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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天麻麻亮,师娘带着众人收拾行装准备回镇。婵姐儿和婉儿来叫二人同行,二人向师娘辞行。师娘没有放下手中的活儿,回头嘱咐二人,一定要早点回镇,不可耽误久了让大家担心,二人答应着出来和婵姐儿和婉儿汇合。东方翻起了鱼肚白,看清了她们的打扮,皆是梳着垂刘海,头戴绿珠沿新斗笠,身穿水红竹布衫,面前围着绣花手帕,活脱脱一付采茶姑娘装扮,都笑了。
婵姐儿一看就明白她们在笑啥,因为她开始穿戴的时候也有点不习惯。婉儿笑着说:“你们先别笑,看看我给你们带的什么?”说着变戏法似得拿出两顶斗笠,两块儿手帕,另有两个装茶叶的背篓,和她们身上的一样。
舒苓和舒蔓接过来细看,那斗笠编的很细致,边角都打磨光滑,问道:“我们也要戴上这个啊?”
婉儿说:“那当然,这可不白戴着玩儿的,用处可大着呢!”说着和婵姐儿一起帮两人戴上:“这背篮不说你们都明白的,当然是装茶叶的,要不采了往哪儿放啊?现在别看才刚刚四月,山上太阳可毒了,不带这斗笠啊,一天下来皮都晒爆了,一层层的脱,刺痒着呢。这还是其次,那阳光刺眼的,太阳光下久了眼都花了,看不清嫩叶子,斗笠这时候派上大用场。”又帮她们系手帕:“这手帕要是不系上,采茶的时候在茶树蹭来蹭去,染上颜色洗都洗不掉。”二人穿戴完毕面对面一看,又多了两个采茶女,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
东边山天交接处,太阳映出了一线亮橘色,周围天色开始透明,黑暗逐渐退位。婉儿看看天色,催促道:“快点儿!她们在那边等我们估计都等急了。”说着迈开脚步往前走,三人忙跟上。
走了一会儿,天色更亮了,前面出现了大片的田垄,田垄中间小路过去三叉路口处,依稀有三四个少女站在那儿,看得清和她们一样装扮。远远似乎也看见她们了。有个高一点的朝她们挥手喊道:“快点啊!都进去好几波了,我们都落后了,先走一步,跟上哦。”
说着招呼其他几个先启步,婉儿带着三人小跑几步,“扑扑踏踏”的四双脚,点过踩实了被那抹羞涩阳光打扮了的田埂,越过田垄去,跟在那些采茶女后面一并走,一时间欢声笑语打破了路上的宁静,好像要唤醒还未升起的太阳。那高个子女孩和她们略带嗔怪的说笑。“你们怎么这么慢呢?我们等了好久知道吗?”
“我们已经很快了,沿路都没耽误好吧。”
“要走快点,要不太阳下山了还采不到多少。”
“是的,真要快点,我还指望着这次多挣点,我早就想打对耳环,就等着这次采茶了。”
……
此时晨露未晞,寒气尤浓,一阵微风掠过,舒苓不禁打了个寒战,和舒蔓靠的更紧些,彼此取暖。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听着采茶姑娘的谈话,突然有一种孤寂感。像是一只混进鸭群的小鸡,茫然、无助,想融进她们的世界,但对她们的话题完全陌生,只得默默的走,用自己最大的能力,去从她们的对话中理解她们的生活和想法。这,或许是融进她们世界的最开始阶段吧!急不得,慢慢来,一点一点化解内心的不知所措感。所幸还有舒蔓在旁边陪着,内心还有一点点依赖,不至于太过尴尬。估计舒蔓此时也有几分和她相同的心思,一直拉着她的手,一改平时的“叽叽喳喳”,也默默的跟着,偶尔用惊奇的眼神和她对视一下,让彼此知道——我也在,我懂你。
太阳渐渐露出了脸,给大地镀了一层金色,薄雾散去,如神仙要上场一般,晨曦的生机徐徐拉开了序幕。路上渐渐多了些人,是些挑担荷锄农夫,赶早下地事农活儿,也有挥着鞭子赶着牛羊,稀稀落落从采茶姑娘身边经过,有时候好奇的看她们两眼。也有认识的:“何大爷,这么早,下田去啊?”
“是啊,银姐儿,去采茶啊?注意山上路滑,别摔着了啊!”
……
不知不觉,又走了半里多地,太阳一下子跳出山际,世界变得明亮起来。这里面为首的高个子女孩年龄最大,叫月梅的,突然对婉儿说:“好久没听你唱歌了,给我们唱个采茶调听听吧!”婉儿也不客气,清了清嗓子开唱了,标准的吴音软语,声音软糯清甜,曲调委婉柔美,在寂静的小路间悠悠荡扬开去:
正月采茶是新年,借奴金簪点茶园。
点得茶园十二亩,当官写字慢交钱。
二月采茶茶发芽,姐妹双双去采茶。
姐采多来妹采少,采多采少转回家。
三月采茶茶叶青,姐在房里绣手巾。
西边绣起茶花朵,当中绣起采茶人。
……
舒苓听着,十分惊异,看着舒蔓说:“很好听啊!”舒蔓眼里也满含惊喜,使劲的点点头说:“真的很好听嗳!跟我们唱的完全不同。”两人不说话了继续集中心思,一个字一个字的去分辨每一句词:
四月采茶茶叶长,耽搁田中铧牛郎。
铧好田来秧又老,栽得秧来麦又黄。
五月采茶茶叶团,茶树脚下老龙盘。
烧钱化纸敬土地,青苗土地保平安。
六月采茶热茫茫,上栽杨柳下栽桑。
多栽桑树养蚕子,又栽杨柳好歇凉。
……
舒苓听着这唱词,分明就是一副活生生的乡村生活图画,散发着热腾腾的生活气息。对舒蔓说:“我记得师父说过,昆戏最早也是采茶调发起来的。”
“可是,现在和这采茶小调完全不一样了。”
“因为有那么多人为昆曲付出啊,曲调不说,改革了那么多次;还有给昆曲写剧本那都是可以和唐诗宋词媲美的文学大家,当然会不一样了。”
……
说着话,眼前的景色愈加明媚。路边、田垄间,桃花、杏花争奇斗艳,一条小河沿着路蜿蜒,转个弯儿,小桥、农家突现。舒苓看着这乡间美景,心旷神怡,听曲的心思一下子散了,融化到天地之中。一阵微风吹来,估计路旁有一棵杏树受阳光照耀多花开早,此刻已熟透,纷纷辞树飞去,温温柔柔的,扑簌簌向路人撞个满怀,她们是为自己的最美的繁华,赌一个来怜爱她们的人吗?
