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阿莲常说的,生活虽苦,但只要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一起,也是一种活法。的确,岁月这条静静流淌的长河,会在风沙的裹挟下,帮助朴实的人们将忧伤淡忘,将痛苦过滤,赠与他们一往无前的勇气,以迎接一个又一个黎明,迎接新的种子在大地上绽放新的希望,迎接一个又一个佳节喜事。
“杀猪咯!杀猪咯!”村里的杀猪匠张老三背着咣啷咣啷作响的刀具,大声吆喝地走在兴隆村的大山里。那吆喝声像极了一串哨子声,飘过一户又一户人家,兴隆村的人们听到它便明白,不知不觉中新年又要来到了。
张老三总是挨家挨户地走着,每到了一户人家,他都会大喊道:“杀猪咯,有人杀猪吗?”
当发觉张老三的声音愈来愈近时,兴隆村的中壮年男人们便忙着将自家养了一整年,有的甚至是两三年的肥猪从猪圈里赶出来,女人们则忙着抱些堆在柴房里的大柴块,用它们烧一大锅滚烫烫的热水,至于老人和小孩子们,则是安心地站在屋檐下叫道:“杀猪匠来了,又有猪肉吃咯!”
“咱们也把那两头猪杀了吧!”长河说。
“你打算怎么处理?”阿莲问。
“一头拿来吃,一头拿来卖。”
“要得。”
“还要记得给奶奶还一瓢猪油。”晓红说。
热水在烈火托举的铁锅里沸腾,壮实的成年公猪被粗绳捆绑,凄惨叫声从圈里飞到圈外,接下来便是猪身躺在长木凳上,猪肚在人们的惊吓中不断翻滚,猪腿企图挣脱三百六十度的按压,张老三却拿着一把锋利的长刀朝猪的正面走来,猪正准备瞪大瞳孔观察那被磨得铮亮的家伙,却让自己在又一大声惨叫后奄奄一息地躺下。它在意识迷糊中听到张老三说:“把猪血端走,记得洒上盐巴。”接着,人们将它推进装满热水的大锅里,帮助它完成作为生命个体能感知到的最后一个动作,剩下来的任务便与它完全无关,皆由人类主宰即可。
听说长河家杀猪了,昔日好友张权也闻声赶来,他带了一背篼白萝卜,还捎上了一些粗盐,进门便说白萝卜煮猪腿,味道极佳,粗盐可用来腌腊肉,一整年也不会坏。又从衣袋里摸出两大块冰糖,递给晓红和陶陶,希望两个孩子不嫌弃。阿莲连忙替孩子道谢,他又客气道:“哪来的谢,我和长河是儿时好友,相识已几十年,说谢字真没必要。”
晓红和陶陶将其中一块冰糖交给母亲保管,将另一块冰糖对半敲碎,咬在口中。他们一边吃着甜,一边看着大人们忙着开猪肚、砍猪肉和洗猪肠。
“猪尿包该搁哪儿呢?”张老三提着洗净后的猪尿包问。
“阿莲,拿个锑盆来装。”长河叫道。
阿莲便停下洗白菜的工作,回屋拿了一个锑盆给张老三。
“泡点糯米吧!”长河继续说。
“泡糯米干什么?”
“娃儿们总是尿床,吃这个准好!”
晓红听到了父亲的话,连忙大声回应道:“我早就不尿床了,我才不吃呢!”
“我也不吃!”陶陶也连忙说。
“由不得你们,必须吃。”
“那是装尿的,我不吃,为什么你们大人总是要给我们小孩吃这些东西?”
“就是!”
孩子们满是抗拒。
“那晓红不用吃了,陶陶吃吧!”
父亲话音刚落,陶陶便说:“不不不,我坚决不吃。”
张老三一边整理猪内脏,一边替长河向孩子们解释:“和糯米一起煮,好吃得很,我们小时候就稀罕这东西,想吃都吃不到呢!”
“会不会有尿味呢?”孩子们问。
“当然不会有了!”
