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当金钱开始说话,事实就闭上嘴。当晓红穿上干净的衣服,换上了新的书包,头顶上的癞子疙瘩全然消掉,头发长得比春草还茂盛以后,从前关于她的种种流言蜚语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主动找她玩耍的孩子又一天天多了起来。她仿佛又听到了来自大地母亲的声音,那声音在对她说:“晓红,我的孩子,勇敢的姑娘,大胆往前冲吧!”
“许晓红同学,代表兴隆小学参加省作文比赛,荣获一等奖,为自己、也为学校获得了荣誉,让我们把热烈的掌声送给她!”
“三好学生,许晓红!”
“期末考试班级第一名,许晓红!”
重拾信心的晓红,能量开始全面爆发,她将学校颁发的各种奖状领回家,阿莲将它们贴在了墙壁上最显眼的地方。站在门外朝里望去,金光闪闪的奖状刚好将泥巴墙的裂缝弥补,整个房子顿时增加了让人敬畏的生气。
破晓时分,随着灶前的公鸡发出“喔喔喔”的鸣叫声,晓红也随着家人一起起床了。和以往一样,她每天早上都要按要求完成父母安排的农活后才去上学。好在她的妹妹陶陶现在也已经长大了,可以陪伴她一起进山砍柴、下地割草、爬山放牛了,但是他们两个总是干完活了也不回家,总是借着温柔的晨光,跳进水田里或者河沟里捉泥鳅、捉螃蟹、捉黄鳝或一些小鱼儿,似乎把上学的事情完全抛于脑后了。于是,兴隆村的人们总能看到阿莲站在各庄稼地的崖壁上方,大声呼唤着孩子们的名字。孩子们便快速地从水里走出来,站在空旷的地带,回应母亲:“来啦,来啦!”
“怎么又在水里玩了?真是不让人省心……”
“妈妈,你放心吧!这里的水很浅,淹不着我们。”
“赶快回家,别又迟到啦!”
因为膝盖以下地方被水淹过,沾了许多泥巴和水草,孩子们连鞋子也懒得穿了,直接将它捆在背篼上,赤着脚朝母亲呐喊的方向走去。
等母亲领着他们吃完早饭,他们才背着书包去上学。可是上学路上,他们还总是走得慢悠悠的,好像一点也不害怕迟到。有时遇到人户家瓦片上冒着白色的炊烟,她们还要驻足观望,一直等到炊烟飘到天上成为一朵白云,才继续抬起双脚走向校园。至于到了秋冬季节,不少人家房前屋后的柑橘树上都结满了令人垂涎欲滴的果实,“我们一人负责摘,一人负责放哨。”这两位孩子便起了偷别人家果子吃的想法。
“汪汪汪……”路上人家的狗总是越叫越大声,把他们吓得冷汗直流,逼得她们撒腿就跑。
没有偷成功,这可不行,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于是,他们又边走边观察谁家没养狗,在确定目标后便偷偷爬到人家的柑橘树上,噗嗤噗嗤地狂摘好些个柑子装进书包里,然后飞速地往学校奔去。
“铛铛铛……”还没等到他们的脚步迈入校园,上课铃就响了。
“完了,等会儿又要爬狗洞了!”
不出所料,等他们气喘吁吁地走到学校大门时,学校大门早已被套上了一把厚重的铁锁。晓红透过大门上的小圆洞往里望去,发现操场上空无一人,同学们都端坐在教室里的座位上,认真地盯着老师在讲台上讲话。
“看来真的没人能帮咱们了,继续爬狗洞吧!”