舒苓抬头看着漫天粉红色的花瓣雨,心绪瞬间飞腾,仿佛到了千年以前: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诗里那位少女,是不是也是在这样的情景中遇到她心目中的少年呢?那时候的女子也真是开放胆大,在路上随便遇到一个陌生少年,就可以联想到自己的终身,就可以发出这样的誓言,是不是太随便、太轻率了些?
舒苓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发现队伍的步子慢了些,采茶小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抬眼一看,原来前面走来几个荷担少年,着短衫,扎着裤腿,一副要下地干活儿装扮,估计和采茶姑娘一个村的,互相熟恁的打着招呼。荷担少年渐去,落在最后个子小小的,看着都有点喜欢搞怪,回头一脸坏笑的对姑娘们说:“去山里采个茶还打扮那么美,莫不是要把山里那些个小伙子迷的七荤八素的,你们要嫁到山里去?那样我们可以不依哦,肥水咋能叫它流到外人田?”
采茶姑娘们一听火了,立刻开骂:“早上吃饱了你撑得咋了?欠收拾怎么的?”
另有两个泼辣的,追上去:“看我不撕烂嘴你的!”
小伙子们一看她俩追上来了,嘴上嘻嘻哈哈的,鸟兽散状四处逃开。那后面的小个子,毕竟挑着担子,虽跑的快,一个没注意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一头栽在田埂上,两姑娘上去逮住他搬过脸就撕。其他少年见他被按住,估摸着没自己事了,都集到一块儿,笑做一团。小个子举起胳膊抱着头护着脸说:“好姐姐,我再也不敢了!打我一下后背解解气得了,别撕脸啊!还叫我这张脸见得了人不?”
这边采茶姑娘急了,月梅跺着脚喊她们:“算了,别和他们疯了,耽误我们事呢!我们不管你们了,先走了。”说着真带了众人往前走。两姑娘才作罢,弃了他回自己队伍。小个子小伙爬起来收拾担子担上,一面朝那边小伙子们走去,一面揉着自己的脸说:“两个死丫头,这么狠,撕的我好疼!”小伙子们一边走一边笑话他:“谁叫你嘴坏,啥都往外说的。”
舒苓在一旁看呆了,还有这般操作?一直以来以为女孩子就该关在屋里绣花做女红,有钱人家请得起老师学学琴棋书画,像杜丽娘那样。学了戏特殊,兄弟姐妹一块儿练功学习,但也都是规规矩矩的,偶尔开开玩笑也都是充满了孩子气,从来没见过像这样充满成年人方式的相互奚落。
突然想起了刚记起那首《少年游》,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在民间,风气一直这样活泼,青春从来就是这样生机勃勃。只是杜丽娘那样的官宦小姐,所谓的大家闺秀,被抬高了身份限制了出入自由,才会在规矩里感慨: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赏心乐事谁家院。良辰美景奈何天?原来,这就是昆曲与采茶小调的区别,就如同笼中鸟和山间林里自由小鸟的区别。
又走了一会儿,日头渐升,路上不再光是农人,多了些个行色匆匆的商贾。这都不是路上的主流,行人队伍里有一种人渐渐多了起来,那就是城镇里来郊外踏青的人。也有以家庭为单位的,呼前唤后怕有人,尤其是小孩子贪玩儿掉了队去,更多的是衣着华丽灿烂的少男少女们,三五成群,散落在田垄间阡陌头,像是要为本来就光彩夺目的乡间美景来锦上添花。或许相对于忙碌讨生活的农人商贾,他们才是美景最坦然优雅的看客。
月梅看看日头,约莫八点多了,这个时候都有早到的采茶姑娘开始采茶了,心中焦急,加快了步子,带着众人在人群里穿梭,引得路人纷纷朝她们注目,尤其是舒苓,收到这种专注最多,甚至不停有人在旁边私语:“那是谁家姑娘?真漂亮!”“看装扮是个采茶姑娘,以前都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采茶姑娘。”“是的啊!倒不像采茶姑娘,像是哪家小姐落难了换上的采茶姑娘衣服。”……议论声一波又一波的传进舒苓耳朵了,不禁羞红了脸,幸好其他的采茶姑娘都一心赶路,没有留意这些闲谈,要不更不好意思了。虽然演戏就是要被人看的,但那是在台上,且展开歌喉一入戏,周边的世界仿佛就不存在了。这里就不同,都是一个平行线,自己又没做什么,被人这么看,被人这么说,总有些不自在,索性低下了头只盯住自己的路紧跟这众采茶姑娘们,不再留意周围的风景。
突然,舒苓好像感觉到前面左边有些异样,下意识的抬眼望去,原来是田垄陌上有一位翩翩少年,如玉树临风,斯文清秀,正盯着自己看。那眼神,好像全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她一人。她感觉有些诧异,哪敢细看,眼神滑过去,好像完全没有看到那人一样,朝前走了几步,忍不住又看向那个少年,他果然还在看自己。这下不好装作没看见了,舒苓脸微微一红,礼貌的对那人笑了一下,回过脸继续走。
那少年已从田垄陌上走出来汇进了大路,离舒苓越来越近。舒苓故作镇定,几乎要屏住了呼吸,轻飘飘的从他身边错过,松了一口气,如释重担,想着要加快速度,躲到采茶姑娘的中间位置。心里却在好笑,还要忍不住埋怨自己一下:一个陌生少年,至于吗?也太没出息了吧!
“这位姑娘!”舒苓心里一愣,难道是在叫我?“蓦”的一回头,正好与那少年四目相对。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眸子黑白分明,眼神清澈干净,里面有一种专注温柔,像是满了溢出来似得,要流到对方心里去。舒苓被看的脸有些红了,心脏也开始跳动,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不知道怎么化解这种尴尬,只有顺着说:“你是喊我吗?”
