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春夏之季,大山里的杜鹃鸟总是在树上叫个不停。
“布谷,布谷,布谷……”晓红也学杜鹃鸟叫了起来。
“错啦,它分明叫的是:包谷,包谷,包谷……不信,你再认真听。”许家老母亲坐在自家门前的一张小木凳上,她一边裹脚一边与晓红逗趣。
晓红把耳朵歪向鸟叫声的方向,仔细听了一遍,果然杜鹃鸟儿喊的是“包谷”,每一次叫声都那么清澈又响亮。“这分明是人类的语言呀,奶奶。”她满是不解。
“它是想提醒我们该种包谷啦!”许家老母亲解释道。
晓红朝远处的大地望去,果然有零零星星的大人身影在田间地头忙碌着。
“奶奶,你裹完脚之后,也要去种包谷吗?”晓红问。
“你奶奶种的包谷啊,已经埋在土里好些天,就快发芽咯!”
晓红听说过,她的奶奶十六岁时就嫁给她的爷爷了。由于她的爷爷是一名赤脚医生,几乎每一天都是早出晚归,全年无休,因此家里的庄稼从来都是奶奶一个人在收拾。一次,她的爷爷行医回家后,见天色已晚,而奶奶还在庄稼地里忙活着,他连忙熄灭已经点燃的烟卷,冲向庄稼地。可一不留神,他就被倒在地上的一根竹子绊倒了,正当他伸手将竹子挪开时,一根细竹丫捅进了他的右眼。从此,他成为了半个瞎子,赤脚医生的活便传给了他的大儿子,也就是长河的大哥长全。
老爷子对他的儿子们说:“我这个白胡子须须的老头,终于有时间靠这一只眼睛帮你们母亲干农活了。”
后来,他身体越来越差,他问儿子们:“除了长全,你们还有谁愿意学中医吗?”
见其余几个儿子都没太大兴趣,他便只好说:“那你们就学母亲把地种好吧,犁牛、播种、插秧、撒肥、收割,都有讲究呢。”
他去世之前,还不断重复提醒他的儿子们:“饿饭年生不好过,我们那代人啊,已经替你们尝过苦日子了,现在,小日本被赶走了,老蒋也没和咱们斗了,只要你们好好尊重老天和大地,日子还能苦到哪去呢。”
他去世以后,儿子们又满是热情地学起了中医。可是师傅已不在门,他们仅凭记忆中储存的一些小片段,又如何能像他们的父亲一样成为远近闻名的赤脚医生呢。
后来,他的儿子们都学会了翻老黄历,学会了早中晚抬头看云识天气,像母亲一样学会了观察自然四季的号令,成为了高原大地上的地道农民。
在一道道弯着腰的农民身影中,晓红看到了长河和阿莲,他们一个撵着老牛在犁地,一个背着陶陶在播种。
晓红对奶奶说:“奶奶,我也要帮爸爸妈妈干活去了。”
奶奶说:“去吧,干完活后记得写作业,记住你爸爸说的,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
“晓得嘞!”晓红边跑边答。
“包谷,包谷,包谷……”杜鹃鸟的催促声让晓红加快了步伐。
“哎哟,晓红,今天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晓红,快去帮你妈妈撒种子。”
“晓红,今天怎么想到跑这地里来了?”
“晓红,看你这瘦精精的样子,干得来活不?”
……
在各块庄稼地干活的大人们见晓红来了,一个个都和她开起了玩笑。
晓红被大人们逗得脸颊通红,惹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在大人们的欢笑声中,晓红也笑盈盈地跑到了家人身边。
长河说:“晓红,作业写完了吗?”