于是,他们努力收起腹部,躺在地上,脚底在前,脑袋在后,小心地通过大门底部与地面之间那道高度约二十公分的缝隙。
晓红记不清,她曾经多少次以穿越“狗洞”的方式进入校园了,她也记不清,她因为迟到被他的班主任扇过多少个耳光。
好在她的妹妹因为年纪偏小而从未受到过惩罚,而她自己所在的班级后来也换了一个班主任,那班主任惩罚学生的方式不再是扇耳光,而是更温和一些的蹲马步。
于是,晓红蹲完马步后,就开心地将书包里的柑子拿出来,分给与她要好的几位同学。她总是在语文课上,趁着同学们都在捣乱的机会,理直气壮地在座位上剥柑子皮,然后又大口大口地吃着柑子的果肉,学着其他同学,不把语文老师放在眼里。因为在他们看来,语文老师这位接近耳顺之年的老头,虽然也和其他老师一样,手里总握着一根厚厚的戒尺,可是他从来没有拿那戒尺打过学生,甚至连每个学生和家长都能接受的一些不算严重的体罚,比如罚站、蹲马步和打手板心,他都没有,每次遇到孩子们不听话,他总是大声地说着一些至理名言来劝诫他们,诸如“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天才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上百分之一的灵感。”可是大部分孩子根本就听不进他说的话,依然我行我素地在教室里大声嚷嚷,甚至走来走去。晓红原本是乖巧懂事的一方,在摆脱癞子称号后,她也加入到了不听语文课的队伍当中,并肆意地享受着在大人面前恣意妄为带来的快感。
“同学们,以前我们被小日本欺辱的时候,腰杆子都是弯的,全身疼得站不起来……”语文老师在讲这话的时候,双腿和背部也随着弯了下去。
接着,他又激情澎湃地说:“可是自从小日本鬼子被我们赶走以后,我们的腰杆子就直起来了,我们的双腿也勇敢地站起来了……”他倒下的身子和弯曲的背部随着语言的节奏也立了起来。
一瞬间,所有孩子的目光都被他声情并茂的表演吸引住了。
柑子的酸甜味道在教室里传开,晓红连忙将手藏进课桌下的抽屉里。只见语文老师继续深情地说:“我们再一次屹立在世界的东方,成为了一颗闪耀的明星,龙的传人再次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骨气!”
接着,他将戒尺放到讲台上,手里只拿着一本语文教材,回到孩子们中间,大声地读着课文:“1941年秋,日寇集中兵力,向我晋察冀根据地大举进犯。当时,七连奉命在狼牙山一带坚持游击战争。经过一个多月英勇奋战,七连决定向龙王庙转移,把掩护群众和连队转移的任务交给了六班。”
令语文老师没想到的是,孩子们全部都跟着他整整齐齐地朗诵起来:“为了拖住敌人,七连六班的五个战士一边痛击追上来的敌人,一边有计划地把大批敌人引上了狼牙山……”
一瞬间,整个教室里的嘈杂声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全是琅琅的读书声,这情景是在从前的语文课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也就是直到那一次,晓红才明白:原来,偷橘子、上学迟到和上课捣乱并不是证明自己勇敢的好方式,“龙的传人再次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骨气。”细细品嚼语文老师说的每一句话,似乎才是她拥抱勇敢的自己最应该做的事。那一回,她也终于明白,从前她们这些孩子总是把用棍子敲击他们身体的老师高高捧起,而把那些用语言的力量直击他们心灵的老师漠然置之,殊不知,随着他们意识的觉醒和思想的成熟,他们终究还是会把善良与正义顶在头上,也会清楚地认识到父辈常说的“棍棒之下出孝子,慈母底下多败儿”的训言并非至理。
“我们国家明年就要开奥运会啦!”
语文老师话音刚落,“我已经在电视上看到这个消息了!”“听说还有火炬传递!”“还有全世界的运动员都要来中国!”孩子们争先恐后地与老师进行互动,一个比一个欢欣雀跃。晓红家是没有电视机的,在家听父母讲故事,在学校听老师和同学们分享知识,一个人的时候就翻阅书本,是她获取消息的主要方式。可是,奥运会这个词,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她感觉它一点也不像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名字,怪难理解的。因此,她只好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认真地听着老师与同学们的谈话。通过观察,她渐渐明白了奥运会的意思,也知道了世界五大洲之间的地理关系。
“爸爸,今晚我们一起去幺爸家看电视吧!”
“电视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我想看奥运会新闻。你知道吗?奥运会明年就要在我们国家举办啦!”
长河点头答应了她的请求。
吃了晚饭以后,晓红便跟着长河去了她的幺爸家。
“那个翻身子我也会,我经常在山上表演。”晓红指着电视上介绍体操项目的新闻画面。
“那个不叫翻身子,它叫高低杠。”大人们笑着说她。
“就是它,我很会,不信,改天我去山上的树林里表演给你们看看。”
晓红的幺娘哈哈大笑说:“看来咱们兴隆村也有机会出现奥运冠军咯!”
长河回答:“再好的天赋,只要不重视培养,照样是普通人一个。”
“那你多多培养晓红,让她长大后为咱们许家争个光!”
“这个……就要看她自己怎么走好今后的人生路了。”长河断断续续地说道。说着说着,长河便没有心思陪晓红看电视了,他想到了自己的懦弱无能,想到了自己拼了半生,除了收获一个女人加两个孩子以外,别无其他。想到如今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自己竟然穷得连个电视机都买不起,孩子想看个新闻都要去别人家。一瞬间,他的心脏像被一大把钢刀捅破了似的,仿佛有一阵阵不争气的鲜血从他的心脏里漏迸射出来。他连忙对晓红叫道:“咱们回家吧!”