少年没有直接回答是或者不是,只是还那样温柔的看着她,嘴角浮现出眼神同款的温柔笑意,像春风十里催尽桃花开:“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声音也是如此温柔。都说少女的温柔令人陶醉,想不到少年的温柔同样迷人。
舒苓已经镇定下来了,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明媚一笑,说道:“你当然见过我。”
正好回头的舒蔓一下子认出了那少年,雀跃道:“齐少爷,是你啊?你也是来郊外踏青的吗?”
齐庭辉看了看舒蔓,眼里有些迷茫,实在想不起眼前的两位少女是在哪里见过,但确实有些眼熟。被别人认出,而记不起别人,有一种失礼的尴尬。
舒苓立刻发现到他这份蕴藏在眼底的尴尬,笑着提醒他:“你昨天还在船上看我们表演来着。”
齐庭辉眼睛一亮:“你们是——”
舒苓接着说:“我就是唱的杜丽娘的——”指指舒蔓:“她唱的春香,我们台下卸了妆,和台上差别大,你一时没想起来,是最正常不过了。”
齐庭辉紧张的表情放松了,一笑说:“原来如此!怨不得看着你们眼熟,又想不起来。不过虽是卸了妆,没有台上艳丽,但是更清秀更觉亲近,那种骨子里的神韵和别人不同。”
舒苓看着他纯真的眼眸,有一种未染一丝尘世风霜的干净,突然泛起一点小调皮,就想为难他一下,故意歪着头,斜乜着眼笑问道:“那么是在台上美,还是台下美?”心说不管他回答哪一样,我都说:那我台上(台下)很丑么?单等找茬儿,心里一阵坏笑。
齐庭辉眼里又恢复了那种温柔,坦然一笑:“舒苓,你台上台下都美,不一样的美。台上妩媚婉转,风姿优雅;台下美的很纯真,像清晨含露开放的花。”
被对方直接叫出了名字,舒苓深感意外,转念明白了,昨天的前面几家大船,都发的有戏单,上面有每一出戏演员的名字,想是他昨天留意了的。被别人这样用心,她心里微微泛起一种感激。后又听他那样回答,完全不按她的思路走,很是惊奇,之外还有一种敬佩,女人总容易对高于自己的人产生一种敬仰。再听到他那样的赞美自己,第一次被人当面这样坦荡荡又流水般自然的赞美,不觉红了脸。想说点什么,却又大脑一片空白,一个字也想不起,太糗了!
也许是洞察到了她的不自在,还是齐庭辉先张口了:“你们为什么这样的穿着?是要去采茶么?你们也需要去采茶吗?”
舒苓在心里一叹:这哪儿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总不能说我们俩贪玩,想跟着采茶姑娘一起去山里玩儿吧?可是说清楚又的半天,等会儿她们走远了,跟不上了。正在犹豫间,婵姐儿在前面喊她俩的名字说:“快点儿,别走散了,找不到我们了。”
舒苓答应着,看着齐庭辉略带歉意的笑了一下算是作答,回过身子拉着舒蔓追上了采茶姑娘们,放松了之后才发现心里“别别”跳个不停,仿佛有一支娇艳欲滴的花朵在心底瞬间怒放。从此以后,脑海里那双温柔的眼睛再也挥之不去了,如蜜糖入水,整个内心就像潺潺小溪一样都要甜化了。
又向前走了一刻,地势不在平坦,不知不觉,周围渐渐有了些起伏的山势,田垄也不似开始整齐,岔路减少,人影渐稀。前面横过一座小石桥,旁边一座茅顶路亭,里面有人看着数十屉蒸笼,冒着白皑皑的烟,传来一阵阵大方糕的香气。转过桥,已经能清晰的看到山上一层层排开的茶树,有些中间已经点缀上采茶姑娘忙碌的身影。月梅说:“到了!这就是许村,山地高寒,要先从平阳处采。”
正说着,那边有人喊,抬眼望去,两三个农家少年正在那里招手,月梅带着大家一路小跑赶了过去。直至跟前,那个大些的笑的一脸朴实:“累了吧,先到屋里喝点茶休息休息在上山吧!”月梅却急不可待,脚都没停,继续向前说:“不用了,赶时间呢,加紧点吧!”
那小伙儿见月梅如此,也跟了上去,一回头瞥见婵姐儿、舒苓、舒蔓脚上的绣鞋,说:“你们就穿这鞋?山上水汽大地面潮湿,怕是要打滑的。”
月梅一看说:“都没注意,你们咋没套草鞋?”三人看看其他几个姑娘,果然都在绣鞋外面套着草鞋。婉儿说:“哎呀,是我忘记交代了。”
那小伙儿扭头对两个小些的,估计是他两个弟弟,和他长的很像,说:“你们到屋里找找看,有小些的,拿三双来。”那俩答应着去了,不多时,果然拎了三双草鞋来。婵姐儿三人套上了,结紧上面的绳索,大家一起进了山路。
这是一片矮山头,顺着蜿蜒山路,扑面而来先是浓浓茶香,一下子洗净了走路的倦意。山中的雾气尚未散尽,阳光一映,宛如仙境。稀稀落落的小树都披了一身嫩黄鲜绿新装,像是不好意思见人的姑娘一样拉过一片轻纱般的薄雾遮住自己,如果它们害羞一笑的话,该是更绿了吧!当然还是茶树夺目,一层一层像流水一样整齐的在山体上画过,那一片片幽深的墨绿色钻出密密麻麻的小嫩芽,娇黄鲜绿的小叶子在微风中轻舞,像是经过漫漫冬季的压抑终于可以舒展饱满的小身体,从繁密的老叶枝桠中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来感受春天的气息。
如果不是身负采茶的重任,这该是一场兴趣盎然的山中游!其实,采茶本来就不是我的目的,玩才是。舒苓乐滋滋的想,心里快活的像个孩子。虽是上山,脚步却很轻快,丝毫不落后于那帮在山里长大的小伙子,或许人家只是怕我们落后了没有使全力。
“哎呦!”婵姐儿脚滑了一下,差点摔跤,亏得刚套上的草鞋,及时刹住了。草鞋上已粘满了泥,若不然,那些泥该染脏了绣鞋。婉儿连忙拉住她说:“小心点!”她脸上有了汗意,昨天晚上来邀约舒苓舒蔓那满脸好奇和期待的热情早已退去,已经微微露出一点点不耐烦,开始后悔自己没事来吃这份苦,但已经到此了,也只有硬着头皮撑下去了。
小伙子们的茶山到了,因为这片他们把备好的茶水放在边上,自下山去忙碌别的,月梅和其他姑娘开始采茶。婉儿教三人,一面示范一面说:“要先从边上采,再往中间,要这样采,要一根茶尖连着两片叶子才能采……”
婵姐儿显然心思不在采茶上,偷偷的问婉儿:“我看见刚那位大哥偷偷塞给你们什么呢?”