“姐姐,那你陪我一起吃吧!”陶陶央求着晓红。
孩子们的可爱模样惹得大人们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接着,张老三说起了自己小时候吃猪尿包治尿床的事,他说:“我小时候啊,总是濑尿,每天早上起床后,床铺都是又湿又骚,气得我父亲动不动就拿棍子打我,把我屁股都打肿了,我还是死性不改,晚上睡着后继续濑尿,我父亲实在拿我没办法,便寻许伯伯要了药方子,也就是你们的爷爷……”讲到此处时,他眼神看向晓红和陶陶,继续说:“你们爷爷活着的时候啊,你们都还没出生,他是当地出了名的老中医……我父亲就按照你爷爷说的,把糯米装进猪尿包里,用大火蒸熟,再用菜刀切开,趁着热气吃,没想到啊,还真的治好了,灵得很呐!”
张老三说这话的时候,干活的动作都慢了不少,仿佛全然沉浸在过往的记忆中,正在帮忙砍肉的张权问他:“你父亲服三了吧?”
“上个月正是。”
就在这时,兴隆村江家最年长的男人江席文向许家走来了,人们见了他,便习惯性地以他的外号“江木匠”为称呼语同他打起了招呼。
“江木匠,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哈哈哈,那还不用说吗?当然是咱们高原的山风咯!”
“进屋坐,天太冷了。”长河招呼道。
江木匠用手指梳了梳长在下巴处的那一把白花花的胡子,面容慈祥地说:“我就不进屋了,这正好路过,看到你们在杀猪,热闹得很,忍不住走过来看两眼。”
长河说:“来都来了,吃完饭再走吧!”接着,他又对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妻子叫道:“阿莲,江木匠来了,记得多煮点饭。”
阿莲从屋里走出来,一边拍围裙上的灰,一边招呼道:“哎哟,外头冷的很,快进屋来烤火。”
“不了,不了,准备走了。”
张老三打趣道:“我说你这个人啊,咋这么客气呢,你看,长河喊了你,阿莲也喊了你,你就陪我把这顿饭吃了再走吧!”
江木匠说:“娘还在家等着我呢!”
张老三说:“吃一顿饭耽搁不了多久的。”
“要回家给娘煮饭,她老了,马上就一百岁了,身体活动不开。”
“不吃饭,那吃块糖吧!”阿莲将张权赠送的另一块冰糖递给了江木匠。
“行吧,冰糖我就收下了,感谢啊,感谢!”
“这是张权送的。”阿莲解释道。
江木匠疑惑地问:“张权?张权是谁?”
“是我,伯伯,张家的放牛娃。”在一旁帮忙冲洗地面的张权转身答道。
张权的本名村里没多少人是知道的,但是张家的放牛娃这个专属于他的外号,村里人都是清楚的,原因是张权从五岁开始就爱放牛,他总是白天陪着牛在山上吃草,晚上陪着牛睡在牛圈里。直到九十年代中期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放了接近三十年的牛了,被他放过的牛都投胎好几回了,而他还是那个没见过世面的、身无分文的穷小子,村里不少人都管叫他张家的放牛娃。总不该做一辈子放牛娃吧,一九九六那一年,他终于拿定主意摆脱放牛娃的人生,跟随长河去了广东打工,后来长河和阿莲好上了,并带阿莲回到兴隆村过起了新生活,而张权常年漂泊在外,每逢过年过节才回家看看,兴隆村的人便很少与他打交道了,渐渐的,越来越多人都不记得了他的本名了,要是提到他,都直称他的外号。
江木匠思忖片刻说:“噢,原来是张权,哎哟,我这人老眼花的,硬是没把你认出来,莫见怪啊!”
张权憨厚地笑道:“伯伯,说这些就太见外了。”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见江木匠把冰糖握在手里,迟迟不吃,阿莲对他说:“赶快吃了吧,当心化了。”
江木匠把冰糖塞进了衣袋里,笑着说:“拿回家给我娘吃。”
见其他人又哈哈大笑起来,他解释道:“我娘辛苦了一辈子,苦倒吃了不少,糖却很少吃,她稀奇这个东西。”
长河点了点头:“要我看啊,你还真算是咱们兴隆村最有孝心的人了,你看,你自己也是个七十岁的老头了,还每天想着自己的老母亲,这实属难得。”
江木匠回答:“没办法,我娘已经九十多岁了,在世之日已经不多,我在外头不管遇到谁递的糖,我都要揣回去给娘吃,习惯了。”
“张老三,你老母亲也快要九十了吧?你对她有这么好不?”阿莲开玩笑地问。
“哎!”张老三深深叹了一口气,接着他又断断续续地说:“这个嘛……每个家庭不一样。”
“听说你老头死的时候,你没回家,有这回事?”阿莲继续打听。
见太阳的影子又往许家的台阶上移了一步,江木匠连忙挪步说道:“哟,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陪娘了,你们继续聊,我先走了。”
“行嘞,那你改天再来。”
送完江木匠离开后,阿莲又继续打听张老三:“你当时怎么就不回家送你父亲最后一面呢?听说他老人家闭气前一秒都还念着你的名字呢!”
