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修远浑浑噩噩,又一次从昏厥中醒来。
浑身上下已感知不到疼痛,只觉得这具躯体,恍若牵线傀儡,与自己的念头严重剥离。
行尸走肉,不外如是。
这是成为饿诡,沦丧理智的后遗症。
这段时间以来,他时而清醒,时而癫狂,周而复始。
只能在清醒的时候,极力吐纳灵气,搬运灵力温养道基,巩固修为。
至于癫狂疯魔之时,唯一的记忆便是饥饿,无休止的饥饿。当然,还有恢复清醒后的满身伤痕,诉说着他的经历。
如今的许修远,整个人骨瘦如柴,眼窝深陷,不成人样。
他此刻魂不守舍,疲惫自语:
“道基温养的进度,还是太慢,尚且虚幻不稳,可我已经扛不住了。”
饿诡这等怪物,在玄黄界存世已有近万年。
曾有人为了强大的力量,主动触碰诡异;也有人躬身入局,寻求救世破解之法;更多的是遭逢不测,被诡异侵蚀沦为饿诡。
可惜千年万年下来,世间诸多修士,苦苦探寻的破解之法、各种各样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而沦为饿诡的修士,也全都没有好下场。
修士一旦坚持不住,吞吃了其它饿诡,便如同上瘾,被欲望所控制欲罢不能,吞噬同类乐此不疲。
皮肉也将长出鳞甲,形同人形妖兽。
其大多数的结局,是在一次次癫狂厮杀中,一着不慎便万劫不复。
若是抑制渴望,不去吞吃其它诡怪,单是炼化灵气中的诡异,虽能有所缓解,但也是难以长久。
其最终结果,只能在强忍煎熬之中,枯寂而死。
从此,诡异便如同禁忌,再无修士敢于触碰。
许修远神色麻木。
自从走上这条不归路,他便有了心理准备。
如今苦熬许久,再难强忍坚持,唯有随波逐流——
吞噬饿诡壮大己身。
两权相害取其轻,漫漫长夜厮杀不止,若能躲过一劫存活下来,便能多活一天。
“在此之前,这剩下的筑基灵物,又该如何处置?”
许修远动身之前,心中一动,想起了储物袋中的玉盒。
许寅舟曾说,此物只够一人炼化筑基,如今只当是鬼话连篇了。
“血泥这一灵物,虽然炼化的难度奇高,且对于道基品质的裨益不大。可能够炼化筑基总归不假,需要的分量也不多…”
须知在重峦宗地界,流传至护道堂的筑基灵物,大多便是此类,品质不高、无法裨益道纹的形成。
可即便如此,其依旧让诸多道兵,乃至仙城筑基家族为之奋不顾身。
况且,血泥只是少了十之一二,剩下的分量足够五六人用了。
许修远略作沉吟,鬼使神差地取了玉盒出来,将之打开。
血泥依旧,许修远却异变陡生!
玉盒打开的一刹那,许修远浑身一震,呼吸都不自觉地沉重了起来。
丹田气海之上的血色大山,在感应到盒中血泥之后,兀自震颤不休,致使气海灵力沸腾紊乱。
道基在渴望!恍若两者本一体却失散多年,渴望着团聚。
“我道基尚未稳固,距离炼道阶段的修行还遥不可及,缘何会有这般古怪反应?”
盖因‘筑基无悔’一说。
修士一旦筑下大道根基,便再难炼化筑基灵物,进行补救提升。
且需等道基彻底稳固之后,方可进入筑基初期——炼道阶段的修行。
届时才能炼化天材地宝,增添道基神异,修炼种种不凡道术。
许修远满脸匪夷所思,却不再胡思乱想。
重新盘坐而下,顺应道基的渴望,施展秘术炼化起了这血泥。
他有种莫名的直觉,此番变化,或能给触碰禁忌沦为饿诡的自己,带来一线转机。
————
倏忽间,一月多的光景匆匆过去。
许修远双眼圆睁,盯着眼前在灵力环绕下,飘动旋转仅剩一丝的血泥。
其身体因为极力压抑,而有了细微的战栗,昭示着此刻的心绪并不平静。
此番炼化的过程,长达一月有余,许修远一刻不曾闭眼。
眼中的世界或血红、或真实。
在此期间,持续不断地炼化着灵物,他一直都是清醒状态,不曾沦丧理智陷入癫狂疯魔。
眼前的血泥,似乎受灵力中的诡异影响,越发的妖冶鲜艳。
其炼化的难度,也大大提高。
几个月前,筑基之时耗费两个时辰,将将炼化十之二三,只觉得奇慢无比。
如今将这剩下的十之七八炼化,竟需要一月有余。
眼下的许修远,虽依旧骨瘦如柴,可其狭长的双眼却明亮有神,熠熠生辉,只心中惊喜:
“绝路逢生,命不该绝!只要能时刻保持清醒,便能夜以继日的炼化灵气,温养道基。”
“往后更能在夜晚的灾劫之中,不受欲望控制,规避危险存活下去。”
随着最后一丝血泥炼化完成,丹田之内顿时有变化发生。
气海灵力激荡,道基异象变幻,如若天翻地覆。
前番温养巩固的道基恍若纸糊,瞬间破碎重组。
气海之上,一座血色大山再次显现。
乍看去时,与前番又有不同,其上多了一枚玄奥道纹。
且道基意蕴,更添神秘,厚重而威严。
许修远意沉丹田,却感觉自己在这道基面前,如蝼蚁般渺小,正直面大道之奥妙。
真应了那一句‘朝闻道夕死可矣’,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三枚道纹,上品道基!这是什么逆天至宝,竟能后天提升道基品质?此事许寅舟绝不可能知晓,否则灵物怎会传到我手中?”