“哦!”婉儿略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呐,田间农忙完了会到外面去给别人挑担打短工存些私房钱,买些胭脂水粉,为的就是采茶季送给我们这些采茶的算是一点小心意。去年和我们约好的,没有你们仨,所以没有买你们的,怕脸上没意思,所以偷偷给了我们。”“哦!”婉儿平时也不缺那个,遂不在意。
婉儿给三人说了要注意的事项,到另一侧茶树上采,三人学着她们的样子也开始采。山里的采茶女越来越多了,粉红的身影印在绿色茶园,美成一副画儿。有嗓子好的唱起了采茶调,这边刚落下,那边又起,还有过往小伙子们和采茶女的笑骂斗嘴声、小鸟叽叽喳喳呼朋唤友的觅食声,在山间回荡,四处充满了春天活跃的生机。
“哎呀!我不想采了,太没意思了!”婵姐对着枯燥重复的动作开始厌烦,丢下手上的一枝茶,坐到边上的一块儿大石头上,用双手撑着脸看着舒苓舒蔓说:“不如我们玩儿去吧?”
舒蔓有些为难的说:“人家都在这里忙着,我们去玩儿,多不好意思啊!”
舒苓也说:“既然来了,就好好干一次呗,若不喜欢,下次不来了就好。再说了,经历了采茶的辛苦,没准回去品茶格外香。”婵姐儿一听也是,打起精神又起来采。
采茶姑娘的背篮里的茶在逐渐增加,那些小嫩牙在茶树上时像是迎风舞蹈,到了茶篮就像睡着了,乖乖的,不吵也不闹,看着真喜人。
山路上响起了小伙子的吆喝声:“姑娘们辛苦了,吃些点心休息一下再采吧!”大家抬头一看,早上那三个小伙子挑着蒸笼来茶园了,上面还冒着热气呢!大方糕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早上起早赶路,一来就开始忙碌,到这时才发现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松懈下来,众姑娘放下手中的活儿,围了上来。婵姐儿边采边玩儿,比别人少些,却显得格外比别人累,叫唤着:“腰都断了!”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头上。
年长些的叫水生,一边开蒸笼一边说:“这大方糕我们村比不得外面镇上,一年四季都有的卖。我们这儿就采茶的这几天有。”又去给姑娘们倒茶。热气散去,大方糕诱人的身姿赫然出现在大家的眼前。那大糕不似其他糕饼的圆形,姑娘的手掌大小,方方正正,两指厚,糯米粉蒸的,薄薄的面上用鲜红胭脂印上福祿壽禧的字样,隐隐看到猪油多豆沙馅的褐色,像要流出似得,留出雪白的四边,分像传说中的玉玺。众人纷纷拿了自己的一块儿开吃,热乎乎的,香甜满溢,松软可口,劳累之后的美食,分外滋润人心,吃的大家都快活起来,疲乏也轻了许多。
月梅一边吃一边看看天上的日头擦着鬓角的汗说:“本来采茶应该在太阳升起之后烈日来临之前最好,可要赶这几天,错过了茶就老了,就顾不得这些了。”
舒苓问道:“我记得哪本书上看到的,怎么说要在黎明的时候,太阳出来之前采茶呢?”
婵姐儿说:“那好像是好久以前吧?我听我们祖上的老人说过,那时候人们喝到的都是已经压制成饼的茶叶,这种做茶需把茶叶经过蒸汽杀青,若茶上的露水较少或已经蒸发,茶叶含水量太少就会使茶叶杀青过度,不好喝,所以那时候的采茶时间需在太阳升起之前露水未蒸发尽,茶叶水分较多时采制。”
舒蔓惊叹到:“原来采个茶还有这么多讲究啊!”
水生说:“这算啥?这茶,后面还有十几道工序,道道都有讲究,都费工夫呢!”三个以前没采过茶的相互看了一眼吐吐舌头。
舒苓先吃毕了糕,站起来舒展一下身体,眺望远处的风景,只见山那头坳子处有数株桃花,开的极其烂漫,有一种简静的热闹。十几个着锦袍者在其间穿梭,想必是城镇里来踏青的人。舒苓的心瞬间激活,早已飞到那里去了。如果不是今天以采茶的身份,我也该是身在那里才对;可是如果不是被她们拉来采茶,我们今天又怎么会呆在这里?原来世间的事多是充满矛盾的因果。
且不说舒苓在那里神飞心驰,这边糕尽茶罢,众人恢复了精神,继续采茶。水生三人也自去,等晌午再来送饭。
月梅几个采茶姑娘都是老手,背篮里采满了复倒进筐里,再采。太阳已西斜,路上传来牛羊的叫声,农人甩着鞭子跟着。其他茶园的采茶姑娘也陆续下山,这边的几个筐子里的茶渐渐盈满,月梅也对大家说:“这片都差不多了,我们也收了吧,太阳一下山就看不见了,晚上还要炒青叶子。”众人答应着收拾好东西往山下走。舒苓三人不习惯干这活儿,采的比别人都少些,只贡献了后面背着的背篮,筐里是没有他们的成绩,也有点不好意思,只跟着后面慢慢走。
“哎呀!”舒苓感觉背篮被什么东西给挂了一下,一看一边的背带断了,背篮一垮,里面的茶叶差点掉出来了。她拿下背篮一看,原来这个背篮是旧的,背带那里磨损厉害,所以被树一挂断掉了。
婉儿回头一看不好意思的说:“家里没新的了,我现随手拿了个旧的,也没细看,找个树藤缠一下吧!”
