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跪下!”舒苓和舒蔓“噗通”一声跪在了堂前玄青色的地砖上,膝盖被震得微微疼,脑子里也“嗡嗡”作响,好像堂屋里满是回音。师父在大案前桌子旁的太师椅坐着,沉着铁青的脸色,一句话也不说。师娘站在他的旁边,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这事不好袒护,只有“唉——”的叹了一口气,心疼的看着她们俩,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周围的师兄弟姐妹们都整整齐齐、安安静静的站着大气儿不敢出,整个堂屋的气氛压抑而紧张。
舒苓和舒蔓心里“噗通、噗通”直跳,别看昨天婵姐儿那样安慰她们当时心有点宽了,但一面临这种沉重的氛围,所有的给自己打的气都土崩瓦解,只剩下一种兢兢战战不知所措的惊恐,面临我们的处罚到底是什么啊?两个人惴惴不安。面临处罚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处罚,最可怕的是面临将要来的处罚连想要为自己辩解一声的话都想不出来,这种无力感,才叫人绝望。
师父沉着嗓子说:“舒璋!家法伺候!”
“师父!”舒璋看着师父轻声的叫了一下。
“还不快去!”师父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语气里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比刚才又多了一分严厉。
师娘看着他阴沉的脸,也对舒璋轻声说道:“去吧。”她是怕舒他动作慢了更火上浇油的惹师父生气。
“是。”舒璋看了舒苓舒蔓一眼,只得进去取家法——一块一尺多长的板子。舒苓舒蔓身上肌肉猛一紧,看来今天一顿打是逃不掉了。
“师父!家法到了。”舒璋走到师父跟前弯腰施礼,毕恭毕敬的双手托着家法递与师父。
师父拿起家法,站起来走到舒苓二人前面说:“手伸出来!”舒苓心想,总是逃不过了,不如坦然接受。索性挺直了腰板,双眼直视前方,一眨不眨,一副镇静自若的样子伸出手摊开手掌。“一”、“二”……数的旁边的舒蔓心都揪了起来,身子一瘫,跪坐在自己小腿上,抱着自己单薄的双臂缩着脖子好像那几板子打在自己手上一样,打一下,心里抖一下,身体也跟着震一下。
板子打完了,舒苓始终神态姿势一丝没变,倔强而骄傲,有一种对抗世界的凌然。“舒蔓!”师父喝道。舒蔓一哆嗦,跪直了,垂着头也不敢看师父,迟迟疑疑一点一点伸出了右手。师父一看她这样畏畏缩缩的,更动了气,抓过手来就是几下子,打的舒蔓“哎呦!”叫了起来,眼泪花花儿的。
“说!你们为什么要偷偷出去彻夜不归?”师父打完了,开始训话了,阴沉的脸色也开始变红,证明心底的火儿开始往外发散了。
师娘一看松了口气,只要火一发出来,就有机会插话了:“这个说起来也怪我,这个事我是知道的,是我答应她们昨天和婵姐儿一起去山里看看采茶是怎么回事。我想着这一段时间为了急着推上台演出,他们都累坏了,所以让她们到山里转转放松一下。”
“不,这件是不怪师娘,怪我们自己。”舒苓没等师娘话落音:“师娘只说我们白天去,晚上要回来的,走的时候一再嘱咐。是我们在山里和大家呆着太高兴了,忘了时间,下山晚了。”“是的,是的,这事儿不能怪师娘,怪我们自己。下山天色都暗了,采茶姑娘们又不回来,路上岔路又多,又怕走错了陆,又怕天越来越黑,我们都不敢回来了。”舒蔓跟着说,开始还急着分辨似得语速很快,想着昨天下山时就回来还是不回来犹豫那阵儿的那种心情,心里竟有几分委屈,语速渐慢,几乎要滴下泪来。
师父一看她们这样,心中的气去了大半,早已心软了。转念一想不行,现在这个时候正是少年贪玩心胸烂漫容易学坏的阶段,如果不严惩,这样轻轻松松过去了,其他孩子一看学了榜样,都去夜不归宿,还怎么管理?况且弟子中间还有几个调皮的小男生,往好了调教难,学坏可容易了。于是悠悠的说:“即使要放松,也可以和师兄弟姐妹一起,相互也有个照应,独自到那么远的地方去,都是人生地不熟的,出了事怎么办?”