晓红回答:“还没,陪你们干完活再回去写。”
晓红接过母亲手中的一袋包谷种子,把它们撒进被犁耙翻动后的新鲜土窝里,再用一层薄薄的泥土将其覆盖,等待它们发芽。
阿莲解开被布带捆绑在背上的陶陶,小心把她抱在胸前,亲吻着她的额头,等待她像晓红一样快快长大。
长河松开已经耕完地的犁耙和水牛,望了望脚下的种子和地上的家人,眼角处露出欢笑,等待新的希望。
等到太阳的光变得晦暗,他们才开始收拾东西回家。
他们刚到家不久,只见一个男人出现在了他家的屋檐下。那男人一手拿本子,一手拿钢笔快速记录着。写完之后,他的双眼依然直勾勾地盯着墙上的电表,一秒,两秒……他的眼睛越张越大,仿佛下一秒就要将电表吞噬。
过了一会儿,那男人才低下头,收拾起了它手中的钢笔。只见他先将放在笔尾上的笔盖取了下来,像戴帽子一样把它紧紧地套在了笔尖上,动作完成得优雅大方,像极了西欧中世纪的贵妇们整理妆容的模样。之后,他将钢笔竖着插在正穿着的白衬衫的手巾袋里,这套动作也甚是丝滑、流利,使他浑身散发着绅士之气。可接下来的一秒钟,他却像发了疯似的,突然朝着长河家的屋内大喊:“有钱交电费吗?没钱我就夹电线了。”
“多少钱?”刚摆好农具的长河从牛圈里走了出来,他的身上还飘着一股牛粪味。
那男人答:“十二块。”
“他妈的,你有没有给老子算错,老子上个月怎么可能用了十二块钱。”
长河与抄电表的人是死对头,两个人没少因为用电的事情发生争执,这不,两个人又吵起来了。
“他妈的,你竟然敢怀疑老子,不要逼老子马上剪了你的电线。”
“你以为老子怕你剪吗?快点剪吧,不剪就是龟孙儿。”长河答。
哐当!电灯骤然熄灭。
“嘤嘤……”陶陶在黑夜中哭了起来。
“爸爸,我的作业还没写完。”晓红说。
“长河,别吵了,那位大哥,你也别吵了,该多少钱给你,你说个数。”阿莲满脸难堪地看着两个大男人。
“你别管那么多,我来处理。”长河对阿莲说。
“长河婆娘,估计要你陪我睡一觉,才能抵消这笔债了。”那人调戏起了阿莲。
“我日你大爷。”说着,长河就朝那男人的脸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那人也不甘示弱,扔下手中的记账本,与长河徒手厮打起来。
晓红见那男人朝父亲的肚子狠狠捶打了一拳,她哭了:“叔叔,求你别再打我爸爸了!”
“我要打死他。”那男人答。
“晓红,你走开,这是大人的事。”长河安慰晓红。
不一会儿,长河的母亲、大哥、二哥和三哥也都同时赶来了,他们有的杵着拐杖,有的拿着扁担,有的握着砖头。
长河母亲踉踉跄跄地走在最前面,她边走边大声嚷嚷:“咱们许家穷是穷了点,但是想欺负咱许家的人,没门!”
整个兴隆村的人都知道,许家老母亲是出了名的凶,村上有好几个男人都曾被她打折过腿。现在她老了许多,力气当然比不上年轻时了,但是一旦真有人把她惹气了,她要是不拿起拐杖敲你几棒,也一定会把你的祖宗十八代骂个遍。
抄电表的男人虽不是兴隆村的,但他挨家串户抄电表这么多年了,想必也听说过许家老母亲的威风。这不,还没等她走近,他就松了手,对长河说:“你母亲来了,咱们谁也别再打了,行不,兄弟?”
还没等到许家老母亲走上跟前来,那人就急匆匆离开了,身子麻利得像只野老鼠,转眼间就梭到坎下的王家了。
许家老母亲见长河家的电线被剪断了,她站在门口的马路边边上,用拐杖指着正在逃跑的男人大骂道:“敢欺负到老娘头上的人,都不得好死……”
直到完全看不到那男人的身影了,她才停止了叫骂。
晓红问长河:“爸爸,你身体还好吗?”
长河答:“没得事,没得事,他还不算不上你老子的对手呢?”
“还说没事,颈子都肿了一大块……哎呀,你看你看,磕膝头也出血了。”老母亲摸了摸长河的伤口,眼神里尽是心疼。
长河回答:“不用担心,擦点蜈蚣酒就好了。”
他的二哥长学紧接着问:“你还有蜈蚣酒吗?没有找我拿吧,我也泡了一些。”
“有的,放心吧,二哥!”
“那我拉羊去了,羊儿在山上拴一天了!”二哥说着说着,就朝远处的夜色中走去了。
听长河说身体无大恙,正在房间内哄陶陶的阿莲对他叫道:“趁大哥和三哥都在,你赶紧把电线接上吧!”
还没等长河开口,许家老母亲就率先回应阿莲:“你以为这个电线很好接呀?说起来倒是容易,你去接来试试。”
阿莲用有些难为情的语气回答;“娃儿他婆,你怎么这样说话呢?”
老母亲说:“你没看到长河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吗?一天天的,只晓得让男人干活路,咋不见你自己勤快点呢?”
阿莲与她争吵了起来:“娃儿他婆,现在长河到底是跟你住,还是跟我住?我跟长河说话,与你何干?”
老母亲怒吼道:“我是他母亲,我不护他,护你?”
