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拨云见日

轰隆!一声巨响传来,天摇地动!

正在熟睡中的许长河突然间被惊醒,他推开房门,站在屋檐下,抬头往天上看,除了闪电之外,尽是无边无际的夜色。

轰隆!又一阵巨响冲破苍穹,躺在床上的阿莲被吓得瑟瑟发抖。

她朝门外的长河大喊:“是不是下大雨了?”

“还没有下大,一点毛毛雨,就是这个雷声听着有点吓人。”长河回答。

于是,长河又躺回了床上。

“不晓得瓦片撑得住不?”阿莲问。

长河思考良久,用断断续续的语气回答:“应该问题不大吧。

“先睡觉吧,天亮再看。”他安抚着阿莲。

第二天早晨,孩子们都还在睡眠之中,两个大人就被哗哗哗的流水声惊醒了,他们起床一看,糟糕了,整个厨房和大半个客厅已经被雨水淹得看不到地面,只见一股水流从墙角处的一个老鼠洞里流了出去,“不行,得快点行动!否则房子都保不住了。”于是,这个家中的两位大人开始了大忙碌。

长河拿起放在屋檐下的一双水鞋,把它的口朝下,用力抖了抖,一些雨水、小石头和泥巴便汇合成一条污浊的小河,从鞋口处流了出来。他将指甲盖发黑的双脚伸进鞋口里面,水鞋穿在了他的脚上。他又朝着住在上方的许长全喊道:“大哥,蓑衣在用吗?”

许长全正站在自家的门口擦脸,见长河在叫他,他把洗脸帕扔进了洗脸盆里,踮起脚尖,眼睛看向长河的方向,回应道:“我现在不用,你要用是不是?赶快来拿吧!”

长河将借来的蓑衣戴在肩上,左手提一个渊兜,右手拿一顶木梯,往自家房子的后墙走去。他先把木梯倚靠在后墙上,木梯的顶端刚好够得着屋顶上的瓦片。接着他蹲下身子,在稀泥浆浆里捡起了破碎的瓦片,“看来昨晚的风有点大啊!”他叹气着。

他的眼睛扫描着屋檐下四面八方的碎瓦片,但瓦片比人还不争气,它们被风雨磨得尖尖的,有的一头栽进湿泥里,只剩半根受伤的尾巴翘在地面上;有的掉在石块上,将青苔刺伤了皮;还有的看上去像一片完整的瓦,可一旦触碰它,它就立马从中间给你裂一条缝。

瓦片全碎了!这该怎么办?现在屋子还在漏雨,我要用什么去填补那一个个洞?

长河越想越气,可是他怎么能与老天生气呢?于是,他又只好捡起那盏空无一物的渊兜,扶着木梯往瓦房顶上爬了去。

湿漉漉的房顶上,空气倒是很凉爽。长河轻轻踩在屋顶上,眼神往远方望去。他心想:“老大最近总在读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描述的不就是这一番风景吗?”他很想叫晓红再把那诗句背给他听,“可是晓红还在睡觉,算了,算了,不影响娃娃了。”

长河想到自己还是个学生的时候,也很喜欢古诗,还很爱改诗,常常被老师批评:“写得跟流水账一样。”

管它那么多呢,人生能有几少年,风光无限终为流。他用食指蘸着雨水,在瓦片上写下:空山风雨后,人生早来秋。

接着,他开始把躺在屋顶上的那些完整的瓦片一张张重新摆放,摆着摆着,太阳突然从一小片白色的云层里伸出了头。在还在下着毛毛雨的大地上,阳光和雨丝争着打在人们的身上。但西边的天空上还挂着一大片的乌云,那乌云像黑色森林一样深邃。这情景着实让人摸不清接下来天气会如何变化。

阿莲还在屋里用脸盆铲着水,从起床开始,她就一直赤脚踩在屋内那个一夜变成的大水池中。雨水是通过瓦片被吹走后露出的洞钻进来的,把灶房里堆放的米、盐和柴火都打湿了。刚开始时,水位和阿莲的膝盖差不多高。在她不停歇地工作下,水终于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地面上几处凹下的地方还盛着水,那几个凹着的地方吧,只是几个像碗一样的洞,用盆是舀不到里面的水的。没办法,谁让他们家的地板也是原生的土壤呢。阿莲只好找来一把用高粱穗做成的扫把,在“碗”里扫啊扫,直到把雨水全部赶到门外的马路上。

长河提着空渊兜回屋了,阿莲问:“房子检好了吗?”