舒苓侃侃而谈:“这回虽然是去的地方偏远,但让我看到了我平时没有看到过风景,和平时不一样的人交往,这种感受也和平时不一样。尤其站到山上看美丽的春天景色,我一下子体会到杜丽娘的那句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以前唱这些词感觉就是照本宣科,昨天一和春光相遇,这些唱词仿佛突然间活了起来,我一下子就进入了杜丽娘的精神世界。我们对春光一直以来不就是辜负了‘忒看得这韶光贱’吗?所以坏了班子的规矩我们接受处罚心甘情愿,但我不后悔。”
舒苓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师父,眼睛一眨不眨,里面的光忽闪忽闪的,里面仿佛有星辰与大海。唐诗朴心里一震,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激动,回头看向唐诗棣,唐诗棣眼里也突然充满了温柔的惊喜,这是一种相知的对视。唐诗棣看着唐诗朴,点点头,似乎在说:这孩子,和我们那个年纪的时候不是一样吗?
师父收回了激动而热烈目光,心里问自己今天该如何收场?看看周围自己的那帮子弟,他们正用期待的紧张的眼神望着他,他环视着他们,目光在调皮的几个身上格外停留了一会儿,看的他们收回自己的眼神低了头,师父瞬间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师父一步一步,慢慢踱到太师椅前,转过身坐下,把手中的家法放在了桌子上,慢悠悠的说:“你们是去见识了春光的美,你们是没有看的韶光贱,你们是去和大自然两相和——可是你知道吗?因为你们昨天晚上没回,我和你师娘一宿没睡,担心了你们一夜。人不光是要心灵释放,也要考虑周围人的感受,因为你们的安危,都受到大家的牵挂。”
舒苓心里一惊,抬头看看师父师娘,果然两个人都红着眼黑着眼圈,而且头一次发现,他们有了老态。她心中支撑着自己的倔强和骄傲,开始融化,就像雪山之巅碰到温暖的春天。身体也开始柔软,慢慢的跪坐到自己小腿上,垂了头,低声说:“师父师娘,我们知道自己错了,请师父师娘处罚我们,以儆效尤。”
师父考虑了半刻说:“处罚是肯定不能少的,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任何一个团队,都需要一定的规则来约束,才能把心思都放在对的地方,才能共同做好事。我今天若轻饶了你们,就坏了规矩,下一次再有人犯,我如何管理?今天就罚你们一天不能吃饭,跪在后院子里,直到日落。”
舒苓舒蔓老老实实的答应着:“是!”起身向后院走去。
师娘拍着手招呼众人说:“好了好了,她们也知道错了,去后院受罚去。其他的人,今天都不要在后院练功了,赶紧到戏院排戏走场子,大家用心些,明天要开场唱戏了,这回比不得唱庙戏,在戏院里,室内,面积小回音大,来的又都是懂戏的达官贵人,是容不得一点错的,大家可要谨慎些……”师父也起身做别的事去,众弟子跟着师娘到戏院去——其实就在这宅子前面。很快,堂屋就没了人。
2
舒苓和舒蔓来到后院,站到乌木扶手抄廊通向院子的出口处,只见这再熟悉不过的院子,平时一直都充满了“咿咿呀呀”吊嗓子声、打着拍子走台步声、十八般武艺声……热闹非凡,今天显得格外冷清逼人,几乎陌生。那边角落插着一排练功用兵器。地上铺的方块地砖,有些地方有些断裂了边缘还有些湿漉漉的感觉。因为唱庙戏,有几天没在这院子里练功践踏,小草又偷偷的从砖与砖的缝隙中探出了小脑袋,似乎在向世人宣布自己的领土。
舒蔓甩甩哒哒走到院子当中跺着脚烦恼的说:“这么湿这么硬的地,叫人怎么跪啊?这要跪到太阳下山,我们非得关节炎不可!”
舒苓静静地走到她旁边,小心翼翼的跪下去说:“没办法了,师父那样说了,肯定是不能收回的,先跪吧。”舒蔓无法,也只得轻轻地跪下去。
突然,扶手抄廊的柱子后面,偷偷探出一个小脑袋,扮丑角的舒洵笑嘻嘻的问她们:“胡为乎泥中?”
