怒了这些人,可没有好果子吃。如今没了家族的依仗,受人欺凌也只能是忍着。此刻,他连忙起身作揖:
“林公子息怒,小女不懂礼数,莫要见怪。至于合作之事,不妨直说。不过事先言明,我家如今落魄,确实没有家族功法传承,也拿不出什么宝物来。”
林尚麒尤自气愤不已,眼神凌厉盯着许修雅:
“哼!如今想起来要立牌坊、装那贞洁烈女了?当初在床上那股子狐媚劲儿呢?且等着罢,有你后悔之时。”
言罢,才转头望向许思安,
“至于合作之事,无须你交什么传承和宝物。具体如何,就看你们有没有这胆子了……当然,许家村那么多人,也不是非你家不可。”
庭院中,许家父子俩脸上的意动神色,愈发明显。
尤其是许修弘,正值青春年华,血气方刚,苦心孤诣的修道登高,一直引以为傲的坚持,竟被贬低的一文不值。
还是被一直仰慕学习之人,那许思明当面奚落挖苦,多年的坚持竟成了一个笑谈,何其可笑。
天资不高,便不配修道么?他许修弘偏不信这个邪。且等着罢,他日若能出人头地,修出个大道前程,总要出了这口恶气。
院门旁边,许修雅冷眼看着父子两人,只觉得可悲至极。
这与曾经在仙城挣扎的自己何其相像?修为不高背景不强,再如何苦心钻营,不过是竹篮打水,终将一无所有。
女子有些意兴阑珊,转身离开了庭院。
————
清晨的河边。
有女子拎着满是衣物的木桶,向河边堤坝走去:“哎哟,婶婶嫂嫂们今日也忒早了吧,我这般晚来的,怪不好意思咧。”
有年纪大的老妪,抬头伸腰稍作歇息,回她:
“唉…天生的劳碌命,活该伺候他们老许家的。衣服洗完了,家里面还多的是活计呢,可不得早一点。”
也有妇人抬臂擦汗,刻薄笑道:
“你这有甚不好意思的?总好过那狐狸精,那次不是等日头高了,才过来浣洗衣物,就怕路过的汉子少了似的。”
又有女子立马接话,嗓音青涩:“洗的还多是贴身的衣物哩,真不知羞。”
这话顿时引得一阵不齿嬉笑,言说可得看好自家男人,不能沾着了外边的腥臊。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狐狸精搬出去住了。说不准就为了偷汉子,有她爹和弟弟在家,放不开呢。”
有人一脸不可置信,停下了手中的洗衣棒槌:“不至于吧,都是姓许的。”
“那可不好说,旁系里出了五服的多了是。而且,偷那些卑贱的佃民也说不定呢,哈哈哈。”
那嗓音青涩的女子,复又感慨道:
“你们说这人跟人,怎么就差那么远呢。你看那许修远惹是生非,多半是死在外面了。但是他那守寡的媳妇多贤惠,最近一年忙里忙外的,硬是撑起了个家来。”
“噤声,你不要命了?提他们干嘛,小心惹祸上身。”
女子疑惑道:“这都过去多久了,应该没事儿了吧,还有人揪着不放么?”
“仙城里边我不晓得,但嫡系那些人听了能开心?不是凭白招人恨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