舒苓取下好着的那一边用手直接环抱着背篮笑着说:“没事,我抱着,反正也不重。现在一时也找不到树藤,耽误时间,下山也没多远的路。只是——”她看看天色:“不知道多久能回家。”
“回家?”婉儿惊奇的说:“今天不回家的啊!我没给你们说吗?可能是忘记说了。采茶要在这里呆上三四天,白天采,晚上还要炒青。”
“啊?!”舒苓舒蔓面面相觑,心里慌了:“我们和师娘说好了的,晚上要回家的啊。”
婉儿摇摇头:“今天肯定是回不去的,要不你们明天再回去,顺便看看我们晚上是怎么炒青叶子的。”
舒苓舒蔓互相看看,心里还在慌乱,听她的吧,师父师娘一向管教严厉,私自在外面过夜,肯定会回去受罚的;不听她的非要回去的话,估计走着走着天都黑了,两个姑娘还没有单独在外走过夜路,何况这一路都是跟她们来的,岔路极多,自己未必记得路。
婵姐儿说:“是啊,既然出来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如晚上在这里过夜,看她们怎么炒青,以后可能都不会来了。明天早上,我们三人回去,让我爹给你们师父师娘说说情,最多挨顿骂,这么大了,打不至于,忍忍就过去了。要是现在非要回去,饭都没吃,饿的不行,再走着走着天黑了,人生地不熟的,多吓人啊!万一遇个好歹怎么办?”
两人想想,说的也是那么一回事,只能这样了。虽有些担心被师父师娘处罚,到底年少,不多时,几个人说说笑笑,就忘了那些个烦恼,又开始贪看夕阳下美丽的山间景色。
舒苓听着舒蔓婵姐儿说笑,跟在后面在心里描画下看到的景色,感慨唐诗里那么多写景的,果然不是白来的。突然,她感觉右边岔路有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楞了一下,笑了,是齐少爷,手里执着一枝桃花。他是从桃林那边过来的,原来他去看桃花了,正是她早上羡慕的那片桃林。
齐庭辉看着舒苓,含着春风一般的笑意,走了过来,把桃花往她面前一举,说:“送给你。”
舒苓看看他,又看看桃花,再看看两只抱着茶篮的手,正要抬头对齐庭辉说让他把桃花放在茶篮了,突然又想起茶叶里面不能沾染别的气味,以免影响质量。正在犹豫,看看桃花,心里得了主意。一笑,头一偏,张开嘴咬住了齐庭辉手里的桃花,正了脸对他一笑。微风卷着她的鬓边的碎发在脸上缠绕飞舞,西落的霞光照耀,衬着粉红色的笑脸更加娇艳了。盈盈眼波,柔柔荡漾开去,有一种心花怒放的美。
齐庭辉怔了一下也笑了,眼里的温柔又流了出来,里面像是闪耀起了星光,说:“你比桃花美!你的笑容好甜,像偷走了大家的春天!”舒苓“唰”的脸红了,看看他,想对笑一下表示谢意,笑容还没释放,脸就开始滚烫,心也开始巨跳。不行了,这种不好意思完全不能自控,躲开他热烈的目光回过身向前跑了几步,下意识回头又看看他,发现他仍盯着她看,脸更红了,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赶紧回过身体追舒蔓她们了去,心仍在“咚咚”直跳,想回头,又不敢,只得忍着。
齐庭辉痴痴的看着她的背影,身边的子充拉了拉他的袖子说:“少爷,不早了,该走了,要不然赶不上船了。”他才收回了目光,抬头看看天色,想着回去晚了要叫母亲担心的,便带着子充从渡船那个方向的路下山去了。
舒苓赶着追舒蔓她们,感觉好像被微风托着前行,轻飘飘的,两旁的风景向身后滑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根本感受不到美。头脑里面不停旋转着几幅画面,像喝醉了酒一样,脸色的绯红的笑意一直挂着,停不下来,也没想到要停。展眼追上了众人,又不好意思让别人发现,只有低着头,佯装听她们说笑,其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间或有人和说两句,她也只是含着笑点头,也没心思猜度别人讲的什么。终于忍不住回头望,那人已不见身影,又感到无限惆怅。这时候,心才慢慢平静下来,能分辨出别人说话的内容。
舒蔓看她嘴里咬着一支桃花感到很惊奇:“你从哪儿弄的桃花啊?干嘛咬在嘴里,不难受吗?”
舒苓脸对着舒蔓,嘴一努,舒蔓会意,用手取了下来。舒苓说:“一个熟人送的。”
婵姐儿在一旁听到了很奇怪了:“你这里还有熟人?”
