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希望之灯

搬家以后,晓红和明明不再一起走路上学和放学,虽然他们的家也就隔了三四里路,但是两家之间隔了一片大山林。山林里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几乎以直线距离将整座山南北贯通的小路,小路约一米宽,在参天大树的遮蔽下,树阴让小路的黄色肌肤愈加显著,小路上还随时可见被风吹得哗哗哗掉落在地面的树叶。听老人们说,小路是大山里的老祖宗们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数百年过去了,踩过的脚印越来越多,泥巴就变得和砖块一样硬了,小草小树自然也不再长出来了,它便成为了一条永恒的路,帮助山上与山下的人们以最快的时间见到彼此。但是小路有些陡峭,有的地方甚至呈九十度,小孩们倒是欢喜挑战走这样的小路,但是老人们就走不了了,一不小心就可能把膝盖摔成骨折。于是,当地的人们又开凿出了一条走起来更加平缓一些的盘山公路,它也是一条泥巴路,宽度最小时可容得下一辆大卡车,走大路当然要比走小路舒服许多,但是路程变更远了。

山的北面和南面都住了人家,明明家住在山林西北角的一个小山谷里,晓红家住在山林东南处的一个山脊上,而他们的小学处在山林东北方向的另一座山头上。几年前,当地村民筹款为每个队都建了一条方便孩子上学的水泥路。村里一共有两所小学,一所叫大顶小学,一所叫兴隆小学,一个在山顶,一个在山脚,孩子就近上学。晓红家和明明家离大顶小学更近一些,他们便一直在大顶小学读书。

在大人严厉管束下,要不是割猪草、放牛和砍柴这类原因,晓红和明明是不能随便乱跑的,更不必说让两个人好好的水泥路不走,偏偏要绕一大圈山路去找对方一起去学校了。

刚开始,随着物理上的距离越来越远,两个人都很不适应,总感觉内心丢了什么东西似的,但随着时间的驯化,两个人在心理上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但是他们却坦然地接受了事实,好像这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直到十多年以后,阿莲突然问晓红:“你还记得你的小学同学明明吗?”

“记得,当然记得。”原来晓红并没有忘记明明,只是她不再提起。

“他的爷爷和奶奶都已经去世了。”

“什么时候的事?”

“有十年的时间了,就是我们搬家后的第三年!”

“怎么去世的呢?”

“两位老人都是掉在悬崖下摔死的。”

“那明明后来怎么样?”

“他坐牢了。”

“为什么?”晓红放大瞳孔问。

“听说是吸毒了。”

“坐几年牢?”

“去年已经放回来了。”

“哦!”晓红云淡风轻地回答道。

犹豫了一下,晓红又继续打听他的消息:“那他现在怎么样呢?”

“已经结婚了,娃娃都开始打酱油了。”

于是,死去的记忆细胞在晓红的身体里复活了!

她看到儿时的自己,曾遇到过一个愿意替她分担忧愁的小少年,他们一起爬过很多山,一起做过放牛娃,一起品尝过酸涩的野果,一起捉过螃蟹和泥鳅,一起分食过一根长长的、价值为一角钱的辣条……那位小少年的名字叫明明。

她看到儿时的自己,在小学的校园里与同学们玩耍,一会儿跳着橡皮筋,一会儿玩着老鹰捉小鸡,一会儿玩抓石子游戏……虽然也有过两三次被人欺负的经历,但大多数时刻都是难忘的美好瞬间,而给了他最多温暖的同学,恰恰也是明明。

她看到儿时的自己,随着一声“上课咯”的喊声,与同学们一起飞快地冲进教室,拿出课本,拿出铅笔,认真地回答着程老师的问题。但是有一天下午,同学们都早早回家了,只有她因为不会背诗被程老师留了下来,差不多天黑了才放她回去。正当她离开学校不到两百米时,她看到明明正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等她。从那以后,晓红对待学习更加用功了,她和明明一样,成为了班上名列前茅的学生,再也没被留堂过。

她清楚地记得,程老师既要教语文课,也要教数学课,而且整所学校里只有他一位老师,于是孩子们都管他叫班主任或程老师,家长们却爱称呼他为程校长。程校长所任教的小学只有一栋瓦房,瓦房里一共有三间教室,由于当地许多孩子都陪父母去了打工的地方,也有些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孩子被送进了县城里的小学,于是留在当地读书的学生就越来越少了,三间教室最后只用到了一间,低年级的同学坐在靠教室门的一边,中年级的同学坐在教室中间,依次排序,高年级的同学则坐在教室的最里边。上课时,程老师也是按照从低年级到高年级的顺序,依次给孩子们讲课,还没轮到上课的年级的同学,则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写着作业、看着书,或者抬头听程老师给别的孩子上课。有的年级只有两三个甚至一个学生,程老师也从来都是平等对待,不曾忽视他们。其余两间教室的墙角处则摆了一些破板凳和破桌子,但整体看上去还是空荡荡的,下雨天时,孩子们便在那两间空荡荡的房子里打乒乓球、玩弹珠、跳绳……学校里没有电子铃声,好在程校长的手腕上一直带着一块手表,他每次都是通过垂头看表来告诉同学们“上课咯”或者“下课咯”。

学校的物质条件分明是落后的,可是有一天,程校长的手里竟然握了一只大喇叭,孩子们都以为,有了这个喇叭,程校长以后再也不必辛苦地张大嘴巴大喊“上课咯”和“下课咯”了。于是,他们激动地看向了程校长。

可是程校长只是拿着喇叭静悄悄地坐在讲台上,一句话也不说,奇怪得很。这时,有个孩子对着程校长大喊:“程校长,上课咯,别发呆啦!”

程校长笑了笑,把喇叭放到了嘴巴前,他说:“孩子们,我现在要向大家宣布一个消息!”

同学们激动地鼓起了手掌。

“孩子们,今天是我们的最后一堂课!从明天开始,你们所有人都将去往兴隆小学读书,兴隆小学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座位,你们到了只需上报姓名即可。孩子们,明天千万别迟到了!”

原来,为了实现教育资源的有效整合,当地教育部门将各生产队原先建设的小学,全部合并到了村镇小学,孩子们将统一接受更高质量的、更公平的教育。这分明是一件好事啊,可是那一天,程校长的学生们一个比一个沮丧,天黑了,他们还抱着程校长的大腿,久久不愿离去。最后一刻,程校长还轻轻地抚摸了晓红和明明的头,对他们说:“孩子,好好学习,改变命运!”

晓红的内心始终忘不了,在那样一所不起眼的破旧的小学里,没有水,没有电,程校长却让她这样出生在大山里的穷孩子,完整地接受了启蒙教育。多年以后,这所小学被推倒了,成为了一座废墟,再后来,废墟地变成了种了一大片包谷和黄豆的庄稼地;多年以后,程校长再也没在晓红的世界出现过,但是往日的记忆总让她在半夜泪湿枕头。

晓红说,她永远不会忘记,云贵高原的大山里,曾有一所外人不曾走近、不曾听说,便在完成自己的使命后匆匆消失的小学,它的名字叫:大顶小学!管理这所小学的校长,默默将自己的峥嵘岁月,奉献给了大山,为孩子们点亮一盏又一盏希望的灯,他的名字叫:程德银!

去了兴隆小学以后,晓红和明明被分到了不同的班,在偌大的校园里,他们便很少见着对方了。再后来,晓红再也没见着明明,他开始从她的生命中淡去,从她的记忆中逝去。

直至十多年以后,在与阿莲的那场交谈中,晓红才知有一盏灯在历经黑暗后,又被重新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