舒苓扬扬下巴斜着眼瞟了他一眼答道:“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舒蔓气呼呼的说:“给他那么文绉绉的干嘛?知道我们犯错受罚了还来取笑,找打是吗?”
舒璋走了出来说:“你们俩知足吧,从小到大,你们几时被打过?我们哪个不是从小被打到大的?舒洵可是没少挨过打,你又少取笑他了?今天这事儿是你们,要换了我们,都不知道被打成什么样子了。”说话间已经走到她俩跟前了,弯腰看看她们,问道:“地凉不凉?膝盖受得了吗?”扭头对舒洵说:“去拿两对护膝来。”舒洵一听答应着去了。
舒蔓一看是大师兄来了,早是又委屈又娇气,哭丧着脸撒娇似的说:“咋不凉?你来试试!昨天又累,又没睡好觉,又疲乏,早上还赶了那么远的路,现在还要受这个罚。”
舒璋点着她的脑门说:“你啊,活该,在家里不好,非去找这个罪受,亏得没出什么事,要出事了看怎么办。”
舒蔓撅着嘴说:“我们都这样了,你不安慰安慰我们,还这样说。”舒苓一看此情形,几乎要笑了出来,咬着嘴唇忍着,也不插他们的话。
“大师兄,给!”舒洵转眼跑了出来,手里着护膝递给舒璋。舒璋分开,各给了她们两个。舒苓接过来一看,这护膝有一尺来长,三寸见宽,是用白布做的,里面絮的厚厚的棉,四角有一寸阔的带子,可以绑系,针脚很大,做工粗糙。舒苓一看笑了,站起来撸起裤脚,一边系带子一边说:“这是你们谁想出来的法子?还挺好,就是做的粗糙了些,是你们自己缝的吧?”
舒洵骄傲的挺直了腰杆,用手从头转过下巴说:“这么聪明的事,当然是我喽!”
舒蔓拿着护膝,看上面有汗渍,问道:“这也太脏了吧!有没有干净些的?”
舒洵收起了骄傲,弯腰要去抢护膝:“知足吧你,还嫌脏,不用了给我。我还嫌用多了里面的棉花都硬了用着不舒服呢!”舒蔓连忙“嗖”的把护膝藏到身后:“谁说不用了?”
舒璋说:“将就着用吧!你们是没这样跪过,这样跪上半天,腿都要废了,我们是没少跪,太知道那个滋味了。这护膝,不知道帮我们了多少,多亏舒洵想出来的办法。不过也就该他想出来,从小就他最调皮,受罚最多,亏吃多了自然要想办法自救了。”说的舒苓舒蔓都笑了,舒洵不好意思的摸摸自己的头。
舒璋叹了口气有些失落的又说:“哎,说起来心酸,我倒是爹和娘亲生的,但对我比你们都严,啥事都还拿我开刀。比不得你们,爹和娘都没罚过你们什么。觉得你们是女孩子,又乖,所以这回闯这么大的祸,亏得是你们,要是我们,估计要被打残了。”
舒苓连忙说:“你要体贴一下师父师娘啊,正因为你是他们亲生的,所以管你严些,才好管我们啊!”
舒璋一笑说:“我明白,这不过只是一时感慨,看我平时说什么了不曾?你们若处在我的处境,就能明白我的无奈了。”
舒苓系好了护膝,又跪了下去,轻轻的在地上垒了一下,果然比刚才强多了,对舒蔓说:“还是系上吧!这舒服多了,要不我们今天可真得得关节炎了。”舒蔓也学着她的样子系好了护膝。
舒璋拉了舒洵对她们说道:“我们不能在这里呆了,剧院里还在排练呢,发现少了我们久了,找到这儿来不好,我们去了,你们俩自己保重哦。”
舒苓和舒蔓一起说:“谢谢大师兄,谢谢舒洵,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们赶紧去吧!”舒璋二人去了,舒蔓还嘴角含笑的看着他渐去的背影,舒苓看着她“噗嗤”笑了出来。
舒蔓收回了眼光看着她责备的问:“你笑什么?”
