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姚夫人的丧礼

姚夫人的意外离世,小关城的百姓、西铭军中的将领都觉得万分可惜,可姚家兄妹此时无法沉溺在悲伤中,半日后梁城援军到了,姚静轩不得不守在营中重新布防,意外的是,梁城军一路赶到小关城,都没有遇到岭西军,多方查探下,发现葛中直既没有死磕小关城,也没有返回岭西郡,而是大军向西投奔了克鲁。

姚静和作为家中小妹,此时不得不挑起家中一切事物,郡守府上上下下井然有序,府内已经挂起了白帆,丧事的大小事宜,姚静和都亲力亲为,晚上就一个人坐在冰冷的棺椁边,仿佛母亲还在她的身边。除了家中大小事务的处理,几乎听不见她说话,想容担心她,留在郡守府,也是感觉到静和变化很大,好似将自己锁起来了一样。

六日后,姚锦成的大军在收到消息后,日夜兼程赶回小关城,姚静隐清除了青州府占领的岭西军,也随着姚锦成一同回城。冰冷的棺椁边上多了一个老头,南征之前,姚锦成还是黑发,夫人的离世,姚锦成一夜之间多了许多白发,一连几日,他都没有走出灵堂,不管是各州郡的郡守、夫人还是中州两位皇子前来悼念,似乎都与他无关,这位战场上的常胜将军,此时只是一个失去爱人的老人,抚摸着孤零零躺在那冰冷棺椁中的夫人。

“夫人啊,我回来晚了也是常事,打起仗来,时间就没有了,你怎么也不等我回来啊。”姚锦成抽泣着,坐下拿起自己写给夫人的信件,扔到火盆里“我可是记着三日一封信的,顾老头还问我静和是不是二十了,想打咱家闺女的注意,想都别想,还差一个月呢,就不算,我说的有道理吧。”姚锦成泣不成声“夫人啊,你都与户部齐尚书订定好了老二与他家女的亲事,就在今年八月初八,聘礼都下了,怎么就撒手不管了呢……”姚锦成用袖子摸一把鼻涕眼泪的,继续烧着信件:“夫人啊,你让我以后跟谁说话啊……”金戈铁马一辈子的姚郡守,在夫人离世的打击下,无法自拔,直到发丧之日,才不得不缓缓走出来,两鬓爬满了银丝,眼睛红肿,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脚步沉重的像是拖着铁块一般,“梳洗、更衣,我送夫人最后一程。”

姚家兄妹三人将准备好的丧服给父亲穿上,跟在他身后出席丧礼,姚夫人丧礼宏大,中州的大皇子、太子、文臣大夫、夫人、各州郡前来悼念的世家、都一一做好安排,不管是礼仪上、排场上,都做到了极致,长街送灵,小关城的百姓们自发性的闭市三日,恭敬的站在长街两侧为姚夫人送行。当封棺合土的一刹那,父亲的身体颤抖着,静和在泪水下,眼睛几乎看不清事物,差点被人撞到,她想扑过去,赶走那些人,不要将我的母亲藏起来,她不想永远失去母亲,可她不能!她克制着自己,要将最后为母亲送行的仪式做到最好,她的腿像是软了一样,差点摔倒在地上,亏着顾玉章在身边撑了她一下,她才缓过神来。

丧宴上,姚郡守已经无力参加,静和与两位兄长照顾着前来参加丧礼的客人,直到宴席散去,静和向延管家安排好善后的事项。

“大公子、二公子、小姐,出事了!”一个丫鬟匆忙跑来,“大少夫人不见了!”

姚静隐目光深沉,没等开口,静和便问道:“在密室如何逃走的?”

丫鬟揉着后脑勺,说道:“今日人多,我怕出差错,就一直在密室守着,大少夫人说她腹痛难忍,情急之下我就打开门,没曾想大少夫人用茶碗打了我,等我醒了,大少夫人就不见了。”

静和沉稳的说道:“知道了,此事不必声张,去医师那里看看脑后的伤势,休息几日吧。”

“多谢小姐。”说完便揉着脑袋跟着延顺退去了,房间中只留下兄妹三人,都久久陷在沉默中,静静的坐在椅子上像是在等着什么消息,直到夜色愈加深邃,天边渐渐鼓起鱼肚白,百恒扛着一个黑色的袋子求见,打开后,月瑶挣扎着,当百恒取下了堵在月瑶嘴上的锦帕,月瑶眼见着面前的姚家兄妹,瘫坐在地上。

“夫君,我……”月瑶看着静隐的神情从未这般严肃过,小关城一战后,静轩下令将她关在密室中,静隐从青州回来后,也没有来见她,甚至姚夫人的丧礼都没有让她出席,她不想永远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密室中,才趁着人多冗杂逃了出去,竟没想到刚一出城便被百恒认了出来。“你派人盯着我的,是吗?”