“哎……还没完全检好,瓦片碎了太多,根本不够用啊!”长河叹着气回答。

“那该怎么办?”

“太阳出来了,问题不大了,中午我去找些茅草。”说毕,他便往大哥家还蓑衣去了。

阿莲来不及换掉湿了全身的衣裳,她连忙跑进牛圈里抱起一大把包谷秆,塞进灶孔里,用打火机将其点燃,忙碌地做起了早饭。

不一会儿,晓红起床了。这天早上,大人没给她安排农活,她便起得晚了些。她走进厨房,看到湿漉漉的地面和泥墙上那一条还没干掉的水位线,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对阿莲说:“妈妈,你去把衣裳换了,我来帮你看火。”

“都快到你的上学时间了,饭还没做好呢!!”

“没事的,妈妈,大不了我今天不吃早饭了。你快去换衣裳吧!”

阿莲换好衣裳之后,晓红听到屋旁的小路上有同学们的打闹声,看来他们都开始去上学了,“那我也去上学了。”晓红对阿莲说。

“再等两分钟吧,我给你挼个饭团,你吃了再去。”阿莲说。

阿莲快速地取来一个木盆放在灶台上,木盆上乘着一个竹编筲箕,她用水瓢舀起锅里还未完全煮烂的稀饭,将它们一瓢瓢地倒在筲箕上,筲箕把米汤过滤进了木盆里,只剩下颗颗分明的米饭堆在上面。

阿莲一边洗勺子,一边吩咐晓红:“老大,你去把洗脸帕取来。”

“好嘞!”晓红一部跳出门槛,来到屋檐下,从一根挂满了衣裳的老竹竿上取下了洗脸帕。

阿莲接过洗脸帕后,将其摊开放在左手掌上,再舀了两坨白花花的米饭放在上面,她向捏包子一样捏住洗脸帕的口,接着她又像揉汤圆一样揉着被洗脸布包裹着的米饭。不到一分钟,一个圆鼓鼓、热乎乎的饭团就做好了。

晓红接过阿莲手中的饭团,背起书包去上学了。她一边走着,一边吃着妈妈亲手捏的饭团,两滴眼泪从眼角处偷偷落了下来。

这一年是2006年,因为村庄太大,生产队太多,村小学只有那么一所,当地的农村学校还没有校车和食堂,所有学生都是走读制,所以还实行着早九晚四的作息制度,即早上九点到下午四点,为学生们的上课时间,没有午休。所以晓红和学校里的所有同学一样,吃了早上那顿饭以后,要一直等到下午放学回到家,才可以吃到一天中的第二顿饭。

虽然每个生产队去学校的路不尽相同,但是除了家本就住在学校旁边的同学之外,其他人几乎都要路过许多户人家和许多片庄稼才能到达校园。更远一些的,则要爬几座山或踩几条河,遇上下雨天,甚至要在滑得不行的泥坡路上绊几个跟头才能到达。

不过孩子们也习惯了,他们比大人们还熟练掌握走泥路和山路的方法,虽然有时也会不小心把身子摔得这里紫一块那里青一块的,但是他们觉得这是很好玩的一件事,并不会把身上的小肿块放在心上。

好在这天太阳很快就出来了,夜晚里被大雨打湿的地面逐渐干了起来。晓红和同学们都平安到达了校园。

阿莲抱着正在怀里吃奶的陶陶,坐在黄色海绵外露的破皮沙发上,对着还在屋外忙活的长河喊:“长河,吃饭了!”

“来咯!”

长河洗净手后,从木甑子[一种用来蒸米饭的器具,外形像木桶。]里舀出两碗饭,一碗递给阿莲,一碗给自己。这饭由一黄一白两种颜色搭配而成,白色的是大米,黄色的是包谷渣。阿莲是恨透了吃包谷渣的,这么多年来,她没少因为吃包谷渣与长河吵架。她总爱说包谷渣那东西分明是给猪吃的,因此她常常觉得自己过的日子比牲口还寒酸。但是夫妻俩无数次的吵架,并没有换来吃不完的大米,于是今年以来,他们两个便很少因为吃包谷渣的事情吵架了。

“晓红吃饭了吗?”长河问阿莲。

“她吃了,我给她揉了一个饭团。”阿莲回答。

“只是啃这包谷渣饭团,可能不好吃吧?”