舒苓看她有点生气了,连忙收了笑转开话题说:“没有,只是刚听大师兄说的那话,才知道他心里其实蛮有委屈的。平时看他一副小大人样有担当,我们都依赖他仰视他。而且他是在父母身边长大的有疼有爱,我们都是从小离开了父母亲人的庇护来这儿学戏,没想到他也和我们一样会有委屈和烦恼。我们真是平时夸大了自己的烦恼,而忽视了别人的烦恼。”
舒蔓点点头说:“是啊,想想师父师娘平时真疼我们多一些,虽他是唯一一个亲生的,正像你刚说的,可能是这个缘故师父对他更严厉些。”
舒蔓正说者话,舒苓朝外面树上一指:“你看,那树枝上是什么鸟?好漂亮”“在哪儿,在哪儿?”
舒蔓顺着方向一看,高高的杨树枝上果然停了两只鸟,尖尖的珊瑚红小嘴,乌黑的小脑袋,头顶上画了一撮雪青色小点子,像是戴了一顶小花帽。身上像水墨画一样晕开了雪青色、黛色、墨色相间的渐变色。舒蔓拍着手几乎要跳了起来,和舒苓对视了一下说:“是红嘴蓝鹊,真的好漂亮,要是能画下来多好!”说话间,不知怎么惊动了那红嘴蓝鹊,从天上划过两道蓝色的影子,飞走了。
舒苓靠着舒蔓羡慕的说:“我们要是能像这小鸟一样会飞多好?”
舒蔓嫌舒苓靠着自己跪着吃力,用胳膊肘儿怼怼她让她跪好说:“我才不想变成小鸟,我也不想飞,我就喜欢和大家在一起,一起排戏、一起演戏、一起聊天、一起做事。”
舒苓看看她笑道:“还有舍不得大师兄是吧?”
舒蔓白了她一眼:“又在说这个,你讨厌啦!”
舒苓看看天色飘过的白云,眼神变得开始缥缈,轻轻的问道:“你若真喜欢一个人,憋在心里谁都不提心里不难受吗?”
舒蔓攥攥衣角,不好意思的点点头说:“是的,有的时候就是想说说他有关的事,又不敢说,好像一提他,就被全世界都给知道了一样。”说完了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盯着舒苓坏坏的笑道:“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了谁,想谈他,又不意思,先来支我,好上这个话题吧?”然后用右手食指支着下巴,抬头仰望45°角做思考状:“这个人是谁呢?让我想想看——是大师兄?”摇摇头:“不是,是舒铭?”又摇摇头“更不是,那是——”舒蔓转过头盯着舒苓看,笑的更邪恶了。
3
舒苓本来一直紧张的盯着看她作妖,见她如此,心“咚咚”直跳,约莫着她要说什么了,突然听得不知道谁家菜下油锅“嗞啦”一声响,随后飘来一阵香,赶紧直了身子抓住她伸过来的手指说:“你闻闻,什么味?好香!”说罢伸着鼻子顺着香味在空气中嗅了一圈,心里却在“噗通噗通”直跳,背上已渗出了一层冷汗。
舒蔓也嗅到了香味,忘了和舒苓打趣,闭了眼伸着鼻子去追寻:“真的好香,酸酸的,甜甜的——是糖醋鱼的味儿!我最爱吃糖醋鱼了。”说着睁了眼惊喜的对舒苓说:“难道今天吃糖醋鱼?”