“这不刚来吗?怎么就说回家了?”长河的兄弟长银问。
“孩子喜欢看电视,就让她多看会儿吧!别催她。”长银的媳妇紧接着说。
晓红仿佛看到了长河内心的痛苦不堪,她说:“幺娘,幺爸,我已经看完我想看的新闻了。妈妈和妹妹两个人在家,太孤独,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接着,她又对长河说:“爸爸,我不看了,走吧,咱们回家!”
回到家后,阿莲开口便问:“长河,盐巴借来了吗?”
长河答:“没有。”
“为什么没有借到,是她幺娘还是她幺爸不愿意借?”
“要借你自己去借。”
“妈妈,你什么时候说借盐巴的事了?”晓红问母亲。
“你说你想去幺爸家看电视,我便偷偷和你爸说了,叫他找你幺爸家借一包盐巴,他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
“家里没盐巴了吗?”晓红继续问。
“连盐罐子都舔不出咸味了,你说呢?”
“那我现在倒回去借吧!”
“不必了,我看不惯你幺娘那副表情。”长河连忙打断晓红的话。
“她幺娘怎么了?”阿莲很不解。
“她说让我好好培养晓红,让她长大后为许家争光……”
还没等长河说完话,阿莲就连忙发言:“我看她幺娘这话说得没问题呀。”
“你是不晓得她说这句话时的那个表情,从头发丝到颈子沟,全都是嘲讽,她和长银两个人还互相使眼神儿,天啦,我在他们面前坐着,他们就这样对我,把我当作一个傻子,当作一个透明物,谁知道在背地里他们又是怎么说我的呢……”长河的话就像刚刚开闸后泄出的洪水,吐也吐不完。
“所以你就生气了?”
“我能不生气吗?”
“那明天早上就没盐巴吃了,如何是好?”
“晓红,你先去找奶奶借一点吧。”长河吩咐道。
晓红正准备出门往奶奶家走去,阿莲又加了一句:“可是猪油也没得吃了。”
“完全没了吗?”
“把猪油罐放进锅里煮一下,应该够吃一顿饭。”
长河又接着对晓红说:“那你再借一瓢猪油。”
许家老母亲听说是长河吩咐晓红来借食盐和猪油的,便从床柜里取出了一包盐,接着又在碗柜里的油罐中舀了一瓢猪油,将它们递给晓红,“拿去吧,不用还了,要是你妈妈借的,就要还。”她说道。
晓红颤颤巍巍地把盐巴和猪油带回家,递给母亲。
阿莲看晓红的表情不对劲,便问她:“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
阿莲问:“你说实话,是不是奶奶说了一些让你不开心的话了?”
晓红掩饰道:“她什么也没说,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想知道奥运会什么时候才开始?因为学校要求我们回家写手抄报,我还了解得不多。”
“就因为这个原因?”
“嗯嗯!”晓红点头回答。
“你今晚去幺爸家,没看到电视上的报道吗?”
“我……忘了。”晓红战战兢兢地说。
“那明晚去大伯家再看一遍吧!”
长河连忙接话:“不用去了,让我来告诉你,开幕式时间是明年夏季的八月八号。”
“那还早着呢!”阿莲说。
长河答道:“不早了,这不马上又要过年了吗?只剩下半年多时间了。”接着,他朝墙角处的一排酒坛子走去,拿着从泡制的药材里面挤出的一小杯药酒,走到灶前,和着从火堆里掏出的一个烧熟的红薯,将它们一吞而尽。
晓红看了看满脸沧桑的父亲和母亲,又看了看家徒四壁的房子,她鼻子一酸,似乎终于理解了“拮据”“一贫如洗”等词语的真实含义。好在,语文老师的话一直萦绕在她耳边:“同学们,无论我们深处怎样的境遇,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们一定可以改变自己……我们要做堂堂正正的有骨气的人,我们应该通过行动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父辈思想的局限性,努力成为一个于社会有影响力、于国家有贡献的大写的人!”
悄然间,一盏灯又在晓红的内心点燃了,她将用这盏灯去守护自己的梦想,守护父亲勇敢背后的自我怀疑与失落,守护母亲坚强背后的忐忑不安与脆弱,陪着他们一起把美丽的心情点亮,带领他们在挣扎的人生中找寻更加勇敢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