“如果真护他,他就不会连半间屋都分不到了,害得他带着一家老小东躲西藏。去年辛辛苦苦建这个土篷屋的时候,也没见你出一分钱、出一份力,你说你护他?”阿莲毫不留情面地怼了回去。
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妻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竟然吵起架来了,几位哥哥正在一旁忙着看笑话。这情景让长河有些左右为难,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他想两边都不得罪。
老母亲气得咳嗽了起来,“长河,你媳妇真了不得啊,学会指责你老娘了,真了不起啊……了不得。”她用嘶哑的喉咙吼道。
见事态越来越严重,长河终于说话了。他先是对阿莲叫道“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接着,他拍了拍老母亲的肩膀,安慰道:“母儿,你老人家就别跟她计较了,赶快回家坐着休息。”
长河的大哥长全,正蹲在路边东张西望,假装不知道吵架的事,长河叫了他一声:“大哥,你赶快把母亲拉回去休息吧。”
长全抖动了一下身子,假装意识刚从另一个世界里走出来,他让长河重复说一遍刚刚说过的话:“你说啥?刚刚在想别的事情,没听清。”
“我说,你拉母亲回家去,否则她跟阿莲吵到半夜都不会停下来。”
“哎……怎么吵起架来了呢?哎,我们许家人,这一天天的,像个什么样子。”他唉声叹气地说道。
长河的三哥长忠扔下手里那根吸得只剩下半个头的纸烟,“大哥,这么大声你没听到?”说着,他将垫在屁股底下的那条扁担竖了起来。他接着说:“大哥,你比我会装。”
长全看了长忠一眼,正准备张大嘴巴说些什么。长忠便接着说:“我是晓得她们吵不凶,懒得劝了,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对待,没想到你是直接装聋子啊。”说完,他就拿着扁担朝自家的屋走去了。
阿莲和老母亲还在骂来骂去,虽然两个人的音量都减小了许多,但是骂的话却越来越脏,惹得晓红和他们几个大人都尴尬不已。
长河难为情地朝房间内喊道:“阿莲,你已经是做妈的人了,怎么说出这种话呢?”
喊完阿莲,他又对母亲说:“母儿,你好歹也是八九十岁的人了,咋一点都不收敛收敛自己呢?”
长全上前牵住母亲的手,他像哄小孩一样哄她:“母儿,别吵了,听话,咱们回去煮嘎嘎吃……吵架对你身体不好,要听话,晓得不。”
瞬间,吵架声戛然而止。
在大儿子轻声细语的劝说和温柔的搀扶下,老母亲终于回自己家了。
天色越来越黑,长河的家彻底被夜幕裹挟了。阿莲对长河叫道:“你到底要不要把电线接好?没听到娃儿哭了好几遍了吗?”
“你没看到我在找夹钳吗?”屋檐下传来长河的说话声。
“妈妈,爸爸刚刚涂完药酒,你别催他。”晓红从长河手中接过药用剩下的蜈蚣酒,像瞎子走路一样摸着墙壁走进了房间。
“你眼睛好,去摸摸灶台脚的那盏煤油灯。”阿莲对晓红说。
“摸到啦,摸到啦!”
“你再摸摸灶孔旁边的砖头,看看打火机在不?”
“在呢,在呢!”
“把煤油灯点燃,给你爸爸送去,赶快!”
“晓得啦!”
霎时间,一盏不太明亮但温暖至极的煤油灯,点亮了晓红的双手。她提着那盏煤油灯,往屋檐下的父亲走去,一盏和天上星星一般闪耀的煤油灯,点亮了父亲的世界。父亲说:“你去找奶奶借支蜡烛吧。”
晓红紧皱眉头说:“她不是刚跟妈妈吵完架吗?”
“你先去借吧。”
“借来干什么?”
“没看到你母亲还在黑暗当中抱着你妹妹吗?”
霎时间,一只肥硕的白色蜡烛被煤油灯的火焰点燃了,陶陶不再哭哭啼啼,露出了微笑的嘴唇。阿莲亲吻着她的脸庞说:“宝贝别怕,别怕,灯已经亮了。”
晓红满是不解母亲为何要把蜡烛说成灯,她说:“妈妈,那是蜡烛,不是灯,灯还没亮呢,爸爸还在搞电线。”
阿莲说:“蜡烛,也叫灯。”
“为什么呢?”
晓红正期待母亲的回答,“晓红,来帮爸爸扶一下灯。”她的父亲却在屋外叫起了她。
晓红像猴子翻身一样快速走出了门,来到屋檐下。长河对她说:“这外面风太大了,你用袖子挡一下,否则煤油灯熄灭,就只剩下煤油,没有灯了。”
晓红取下挂在墙壁上的煤油灯,站在父亲身边,双手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它。她想:“我一定不能把眼前的这盏灯熄灭了。”
过了许久之后,长河终于凭一己之力将电线接好了,屋里再次亮起了耀眼的电灯。
长河终于看清了电表上的数字,他说道:“那个龟孙子,真给老子算多了两块钱。”
后来的日子里,除非是自然灾害或者发电站要检查维修,导致整个村子都要停电这种万不得已的情况,长河家从来都不再使用蜡烛和煤油灯,正如阿莲经常说的那样:“宁愿多花点钱用电灯,也不想再看到煤油灯和蜡烛。”
但是那晚的那两盏灯,却一直在晓红的内心燃烧着:一盏是蜡烛灯,一盏是煤油灯,它们的光虽然很晦暗,却足以温暖和照亮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