“还有,你再闻闻,好像是汤的味飘过来了,一种鲜香味。”舒苓暗自好笑,果然是吃货,一提起吃的,她啥都忘了。
舒蔓又嗅了一嗅,“嗯,好像有火腿,有笋——是腌笃鲜!是哪家邻居,还是我们?会是我们吗?今天安排了这么多好吃的?”舒蔓左手也伸出来,和舒苓手抱着手,两个人激动的跪在地上几乎都要跳起来了。转眼,两个人就软了,互相靠着垂头看着前面地上:“师父说了,今天罚我们不能吃饭,这是故意馋我们吗?多么残忍的处罚。”
舒苓抬头看着各家房顶上冉冉升起的炊烟,听到厨房传来的煎炒声,锅铲敲得铛铛响,回头看着舒蔓安慰说:“算了,也不一定就是我们家的饭菜,说不定是邻居家的饭菜香呢!就算是今天不受罚,也不一定就吃得上。”
舒蔓点点头说:“也是,听师娘说现在听昆曲的少,戏班不景气,所以一直饭菜都比较朴素,除非过年过节加菜,平时只求吃饱,一般很少有大荤菜的,一顿有一两个配有肉的菜就就算荤的了。”
舒苓歪着头看着厨房的方向说:“不过也不一定,这回去唱庙戏,好像吸引了一些富户,听师父师娘的意思,最近都有戏唱的,说不定有菜加。不过,就算有,我们俩也得等明天以后才能享受了。”
姐妹俩互相靠着,分担一部分身体的重量,以免膝盖太受累。看着周围能看见的房顶,看那炊烟一点点的散尽,外面响起各家邻居招呼开饭了的声音。这还不算啥,自家饭厅那边传来舒洵舒铭喊着“吃饭喽!吃饭喽!”的蹦跶声,这真要命。
舒蔓把头倚在舒苓的肩上,喃喃说道:“这会儿大师兄他们已经吃上饭了吧?舒洵捧了一碗饭就着菜往嘴里扒吧?就属于他吃相最难看了,不过每次看他吃饭觉得好香,就更想多吃一碗。还有舒铭,他最喜欢吃东坡肉了。今天要是有东坡肉,他肯定要抢先一块儿了,那东西,薄皮嫩肉,色泽红亮,味醇汁浓,酥烂而形不碎,香糯而不腻口。”舒蔓说着说着,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一圈嘴唇,吞下了口水。“欸——”她突然来了精神,抬起头看着舒苓说:“好久没有吃东坡肉了,一提起东坡肉,我哈喇子呼啦呼啦直掉。”
舒苓笑道:“打住打住,你还想这些啊,那不更饿的受不了了?早上起得早,昨夜睡的晚,又偷吃了蚕豆,没觉得怎么饿,吃的都少,后来又走了那么远的路,现在又跪在这儿干闻香,又困又乏的,还想那些,不是折磨自己啊?哎,我都饿的不行了,想起这些吃的,我都感觉到我的胃里伸出来一只手,像个饿死鬼一样拼命的在空气中抓,‘我要吃的,我要吃的’。”一边说着真的伸出手在空气中扒拉了两下,两个人互相看看,“噗嗤”都笑了。
舒蔓说:“怎么听你说的,就想起了他们讲鬼故事。以前听他们讲鬼故事觉得好可怕,今天听你这么一说啊,反倒觉得这鬼还挺可爱,我也觉得我胃里有一头饿死鬼伸着抓子在空中抓‘给我啊,给我啊’。”
饭厅那边传来收拾碗筷的声音,又有“扑扑踏踏”走路的声,经过走道,进了厨房,又是“叮呤咣啷”洗碗筷的声音。舒苓又靠在舒蔓肩上,无力的说:“今天不知道是谁洗碗筷,以前都是我俩。哎,不知道等会儿大师兄他们会不会偷偷给我们拿吃的来,以前他们受罚,我们都偷拿东西给他们吃的。”
舒蔓说:“就是拿,也不敢现在,被师父撞见了怎么好?可能要等到师父午睡了,也不知道师父今天会不会早睡。哎,我都困的不行了,平时这个时候,洗了碗筷,我们都可以小睡一会儿。”说着打了一个哈欠,这东西真感染人,舒苓也跟着打了一个哈欠,两个人迷迷参参,互相撑着,难姐难妹,偷玩儿享受要一块儿,处罚受罪当然也要一块儿。
姐妹俩饧着眼,像两根软面条一样黏在一起,忽然,抄手游廊那边传来脚步声,像是有两个人,一种明显是师父的,另一种很陌生。两人一激灵,瞌睡瞬间没了,跪的端端正正的,老老实实垂着头,只是用眼角偷偷瞟着抄手游廊口的位置,是师父和谁进来了?