舒苓笑了笑,按捺住“别别”的心跳,心里过了一道,嘱咐自己千万别说漏嘴了,才装作没事似得说:“没,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是镇上来这里踏春的。”
“踏春!”舒蔓眼睛一亮:“该不会——”舒苓赶紧给她使了个眼色,舒蔓领会收住了,用不可言说的表情望着舒苓,一脸坏笑。舒苓也不看她,故作坦然自若的神态大踏步前行: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不可以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来。蝉姐儿呢?一来觉得镇上的人来这里踏春很正常,二来她们认识的自己不认识的人也多了去,和自己无关的事也没有兴趣再去多问。正好婉儿想起了前两天她们认识人的一件糗事,附在她耳边“咕咕唧唧”说了一阵,两个人笑的前仰后合,引得其他采茶姑娘也闹着要听,众人嘻嘻哈哈的下了山。
水生家就在山下早上河采茶姑娘的汇合处附近,等大家走到了,天色已暗。进了堂屋,水生爹娘都热情的迎了上来。水生娘手里端着一盆清水,说:“姑娘们,累了吧?赶紧坐会儿休息下,洗个手,等会儿就开饭了。”放下了水盆,说着帮着把茶篮卸下来,都堆在堂屋里。又拿过茶壶给姑娘们倒水喝,乡间也没那么讲究,干净就行,没有专备茶杯,都用的吃饭大碗。姑娘们在家也都这样,此时的确渴了,接过碗就是一顿猛灌。
舒苓拈着那枝桃花,按在心口上,平静住心跳,脸上还感觉到羞的火热,思绪着,刚才怎么就把桃花给接过来了?稀里糊涂的,晕乎乎的,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叼在了嘴里。幸亏是当时,猝不及防,突如其来的行为,一切出自天然,不用伪装,反倒落落大方;如果是现在,估计还没说话都脸红了吧?如何还敢接?大概羞红了脸一扭头躲着跑开了吧。
想到这里,舒苓的脸烧的更烫了,满脸羞色,笑意抑制不住荡漾开去,突然想起来,我这么着,该不会被人发现吧?抬头四环望去,都在忙自己的,根本没人注意她,于是放下了心,收敛起自己的小心思,一个人偷偷跑到水生面前,悄悄的问:“水生哥,你家有小瓶子没有?我想把这枝桃花插起来。”
“瓶子啊——”水生摸了摸头,笑着说:“你们姑娘家就是爱美,一枝桃花也要插起来,容我想想哦!看有什么适合的。”说罢手按到头上一处不动了眼前一亮:“有了,我过年的时候在镇子上买了小瓶黄酒,想尝尝人家卖的跟我们家酿的有啥不同,回来被爹娘还说,一点点那么贵,也不见得比家酿的好多少,不会过日子瞎花钱。那天酒喝完了,瓶子我看着挺好看,没扔,还在灶间摆着呢!”说着进了厨房,舒苓忙跟进去了。
这是一间标准的农家厨房,当中垒着连着烟筒的土灶,上面坐着一大一小两口锅,木头盖子,两锅直接挨着烟筒处,有一个筒型茶壶,这是农家的聪明,烧饭的时候,茶水也烧开了,既方便,又省了柴禾。灶那边开着后门,院子里取柴禾方便,一缕余晖射了进来,所以屋里不是很暗。
水生走到门左边放碗盏的橱柜里,果然取了一个小瓶递给舒苓。舒苓细看这瓶,大肚细颈敞口,上着紫檀色的釉,反射着余晖,微微亮着光,虽不十分精致,却也有几分古朴,正好可以衬托出桃花的娇艳。十分高兴:“太合适了,谢谢水生哥。”水生笑着说:“你喜欢就成。”去堂屋了。
舒苓把桃花放在橱柜前的桌子上,拿着瓶子走到灶边的盛水大缸前,推开木盖,拿了盖子上的葫芦瓢,舀了半瓢水,细心的注进瓶子里,涮涮,倒掉,又注了小半瓶水,方把瓢里剩下的水倒回水缸里,盖好盖子,复把瓢倒扣在盖子上。
舒苓把瓶子放在桌子上,桃花拿起了插进去,左扶右扶,确定花与瓶子的角度最合适了才罢休,又掇了条凳子过来,坐上去,扒在桌子上,歪着头用手托着腮,借着门外射进来的余晖细细欣赏。
这枝桃花,有一尺来长,下端开的挨挨挤挤,多已怒放,露出细细嫩黄的花蕊细丝,大大方方的向这个世界展开笑颜;上端稀稀疏疏,有的才展开两三片花瓣,欲放还羞;有点漏出了一点小口,像是想要偷偷的、好奇的看看这个世界,又有点不敢;有的干脆还是花骨朵,也和其他成熟早的姐妹一起被折来,好委屈的小模样!整个一枝下来,像一群在余晖下舞蹈的小姐妹,千姿百态,惹人怜爱。
舒苓托着腮看桃花,脸色又浮现出掩盖了半天的笑容,心里像舀了一勺蜜,在这一刻化开了。此时只有桃花共我,我看桃花多妩媚,料桃花看我也如是。他说我比桃花美!舒苓想到这里,便觉脸颊开始发热,不好意思的不能自持,钻进手臂里,又露出眼睛看桃花,感觉自己眼里的甜蜜,都能流出来了,是他感染的吗?她又想起了他那温柔的眼神。如果能一直住在他温柔的眼神里,一辈子不出来,那该有多美好?
可是,那人对我也是喜欢的吗?她想着他看她的温柔眼神,应该是吧?想到这里,舒苓的心又开始剧烈跳动了,一股热气从心口散发开来,弥漫到脸上,瞬间滚烫;可是,那会不会是他的一个习惯,他看谁都是那样的温柔含情呢?送我桃花,赞我比桃花美,也是可以随便和一个女孩子都能张口说来的呢?一想到这儿,心口又泛起一股凉意,脸也不烫了,又觉微微的失落。
“春日游,杏花飞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休!”此刻,她终于体会到这首诗的分量。原来,这不是一个少女的开放和轻率,这是遇到自己喜欢的人,自然而然产生的一种美好愿望。对未知的彷徨、犹豫,也抵不住一颗情窦绽开的初心,蠢蠢欲动。
2
“舒苓,吃饭了,你在磨叽什么呢?”