“现在江木匠走了,我可以说了,他刚刚在这里,我还真不方便说……”
这话让所有人都将目光看向了他,只见他继续解释:“因为我怕说出来以后,江木匠那老头会觉得我没孝心。”
阿莲安慰他:“理解理解,你看他已经走了,你就放心讲吧,我们不会向其他人说出去的,也请你放一百个心!”
张老三点了点头,又微微叹了一口气说:“这源于有一位算命先生,他说我跟我父亲的八字相冲,父亲死后我不能送葬,这会影响我的运气,还可能让我丢掉性命。我一想,我才四十多岁,娃儿还没有长大,要是我真年纪轻轻就死了,那这个家的顶梁柱就没了,这可不行,所以就听了算命先生的话。是的,我也晓得,因为父亲死了我没有回来这件事,村里很多人都说我没孝心,我才不管他们怎么说呢,也懒得解释。”
听完他的解释,长河朝阿莲使了一个眼色,好似在说:“你为啥要刨根问底?”而其他所有人都沉默地低下了头。
阿莲接收到长河的眼神后,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说的话有问题,她只好连忙转移话题:“大家赶快去洗手,饭做好了,先吃饭!”
长河紧接着说:“对头,对头,吃饭要紧。”
接着,他又吩咐孩子们:“对了,娃儿们,赶快把你们奶奶也叫来吃饭!”
“我们已经喊过她了,她说她不来。”
阿莲回应:“不来就算了,我们吃,走走走,大家都辛苦了,赶快进屋吃饭。”
“听说你泡了药酒?”张老三问长河。
“对头,蜈蚣虫酒,五步蛇酒,黄栀子酒,杨梅酒,你们今天来我家,就是给我面子,酒随便你们喝。”
“就不怕被我们喝完了?”
“说这话就多余了,你们喝得越醉,我长河越开心呐。”
随着白萝卜炖猪大骨、白菜煮猪血、爆炒猪肝、豆瓣酱炒回锅肉和糯米蒸猪尿包被端上饭桌,“来,干杯!”酒香和饭香溢满了长河家的房屋,兴隆村的整片大地都笼罩着浓浓的年味。
孩子们在分食着糯米蒸猪尿包,大人们一边碰酒杯一边问他们:“娃儿们,好吃不?”
孩子们边吃边点头说:“好吃!”
人们又沉浸在了一片欢声笑语中,他们尽情地吃着饭,喝着酒,聊着天,惹得门外的梅花都忍不住睁开了眼,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片祥和的大地,惹得山里的风都变得更加温柔了,只是小动作地吹着树梢,也惹得大地母亲慈祥地张开了怀抱,拥揽喝醉的男人们,轻抚忙碌的妇人们和它诞下的每一个孩子。
“把这碗猪油端上去,递给你奶,对了,还有桌子上的那袋盐也一起拿去。”阿莲对晓红说。
“好嘞!”晓红按照母亲的吩咐,把盐巴和猪油还给了奶奶。
奶奶问她:“你们家由你主事了?”
晓红没有听明白奶奶这话的意思,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样子很呆滞。
“我说的是,为啥每次都是你来借,你来还?你娘呢,她怎么不来见我一眼?怕我吃了她?”
晓红答:“妈妈抽不出身,她忙着呢!”
“行吧,忙,真忙,大忙人!”说完,她便点燃一小撮旱烟,在烟筒里抽吸着。
晓红实在想不明白,大人的世界为什么会如此的复杂?
不过,她还没迎来大人的身份,暂无资格对此来一番评头论足,她只需观察,静静地观察,并体悟,体悟大人们对亲情的理解、对孝心的诠释、对自我的刻画和对人生的描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