“是,月瑶,我说过,需要你给我一个解释,你都做了什么?”,月瑶不语,只是眼泪默默的流着,姚静隐真的很想把她抱在怀里,拭去泪水,可此时却伸不出手去,他太想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五年前,他是真心娶月瑶回家,好好过日子的,一家人开开心心不好么。“月瑶,我去了青州府,董家早就撤离了青州府,我的岳丈大人,让出了青州城,城中不降的士兵,被全部杀掉了,他们也有家人,也有孩子啊,他怎么能做出这等惨绝人寰的事情!”静隐一掌排在桌子上。

“我不知道会这样。”月瑶颤抖的说,“公公出征后,弟弟来过一次,向我要小关城的防御图,我没答应,他便以我母亲的生命要挟我,夫君,我只有一个母亲啊,直到初一那日,父亲来访亲,又拿母亲性命作为要挟,还说岭西五万兵马已经兵临城下,我将二弟去了谷丰城的消息说漏了嘴,父亲便说劝夫君义和让出小关城,岭西军会保住我们的性命,我便信了,我没想到会……”

“糊涂!你这一句一句的不得已,却断送了我西铭军多少将士的性命啊!”姚静轩冲动之下,一把掐住月瑶的脖子,“董月瑶,你嫁给我大哥,我们尊你为大嫂,你却做出这等事情,我掐死你……”

月瑶已经快喘不过气来,静和使劲推开二哥:“二哥,这毕竟是大嫂,你不要冲动。”

“母亲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散功散是不是你做的手脚?”静隐继续问道。

“不是我,母亲带我极好,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害母亲的。”月瑶极力的辩解着,“请你相信我,我没有害母亲。母亲离逝,我也很难过。”

这一声回答,静隐微微松了一口气,可月瑶出卖西铭军已经铸成大错,“盗取城关防备图、泄露军情,军法当斩!月瑶,此事,我无法庇护你了。”他要给将士们一个交代。

“夫君,真的这么绝情吗?夫君……”月瑶祈求的望着静隐,“求你了,夫君,我没想过这样的……”

“人生一世,想不到的事情太多,想到,也未必都是对的。”延顺扶着姚郡守,站在门口,缓缓开口道:“这夜幕下,越是恐惧的人越是害怕,越是卑微的人越是渺小,相反,不畏恐惧,越是要站起来的人越是能站得更高,伸手揽月,越是心怀希望的人,越是期望黎明那一缕曙光。”

月瑶扭过身子,跪在地上向姚郡守行拜礼:“父亲,月瑶知错了。求您劝劝静隐,行吗?”

姚郡守没有回答,目光深邃的看看自己的大儿子,移步走进厅堂,坐在他身边,“老大,想好了吗?”

姚静隐强忍着心中的痛苦,“军法处置”。

“哎……”姚郡守叹息着,“军法处置,很公允。”月瑶闻声绝望的泣不成声,可姚郡守继续说:“老大,你心中为难,难以决断,如此做怕是要后悔一辈子。”

“儿子没有办法。”

“老大啊,我已让延顺拟好和离书,给月瑶备了足够她后半生的银票,让她远走他乡吧。”

“父亲,这……”静隐感激的看着父亲。

“老大,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话能祖祖辈辈的传下来,也是有道理的,五年前月瑶救你一命,今日她铸成大错,你放她一命,算是还清了,军法处置杀了她,并非你心中所愿,乃是你身为主帅的无奈之举,今日父亲帮你做了这个决定,签与不签,你自己决定。”

延顺将和离书打开放在静隐的面前,将笔递给他的刹那,往日的点点滴滴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小渔村里朝昔相伴,成亲那日,月瑶一身红装是最美的娘子,五年来,月瑶日日盼他回家……他的视线模糊了,手颤抖着。

静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惋惜的说着:“大嫂啊,你爱大哥,竟不知他作为西铭军大公子,守住疆域是他无可推卸的责任!你要护他性命,劝他义和,是对一个将领最大的侮辱!你泄露军情,于私,让大哥作为丈夫如何处置自己深爱的妻子,让他进退两难,陷他于不仁,于公,青州府军被屠杀,小关城将士死伤惨重,陷他于不义,那是无数条人命,是无数个破碎的家庭啊,你让大哥背负上不仁不义的骂名,你就是这么爱他吗?”

