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飞机里向下望，全是冷峻、萧然，无边无际的巍峨群山，那些山好像就在脚下，近得似乎一弯腰就能摸得到。
眼前，仿佛一半是天堂，一半是人间。
2019年6月的一天。
云山飞往浦江的航班上，飞机中部靠舷窗的位置坐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头发修剪得短而整洁，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一看就知道是刚刮过，还泛着铁青，一件合体的白色T恤映衬出受过良好教育的温润男人的味道，却始终微皱着眉，散发着一丝并不十分明显却又有几分迷人的成熟男人的忧郁。
这个男人偶尔扭过头，望向舷窗下方终年覆着白雪的云山之巅，一路上面无表情、一语不发。
几个小时前，常阳还在云山脚下的鹰沟，这里的确有半眯着眼的苍鹰偶尔在半空中傲慢地盘旋。置身墨绿挺拔的塔松下，吹着硬朗的山风，听着哗哗啦啦的山泉流过碎石的声音，闻着带些牛粪味的涩涩草香，看着不时从眼前蹁跹飘过的白色蒲公英……
这会儿，却已坐在了拥挤得像胶囊似的飞机上了。
常阳性格中有些伤感的特质，这是一种微妙的自我折磨的习性，他自己已经意识到却始终无法改变。这次到浦江开会，他就很压抑，从一个大区总经理阴错阳差成了龙州一个毫不起眼小地方的总监。倒不是他不称职或出了什么重大过失，而是因为他的妻子出了意外。
常阳的妻子，汪雨，半年前意外检查出了早期胃癌，常阳请假陪她四处看病，治疗的结果还算理想，但因冬季寒冷，汪雨不愿继续在西北生活，常阳便在广东澎江又安了一个家。夏季，汪雨可以在清朗气爽的西北生活，冬天，就能在温暖湿润的澎江过冬。
澎江还是很合常阳的性情的。
第一次到澎江，出了飞机舱门，站在舷梯上就能嗅得到迎面而来的风里有些咸咸的海的味道。每个城市自有它独有的味道，常阳认为，这海风的味道便是澎江的味道。
下了飞机，澎江机场竟然是旅客散漫地自行走过停机坪，这应该是三十年前常见的场景吧，不过这种感觉常阳倒很喜欢。有人说澎江就是个大渔村，“大渔村”有什么不好？自然生态、返璞归真，对常阳而言，实在是难觅的福祉。
汪雨的病情相对稳定后，常阳选择了回原公司上班。老板欣赏常阳的人品与能力，对常阳一直照顾有加，重情重义的他不忍拂老板面子，为方便照顾汪雨，常阳调至距离澎江最近的城市分公司，龙州公司。
龙州公司规模很小，常阳只能接受降职降级不降薪的安排。这次到总部开半年会，常阳就是第一次以新的身份来到浦江。尽管还未去龙州报到，尽管内心很不情愿，但不得不来。
开会前，常阳专门回了一趟西北老家，休息了一个礼拜。
多年以来，尽管感情充满坎坷，事业倒是一路坦途。事业便成了常阳最重要的精神支撑。这次变故是他第一次面对事业的重大波折，一贯顺风顺水的他一时很难适应。已经有段时间了，他努力尝试过，但一直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能走出眼前的心理困境。
飞机已经穿越到了厚厚的云层之上，舷窗外只有无边无际的云，有些单调。这段时间持续睡眠不好，常阳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飞机突然强烈地抖动了一下，常阳醒了。
睁开还有些惺忪的睡眼向下望去，已经飞临浦江的上空，可以清楚地看到江州河了。常阳很不情愿地皱了皱眉头。
一下飞机，就被扑面而来的浦江浓稠湿热的空气包围了。
原本常阳就不怎么喜欢浦江这个地方，甚至还有些排斥，总觉得浦江有一股与自己性情格格不入的香粉情调，矫揉造作，小家子气。这对于从小在广袤质朴的大西北长大的常阳来说倒也不奇怪。这次，还带着消沉与无奈，常阳对浦江的感觉简直糟透了。
出了机场大厅排了好久的队才上了出租车，T恤被汗水浸透了，这让常阳更加烦躁。这种天气对于浦江乃至南方的夏天而言是再正常不过了，但常阳就是觉得难受，他很清楚，还是自己的心在作祟。
出租车的空调丝毫没让常阳感觉凉爽、平静，反而更加燥热、躁动。
“麻烦你把空调温度调低一点！”
有些不耐烦地对着司机嘟囔了一句，常阳把头转向了窗外。
出租车司机是一个白白净净的浦江小哥，常阳一上车还没开口，浦江男人的敏感与细腻就已让他感觉到了常阳的情绪。回头看了常阳一眼，似乎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小哥无奈地摆弄了一下空调按钮，将车朝前开去。
过了一会儿，司机小哥有些谨慎地轻声向始终绷着脸的常阳问了一句：“先生，您还没告诉我去哪儿呢？”
“我这是怎么了？”
常阳对自己有些失控的情绪有了些警觉。调整一下心态，平静地回答司机小哥：“对不起，有点走神，吴中路。”
“没事，看得出gugu（哥哥）心情不好。一个人出门在外，还是要尽量让自己开心点儿，侬说是哇？”
常阳并没有回答，只是勉强地笑了笑。
不过常阳还是努力在让自己开心些。因航班很早，不想直接去酒店报到，便去了一家他喜欢的日式书店。
这家日式书店，每次到浦江，常阳一定会去。
书店是常阳的童话城堡，每当遇到痛苦与烦恼时，他就会选择躲进这城堡，“管他冬夏与春秋”，这是他的自我修复方式。
读书，也是常阳面对这个时代心生无力感时，最好的抵御方式。
常阳对书有一种独特的情结。
虽常年漂泊在外，每年，常阳都会把当年看过的书寄回西北老家，存在自己的茶室里。不仅为了存书，更为了存下感受，因为每本看过的书里都装满了看书时的感受，他依恋这感受。
有时，常阳甚至认为，自己置身的世界是一个虚幻的世界，书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只有进入了这个世界里，自己才可以真实地哭、真实地笑。
这家由日本著名设计师安藤忠雄设计的书店，位于浦江一家购物广场内。对于金碧辉煌的奢华街区、巨型的音乐喷泉、漫天花海等毫无一丁点兴致，“书能香我不须花”，常阳径直进了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