“我想说的是,我给她揉了一个纯大米饭团。”

“那就好,那就好,那娃娃太瘦了,要让她吃好点。”

正午之时,暖洋洋的太阳又将光芒洒满了人间。长河挨家串户询问谁家有干茅草,村民们听说长河来找茅草了,他们一个个都争着把自家的柴房打开,随便长河取多少。不一会儿,长河家的门口就堆满了干茅草,远远看去像一座金黄色的小山。

阿莲把陶陶哄睡着以后,也随长河坐在茅草堆前,将零散的茅草捆扎成貂皮的样子,并把它们平整地叠在一起。全部捆扎完后,长河再次攀着木梯爬上房顶,等待着阿莲将茅草递给他。不一会儿功夫,房顶上的一侧便铺满了茅草,瓦房成了半个茅草房。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是长河经常说的话,久而久之,阿莲也总爱说这句话。每次遇到村里谁家又建了新的楼房了,他们先会说一些赞叹不已的话,然后又说“别人房子的瓷砖贴得再漂亮、墙壁刷得再白,那都是别人的,不是你的”“哪怕把别人家的大别墅送给你住,你也会住不习惯”“自己家的房子再丑,那都是自己家的,住起来心安理得,不必羡慕他人”之类的话,遇到晓红在旁的时候,他们往往还要加上那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的名言。

房子漏雨的问题终于解决了,长河说,只要老天不再像那晚一样狂风暴雨,用茅草顶它个一年半载是没问题的。

半个月以后的某一天,陶陶突然开始张大嘴巴叫爸爸和妈妈,这一惊喜让长河一家欢喜得不得了。

又是半个月以后的某一天,晓红还没放学,她的家人们正坐在门前的一棵杨梅树下休息,一阵阵欢快的音乐声从对面山脚下的兴隆小学传了过来。那音乐声不仅欢快,也很响亮,传到了许家人的耳朵里,传进了大山里的每一户人家,人们听着满是欢喜,就连鸟儿们也伴着音乐在树上玩起了绚丽的舞蹈。兴隆村的人们是很熟悉这些歌曲的,因为孩子们常常会在他们耳边哼唱,诸如《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好日子》《七子之歌-澳门》等。

歌曲连续播放了一个小时,热情点燃了整个兴隆村。村民们猜测,这学校今天一定是有什么大喜事吧!

不一会儿,音乐声停了下来,一个中年女子对着大喇叭说起了标准的普通话。

她说:“尊敬的家长朋友们,亲爱的同学们,今天,我要代表学校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

孩子们整齐有序地站在操场上,他们用力地鼓起了手掌。

女老师站在飘扬的五星红旗下,待孩子们的掌声消下去后,她接着激动地说:“从现在开始,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免费接受九年义务教育了!”

伴随着浪潮般的掌声,女老师继续慷慨激昂地说:“这是国家给予我们的好政策,希望同学们树立远大目标,刻苦学习,不断进步,争做国家的栋梁之才。同学们,你们有没有这样的决心?”

同学们齐声答道:“有!”

村民们很清楚,那个说着标准普通话的女老师,正是学校的教务处主任闻联霞老师。学校每个学期举办的家长会,都是她在主持。她是在大城市读过书的人,她是全校老师中普通话说得最流利的一位。她的样貌长得很好看,还写得一手端庄秀逸的粉笔字,连续多年被评为优秀教师。

闻老师宣布解散之后,同学们激动地在校园里跑来跑去,到处都是“哇!哇!哇”的欢庆声。与孩子们一起激动的还有家长们,这其中就包括长河和阿莲。

“以后不用交学杂费了,好事啊,好事啊……好事!”长河意犹未尽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从那以后,许家人赊账读书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从那以后,长河总是习惯性坐在那张标注了楚河界的桌子前,反反复复对着他的孩子说:“娃儿,给我好好念书,听到不?”

假如孩子递给他一张不及格的成绩单,他便换成气愤的语气说:“老子当年是想读书,但是条件不支持。现在是老子逼你读书,你不好好读。你以为读书是为了我吗?是为了你自己呀!”

同样是在那一年,正当阿莲为补交公粮发愁时,一张红底黑字的通知张贴在了村委会的门上,上面写着:即日起,全面取消农业税!

阿莲问:“这是谁发的通知?可算真的?”

村长说:“BJ发的,你说呢?”

“以后不用上交公粮了,好事啊,好事啊……好事!”阿莲意犹未尽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回到家后,她将这一消息告诉给了家人。长河听了万分欣喜,他对家人们说:“咱们以后可以多吃点白米饭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珠子里含着晶莹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