“哎——来了!”舒苓站起来,整理整理衣服,低着头按住“砰砰”直跳的心,好像一不小心心事全都要外漏似得,稍微平静了一下,才没事一样走到了堂屋。
堂屋里已点起了煤油灯,橘黄色的光微微跳跃,映在墙上的影子也似乎在随风摇曳。灯光下几只粗瓷蓝边大碗微微融着光,一碗儿绿油油豌豆苗、一碗儿黄澄澄鸡蛋炒新韭……都是些地里现撷的时令蔬菜,另有一碗葱花拌面炸的小鱼儿,和满满一大碗儿乌溜溜腌菜。
水生娘知道中间有几个姑娘是镇上来的,招呼着:“这村里离镇上远,不方便,也没啥好的。菜都是自家种的,鱼是水生他们哥几个这两天去门前溪水里钓的,说给姑娘们加个菜,都吃啊!别客气,多吃点,晚上炒青叶子还不知道要到啥时候,不多吃点到时候饿。”
舒蔓笑着说:“这已经很好了,菜都比我们平时吃的香甜,鱼也好好吃哦!又鲜又嫩。”
水生娘脸上笑出了花儿:“菜地里现收的,比你们镇子上卖的新鲜,自然吃着香甜。”
婵姐儿嚼着一条小炸鱼儿,问水生:“这真个是你们自己钓的?真的好厉害!我都想去试试看。”
水生略有点不好意思,又自豪的说:“当然是我们自己钓的喽,你要去钓啊,不一定钓到。有技巧的,眼睛要一直盯着水面,看到有动静还要眼疾手快,要不鱼吃了鱼饵跑掉了。还要有耐性,我们在溪边,一呆就是一下午。”
婵姐吐吐舌头:“这么麻烦,那我还是算了,我吃鱼得了,钓鱼还是免了吧!”说的众人都笑了。
吃过了饭,水生爹娘各自收拾完毕后回房休息去了,姑娘们拿了灯,拖着茶叶去后屋准备在茶灶鑊里炒青子。舒苓进后屋前扫了一眼,水生带着弟弟正在后屋屋檐下取柴禾。只见那松柴被劈的很细,整整齐齐沿着墙壁堆放,像是又起了一堵墙。
进了屋,土灶上一排两个灶眼,各坐着一口大鑊。月梅和另一个个采茶姑娘中的老手,一人守一口鑊,婉儿她们几个在旁边打下手。月梅几个也不客气,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样直接掀开鑊上盖子。水生几个抱着柴进来了,放到茶灶鑊后面说:“鑊都是刷洗干净晾干了的,可以直接用。”月梅笑道:“我当然知道,哪次不是这样啊?”水生笑着放下手中的柴火燃灶间的火。
水生用火钳支着松木柴,眼睛睁的圆溜溜的看着火一点点变大,火焰映的他脸红彤彤的,光影在脸上跳跃。水生一边整理灶里的柴一边说:“你们可要好好谢谢我哦!这些松柴都是我们去年下半年早就从山上砍来的,晒得唏嚓粉燥,为的就是方便你们炒青叶子。”
月梅用簸箕盛了一簸箕茶叶,守在镬前,等镬底的火候,嘴上也不甘示弱:“你们砍柴是为的我们?那我们采茶又为的谁?”婉儿在旁边加盐填醋:“为的是他们呗,这茶叶卖了钱啊,他们准备娶媳妇。”说的一屋子人都笑了。
水生摸摸头说:“我们伺弄茶树是为的卖茶叶娶媳妇,那你们采茶又为了啥?”
水生弟弟连忙凑趣儿:“为了存钱置办嫁妆呗!”……双方唇枪舌战相互逗趣,后屋刹那间活跃了起来,这是年轻人的天下。欢声笑语打破了乡村晚间的宁静,在昏黄的灯光下温暖着凉飕飕的夜。
说话间,茶灶鑊底已烧得透红,炒青叶子要猛火,月梅看火候到了,一簸箕青叶子扣了进去,满满的一镬,“噼里啪啦”爆响。另一口镬也可以了,也是同样的操作。两人袖子早已高高挽起,伸手下去炒,左右手不停的轮换,速度极快,看得人眼花缭乱。
婵姐儿担心的在一旁说:“这样不会烫到手吗?”
水生小些的那个弟弟在旁边取了茶叉递过来说:“有茶叉的。”
月梅手上的动作没有慢,摇摇头说:“不用,直接用手还方便些,我们炒的快,不会烫到手。”
茶镬里继续像连爆的鞭炮一样作响,水蒸气腾了上来,弥漫到空气里都是热气。两个炒茶的姑娘热的受不了了,脱去外衣,只贴身穿着水红衫子,散着裤腿。不一会儿,就粉汗盈盈,额头前面的刘海儿都被汗黏住了,贴在额头上。嘴上可是没停,月梅仍和水生你一句我一句的互怼,那一个姑娘索性唱起来绵软的采茶小调,听的月梅水生都忘了相互打趣儿,一起听她唱。一曲唱毕,大家纷纷叫好。镬里原本满满的青叶子浅下去了,爆声也小了。月梅拿过簸箕对着镬一磕,随手一翻转就盛起,怼住镬口,取过棕刷在镬里朝簸箕刷了两刷,里面就一颗也没有剩了。动作之快,看的舒苓舒蔓应接不暇,都没有看清楚。月梅嘱咐旁边的炒茶女孩:“那个也可以了,慢了青叶子要焦掉老掉。”那女孩也拿了簸箕重复月梅的动作,月梅有转手开始第二镬。
婉儿接过炒好的茶叶倒在板桌上,水生兄弟洗净了手擦干说:“这个我们来吧!你们女孩家劲儿不够,可以来一个人看着火添柴。”舒苓正好觉得没自己事无聊,便说“我来”坐到灶后面去。
婉儿和其他女孩握了一把炒青叶子开始揉搓,揉不动了堆在水生他们面前,水生兄弟拿起来继续揉,碧绿的浆水开始慢慢往外面渗,渗到再不能出来浆水,松开了手,炒青叶子已经成了紧紧一团放在旁边备好的竹匾里。另一个女孩教舒蔓和婵姐儿,把青叶子团抖擞开,轻轻的散摊在竹匾里。并嘱咐她们:“一定要散开些,好晾的干些,明天还要用小火幽幽的炒。”
舒蔓惊问道:“还要炒啊?这么麻烦?”
婉儿说:“可不是吗?你们以前只知道喝茶,没做过茶,你泡的时候觉得就那么简单几片叶子,不知道那要经过十几道工序呢!”
水生说:“是啊,现在还只是开始,后面还要用微火二道三道的焙干。我们这也只是粗加工,茶厂收了去,还要细加工,又是好多道工序。”舒蔓和婵姐儿相互吐了吐舌头。
3
风风火火干到三更天气,月梅渐渐留露出惫态,其他人也显得有些懒洋洋的,终于炒完了。水生突然兴奋起来,瞪大了眼睛,里面闪着光彩对大家说:“你们饿了没?”
婉儿打了一个哈欠,垂着眼皮说:“饿了,那能咋办?大半夜的哪儿去寻吃的?”