“小妹,我错了。你帮帮我吧,我不想离开夫君。”

“晚了,从你逃走那一刻,一切都没有回旋的余地了。”静和感觉自己的胸口闷痛。

“为什么?”

“二哥将你关在密室,希望你念在跟大哥夫妻多年的情谊,能坦白这件事情,还有转机,可你若是打算逃走,便是真的自私到要抛下姚家一走了之。大嫂,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日后好自为之。”静和看着延顺已经将大哥签好字的和离书递给月瑶,看着一向霁月清风的大哥伤心欲绝的样子,想着自己的母亲,胸口越来越疼,一口血吐出来,好似听着月瑶在哭诉着自己不要签,又好似听着父亲喊着,丫头啊醒醒,小妹、小妹……二哥的声音越来越远,自己仿佛置身在云中,周围一片寂静,静的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她站在云端,看着母亲像往日一样在练习剑法,说着,静和,看好了,清虚两仪剑法的关键是随心而动,她一剑击出,周遭的空气都波动起来,画面飞转到秋日的田间,母亲挽着袖子,和田婶子聊着收成,将麦子统统收到马车上,一辆辆马车看不到边际,还比划着,“静和啊,快去盘好账目给婶子们结算,记着把明年的三成预支给出来,来年春天种子的钱就足够了。”“多谢姚夫人啊”田间还跑着孩子们,可那熟悉的田间越来越远,她喊着“母亲……母亲……”

“静和……静和……,是不是做梦了?”好似自己从噩梦中惊醒,母亲身着睡袍,坐在床边,自己就赖在母亲怀里,嚷着母亲陪她一起睡。

错落的时空,交错的画面萦绕在静和的脑海中,她好想一直就这样沉睡下去,可姚郡守看着心爱的小女儿这样,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连续三日都陪在她身边。

“姚叔父,把静和交给我吧。”顾玉章与静轩并肩而来,恭敬的等着姚郡守的回答。

“勉之啊,你有什么办法?”姚郡守握着女儿的手,抬起头看看二人。

“叔母离世,她很难走出这份悲伤,在这里到处都是叔母的身影,就算醒了,也会像这几日一样寡言少语,让她换个环境吧。”

静轩也是点点头:“是呀,父亲,我和大哥多数时间都与您在军中,小妹这几年一直在母亲身边,看着母亲离去,她最是痛苦、自责,让小妹换个环境吧,这些日子操持家中的事情,小妹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可她不眠不休的熬着,就是鹰,都被她熬死几只了,长此以往该如何是好啊。”

姚郡守看着自己的女儿,心疼的给她整理被子,又看看二人:“静轩啊,月瑶的事、你母亲的事,静隐受了很大的打击,我呢,年纪大了,打了一辈子仗,也乏累了,这军中之事,你多分担些。”

“儿子知道。”

“勉之,你这孩子,外人看着都觉得寡凉淡薄,实则最是赤城,又一向与这兄妹亲厚,静和交给你,我是放心的。”

“多谢姚叔父。”

“可是”姚郡守叹息着,“以往静和都是跟着他母亲去燕北,或是两个兄长看护,此次若将她交给你,孤男寡女,只怕是免不了闲言碎语。你以什么身份带走她?”

“我……”姚郡守说的也是事实,于女子而言,名誉还是很重要的,让顾玉章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勉之啊,你此番心意,老夫感激不尽,但此时你给不了老夫答案,老夫也不能让你这样带她走。等她醒来再说吧。”

“是勉之疏忽了,姚叔父说的是。”顾玉章恭敬地回答道,自然明白姚郡守话中之意。

直到姚锦成离开房间,静轩开口道:“小妹已经大了,你带走她,的确不合适,父亲说的没错。”

顾玉章嘴角笑笑,“这身份啊,我真是想有一个,只怕说出来你家小妹醒了吃了我,还是不说的好,本来想着一边养伤,一边看着点你小妹,顺便去趟江南走走,落空了。”

“怕小妹追查母亲的事吗?”静轩坐在桌边,看着窗外,“不是军中之人,更没办法说与岭西军有什么关系,父亲陈兵岭西边界线,堵住了葛家叛逃的路径,

可葛郡守竟然上报葛中直叛乱,私自带兵出征,自杀请罪,中州圣主虽说要追究,可自杀的自杀,叛逃的叛逃,继续发兵,便是血流成河,父亲与葛中直又有什么分别呢?他不能这样做。”