许修远如坠梦中,犹自觉得极不真实。
在这血泥面前,‘筑基无悔’竟成了一句空话,且还得了一座上品道基?
须知,极品道基,仅在历史传说之中有过记载。
而上品道基已是当世顶尖,只寥寥存在于重峦宗嫡传之内。
至于宗门之外,许修远自打记事起,混迹于仙城和秘境这二十多年,只听过许思明一人。
此人凭借逆天的资质和悟性,在参悟《山河真经》、打磨灵力和道意方面,极其出众,硬生生弥补了筑基灵物的短板。
“哈哈哈…不仅死里逃生,还因祸得福。修道一途,行远登高,大有可为矣!”
许修远仰天狂笑,双手高举,眼中更有血泪落下。
压抑的心绪,瞬间释放。
不禁想起了这几个月来,一次次走投无路,又一次次竭尽全力挣扎求活。
遭逢胁迫后暴起杀人,辗转逃亡中锥心算计,诡潮逆行向死而生……重伤未死的欣喜,被困石室的绝望,触碰禁忌的惶恐,沦为饿诡的煎熬……
一桩桩,一件件。
一直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不敢稍有行差踏错;希望与绝望的反复交织,却始终不曾放弃。
福祸相依,不外如是,但终归是否极泰来。
往后,这修士避之不及的禁区,便是他的修行福地,灵气之充沛,可是远胜于仙城灵山。
良久过后。
许修远终于平复了心绪,眼神变得坚毅,心中暗忖:
“行百里者半九十,还需慎之又慎。虽已重塑道基,但还未到出关之时。当前首要任务,是温养道基巩固境界,以免乐极生悲。”
至于许家村。
虽然着急回去,但在村子周围,说不准已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他自投罗网。
必须有抗衡筑基的实力,才能回去一探究竟,不至于任人宰割予取予求。
若是真有万一,也要有足够的实力,顺藤摸瓜报仇雪恨。
————
【重峦秘境】
护道城郊外,长亭之内。
许寅舟与许思明相对而坐。
微风轻拂,芳草绿树。
许寅舟神色复杂,感慨叹道:
“短短半年不见,思明你已是混炼罡煞、筑基中期的修为了。过往多年,是家族拖累了你之修行。”
许思明摇摇头,面容平静道:
“往事如尘烟,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益?”
言罢,白衣胜雪的年轻人偏转视线,远眺云遮雾绕的巍峨巨山,正是秘境内重峦宗山头所在。
许思明话锋一转,轻声问:
“此番寻我前来,所谓何事?”
许寅舟欲言又止,卡在喉头那些没有分寸的言语,终究没有说出口,转为一声苦笑。
许思明恍若未觉,只是有些枭雄迟暮的感慨。
他许寅舟凭中人之姿,能够在一代人中脱颖而出,争得筑基的机会,还一往无前的破境登高,以铁血手腕治族三十载,是何等的人杰伟岸。不想离开家族割舍羁绊后,反倒变得扭扭捏捏。
许寅舟斟酌几息,怅然若失道:
“偌大的重峦许氏,悠悠近三千载绵延传承,转瞬崩塌沉沦,如今物是人非难免感慨,让思明见笑了。”
“我现在苟且于秘境,对外面的了解,仅有旁人的只言片语知之不详。听闻你不久前祖地省亲,便想着打听一番家族近况。现如今想要见你一面还真不容易,往后应该也会愈发艰难。”
年轻人如今入了宗门豪阀世家,修行灵地与天材地宝皆是不缺,往后修行如龙入大海、凤翔九天,只会是扶摇直上。
许思明忽地一笑,神色莫名:
“近况?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各自飞矣,倒是有部分老弱妇孺,回到了许氏祖地艰苦度日,这不都是预料之内、情理之中的么?”
言及于此,白衣年轻男子直视许寅舟双眼,玩味道:
“还是说你在期待什么?嗯…容我想想,那些酒囊饭袋里面,有你的押宝之人?”
许寅舟没有惊讶,破船尚有三斤钉,许思明作此猜测不足为奇,只不知他是否清楚,具体的押宝之人是谁。
许思明若有所思,颇感兴趣地问:
“许氏族老多是老迈,年轻一辈我印象不深。是老祖嫡亲的许思城?不对,迂腐朽木,魄力与手腕皆是不足。是许思渊那声名远扬的儿子?也不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许寅舟眼神晦涩,答非所问道:
“思明,这半年来我时常反思,当初该如何抉择,才能最大限度保全许氏一族。彼时稍有不慎,就是举族覆灭的下场,留给家族的选择其实并不多。”
“如今回过头来想,能有一批族人去到祖地留下香火传承,其实不算差了。这与你天资卓绝、又留在【重峦秘境】修行大有关联,震慑了诸多虎狼鬣狗。”
许寅舟略作停顿,望向陷入沉思的许思明,诚恳道:
“思明你若有意,我可将家族秘事全盘托出,只盼你能顾念几分家族情谊,在许家危难之际能够出手拉一把。”
闻言,许思明从沉思中醒转,摆摆手懒洋洋道:
“打住打住,这些话语你前面都忍住不说了,此时何苦又讲出来,让彼此都难堪?”
说罢,便站起身子向外走去,心念微动便有灵剑铮鸣,一道剑光拔地而起,许思明脚踩灵剑疾驰而去。
大袖飘飘洒脱不羁,尤有袅袅余音在原地回荡。
“秘境外匆匆一行,我对许氏的处境知之甚少,不过往日族中那个旁系子,目前生死不知,独留妻儿在许家村祖地,你押中的应该是他了罢。”
长亭内,独留徐寅舟凝眉端坐,思绪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