水生得意洋洋的翘了翘下巴:“这儿你还怕没吃的?”然后神秘兮兮的伸出头说:“你们觉得新结的蚕豆味道怎么样?”
“蚕豆?!”大家一听来了精神,有些犹豫的:“现在的蚕豆怕是还没成熟吧?”
水生说:“我家的还没成熟,昨天从邻家地里过,他们的蚕豆都有七八分满了,若连着豆荚煮着吃,正是味道好的时候,再熟,就该剥荚做菜了。我现在就去地里弄些来,你们谁愿意和我一起去?”
都是年轻人,也都好玩儿,纷纷响应,开了后门,天上一轮弯月格外皎洁明亮,像是给大地披了一层白纱,冷清而又朦胧的照映着大地。“呼啦啦”一大群人,踩着晶莹剔透的汤汤露水下地里去了。偷偷摸摸、蹑手蹑脚生怕惊动了邻居,又呼朋唤伴兴奋异常,一路踏去,所到处虫子也叫的卖力,枝枝绊绊也深受惊扰,唯独小溪里的流水依然“潺潺”不为所动,似乎有心要为月下这班特殊的“贼”摇旗呐喊助威并遮盖一二,大概也是被他们火热的青春给感染了吧!
舒苓本来也想去,一走到门口,一阵凉风袭来,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一下子清醒了,自忖道:都去地里了,万一灶间的火星蹦出来燃着了旁边的柴可怎么得了?等会儿煮豆还要用火,又不好全熄了火,等会还要重新燃,太麻烦,需得留一个看着火才好。遂拿定了主意不跟去了,依靠在门框上,不时回头留意这灶间的火,又好奇的转过脸去看下地里去的同伴。不愧都是地里长大的,一个个动作“麻麻溜儿”,月光下只见几个黑影,一会儿弯下去,一会儿又直起来,不多时,那几个黑影就一溜烟儿的飞回来了,手里还拖着大捆的蚕豆,连叶带茎,拖进灶间,灯下显得异常碧绿青翠,上面还沾染着露水,潮潮湿。舒苓等最后一个同伴进来后,赶紧关了后门,众人一下子爆发了刚才压抑的笑声。
婵姐儿说:“哎呀!我的鞋都踏了好多泥。”
婉儿安慰她:“我们也都一样,没事的,把泥在门槛那里刮一刮磕一磕就好了。鞋是没办法了,赶明儿忙完了再回家洗。”
水生取了盆来,几人一起摘下豆荚,水生摘着豆荚笑着对月梅说:“看,你不听我的,我叫你拔我拔的那边,你非拔你那边的,你拔的没我拔的大。”
月梅白了他一眼说:“还好意思说,就是听你的,到你那边去地太滑,小莲还差点摔了一个狗啃泥,还没找你事呢。”大家想起刚才小莲的样子哄一下全笑开了。小莲红了脸,说:“你们这些没脸没皮的,不同情一下我,还拿我取笑。”
月梅笑着说:“别生气啊!大不了等会儿你多吃一点解解气。”
小莲撅着嘴说:“我肯定要多吃点,但你们这些拿我开心的人我也不饶你们,下次你们谁摔着了,或者出别的糗事了,我也笑你们去,比你们笑的还响。”
……
说笑间,豆荚已摘好,舒苓早加了几根柴火进去,用火钳支着烧的火旺旺的。水生舀了半瓢水入镬,月梅倒进豆荚,用猛火一煠,待水大开,舒苓撤了几根大柴,留了小火慢慢煮,豆香四溢。月梅闻着香味,是时候了,撒上一撮盐花捞了起来,也不用盆盛,直接摊在板桌上,晾得快,大家抓着吃也方便。也许是真饿了,不一会儿,板桌就空了,吃完以后,大家渐觉睡意已浓,自去睡觉,明天好要起早,又是新的一轮。
到底是年轻人,困狠了一睡就睡到天亮,先醒的的推推还在熟睡的同伴,彼此打着哈欠起来了,到了堂屋,桌子上已经摆了一木盆煮好的白粥,冒着热气腾腾的米香气,扑鼻而来,一盆菜团子,一钵子腌酸菜,旁边还有一摞粗瓷大碗并一把筷子。一看她们来了,水生娘笑着说:“来的早不如来得巧,刚煮好米汤,还正准备进去看看你们起来了没,好吃点热饭,早上山上冷,要吃的热乎乎才抵得住山里的凉气。”众姑娘笑着吃毕了饭,其他姑娘都要去采茶,婵姐儿因舒苓、舒蔓一直担心回去可能要受罚,便带着她们与众采茶姑娘及水生一家道别,踏上了归程。婵姐儿问两人:“你们这回出来感觉怎么样?”
“我是感觉挺开心的,”舒蔓看看舒苓:“你呢?”
“我啊!”舒苓歪了歪头:“觉得这回出来呢,有非常大的感受。以前都是蒙着头学戏、读书,从来没有和这样可爱的一帮人一起玩过,太有意思了。”
婵姐一听来了精神,问道:“你觉得这些采茶女很可爱是吗?为什么?”
舒苓用一只手捏住自己的下巴抬起头眼睛向天空望去,看着天上的白云一点点往身后移,好像在思考,说:“我觉得她们好有生命的热情,做什么都兴致勃勃的,感觉和她们在一起本来以为很平淡的事情也发现很有趣。比如说清水煮蚕豆,平时都吃过的,也不觉得怎么样,可昨天晚上大家在一起偷豆、煮豆,就觉得很有意思。”
舒蔓也是:“是啊!是啊!昨天晚上真是有趣,明明是做坏事,一点都没有觉得惭愧。不过也只能是小坏而已,若真是给邻居造成了损失就会觉得不好意思了。”
婵姐说:“没事的没事的,也只是搞着好玩儿而已,其实平时邻里间关系都挺好的,你家到我家借个豆子,我家到你家借个鸡蛋,都是常有的事。”
……
三人正说说笑笑的走着,突然前面过来几个身影,眼睛还没聚焦看清,那种熟悉的气场已经入侵到舒苓、舒蔓的知觉当中。“坏了!”两人张惶的看去,脸色变了,惭愧的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