顾玉章坐下,漫不经心的整理自己的衣衫,说道:“这步棋当真是好计谋,一个自杀背上了一切罪责,杀人不过头点地,还如何追究,一个带着五万大军叛逃,偏偏是与中原签订十年停战协议的克鲁,不能即刻发兵。又是走入了死局。”他随手倒了两杯茶水,自顾自的饮着,“哎,谷丰城、小关城接连出事,一番搅动下,各州郡的立场变得清晰了不少。”

“不错,圣主攻打南疆,不联合鄂川、南湘两郡,却指明西铭军、燕北军长途跋涉联合出征,军粮、辎重消耗极大,名义上是信任,实际上却已经削弱了两郡的兵力,这一战后,两郡必然要休养生息很久,父亲与顾伯父分别册封为镇远侯、肃北侯,可他们根本不在乎这些。”姚静轩的话语中,满是无奈。

“鄂川、南湘毗邻南疆,可打了许多年今天胜了,占一块土地,明日败了,又吐出去了,常来常往的战役,更像是男女之间你推我闪,左拥右抱的嬉戏,常年军饷消耗不小,不见结果,国库却是要打空了。圣主自然要想起两个与他同生共死的兄弟,可如果两郡有私心,大军途经中州一路畅通无阻,将一发不可收拾,但大胜而归的战况,一方面考验了数十年的兄弟之情还在有效期内,另一方面南疆归属于中州管辖,切断了南湘与鄂川的合并,就算要造反也要掂量掂量,自然是稳住了,圣主自然大悦,而后岭西葛中直叛逃,郡守自杀,岭西将陷入世家洗牌的局面,短期内顾不上造反不说,新郡守由中州任命,管理权仍在中州,东部北方我家老头子坐阵,蓟北的蒋虎狡猾,虽然他杀了中云岛的主将摆脱关系,可没有不透风的墙,中云岛被划给了西铭郡,已经是在敲打他暗中允许葛中直驻军在中云岛过重云岭东部偷袭角峡破的事。也要收敛些的,东岳尚礼教,出文臣,向来中正。如今的时局对圣主而言,再好不过!”

“顾玉章,你长篇大论的烦不烦啊,吵死了!”静和迷迷糊糊中就听见两人的交谈,越听越是心烦。“二哥,你们俩换个地方谈国家大事可好?”

“要是早知道说说这些,小妹就能醒来,当早些叫上勉之来。”静轩赶忙移步床边。

顾玉章却是不紧不慢的,转过身说道:“静轩,听见了么?姚郡守问我以什么身份带她走,我说堂兄吧,好歹也要叫一声顾二哥,她这一口一个顾玉章,哪里像个堂妹的样子,若说是朋友呢,这口气像是我欠了你银两,追债一样,哪里有亲厚的感觉,若我说两情相悦吧,又说不出口,我……”

静和越听越气,一个枕头扔过去,“谁和你两情相悦啊!你别乱说!”

顾玉章微微笑起来,“是吧,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我当真是不好回答,难呀……”

静和琢磨了一下,反应过来,“你干嘛要带我走?本姑娘没心情跟你下棋。”

“我知道啊,可你有心情报仇啊。就你现在的武功……啊……”顾玉章故意停顿一下,拿起杯子喝口水。“差些意思,送死很快!”

这话当真是不好听,静和看着顾玉章的眼神越发不友好了,“我有自己的办法,不用你管。”

“哦,你还有一根银针的线索,与三清宗内的暗器阴虚针很相似,总要去查查的对么?”

“是又怎么样?”

顾玉章又是笑笑说道:“那敢问大小姐怎么查呀?”

“自然是去三清宗,傻不傻呀”

顾玉章漫不经心的整理下腰间配坠儿,慢慢的说着“说的有道理,去是必须的,可姚叔母是剑圣韩山的亲传弟子,如今的三清宗掌门知言先生也要尊称师叔,你的剑法是姚叔母亲传的,与知言先生比起来,如何?或者打着你母亲的招牌去?”

“我……”顾玉章话糙理不糙,她也如顾玉章一样不知如何回答。

“要不跟我走吧,我顾玉章调教的杀手都是一流的,我的要求放宽些,你达到保命的标准就算过关。”

“不去,谁愿意看你这张臭脸。”

“哈哈哈,小妹啊,他这张脸还不够俊俏么,我若是女子都想多看几眼。”静轩这话说得真是暧昧至极,顾玉章一口水都没咽下去,吐了出来,赶忙用袖子擦拭干净。

“真的不跟我走?”

“顾玉章,我想你离远些,最好听不见你说话,我想安静些。不想吵架。”静和将头钻进被子里,思考着顾玉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