这时,两个人长衫的下摆,闯入舒苓的余光。不消说,里面那个缁色的是师父,外面这个樱草色的又是谁?为什么这么熟悉的感觉,一种温柔的气场铺面而来,难道是他?舒苓顺着往上一看,那双温柔专注的眼睛正向这边扫过来,马上就要和自己相遇了。她心里一惊,收回了目光身体向后一闪,躲在舒蔓后面,心里立刻“噗通噗通”跳起来,背后惊出一身汗:怎么是他?他为什么来这里了?不会是来看我的吧?怎么可能?别自作多情了,可能是有别的事。可是,我现在此情此景,怎么好让他看见?太丢人了!这么糗,被一般人看到都很不好意思了,何况是被他看到?他会不会看到我呢?舒苓忍不住又抬眼去看他,他的目光已经从她们头顶上扫过去了,神态没有一丝变化,转身和师父进了里屋。
——他没有看到我!舒苓松了一口气,转念又有点失落——他居然没有看到我!我只用余光扫一下就知道是他来了,他眼睛从我头顶上过都没有发现我,可见心里没我。可是,是我自己要躲的啊!我不是不想让他看到我吗?为什么真正没看到我我又有点难过?怪不得孔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果然难伺候。
舒苓正在胡思乱想,舒蔓瞅着师父和齐庭辉进后堂的背影,用胳臂肘怼怼她说:“哎!哎!那是不是齐少爷吗?今天怎么来我们这里了?是要我们到他家唱堂会吗?”
“我怎么知道?腿在人家身上,还不是想跑哪儿跑哪儿?谁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了?”舒苓心乱如麻,哪里有心答她的话,只得随便用话敷衍。
舒蔓听这话和舒苓平时的说话风格有些不同,带着一脸的疑问下意识回头看看舒苓彤红的脸庞,一愣,瞬间明白了什么似的“噗嗤”一笑:“他该不会是来找你的吧?”
“胡说!”舒苓内心炸了毛,脖子根都红了,定了定神,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他进来时候都没有看我们一眼好吧,怎么可能是来找我的?”
“或许是没看到我们俩呢?”舒蔓猜度道。
“怎么可能?这院子就这么大,空荡荡的什么挡的也没有,我们两个大活人跪在这里,谁进来看不见?只可能他是来找师父有事,所以才眼里没我们,没有注意到我们俩的存在。”舒苓话是对舒蔓说的,其实是对自己说的,让自己确定那人来绝不是为了自己,别自作多情。
舒蔓觉得说的有理,点点头,自言自语的说:“那会是来找师父啥事呢?这大中午的,又过了饭点,一般不都是午休的时间吗?”
“谁知道呢?”舒苓装作漫不经心,好像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4
过了半晌,门“吱呀”开了,齐庭辉和师父一起有说有笑的走了出来,舒苓的心又收紧了,又开始“噗通噗通”乱跳,怎么都控制不住。只见他们穿过抄手游廊,径直进堂屋去了。看都没有朝她们这个方向一眼,舒苓的心平静下去,接着是深深的失落——他果然没有看到我。在这个念头之后,她敏锐的发现了自己隐藏的心思:原来在我内心深处是如此强烈的希望他看到我,虽然我现在的窘态不希望他看到,但我还是希望我在他心里有一席之地,希望他能在任何环境一眼就发现我,就像我能一眼发现他一样!
“他们走了。”舒蔓竖着耳朵听他们远去的脚步声:“齐少爷出门了,师父去卧室了,可能要睡觉了。”她回头看了一眼舒苓,很奇怪的问:“你怎么了?怎么眼圈有点儿红?”
“是吗?”舒苓努力的平静了一下情绪,摇摇头说:“可能是困了,师父要是去睡了,不知道大师兄他们会不会给我们拿吃的来?”
舒蔓想了想说:“如果早一点有可能,现在师父这一耽误,估计大师兄他们被师娘都要求去午休了,可能要下午才能抽时间来了,我们俩还要继续忍耐一下了。”
舒苓此刻哪有像刚才那样和舒蔓说笑的心情?只是敷衍的点点头说:“是的,其实也无所谓了,大师兄他们经常这样被罚,我们还经常取笑他们,我们俩偶尔才被处罚这么一次,还是我们自己作的,也是该让我们好好体会一下他们的感受。”声调里暗藏的哭腔,提醒着舒苓掩饰自己心情的失败,对自己失望透顶,这点事都做不好,还谈什么骄傲?低了头看着自己那双变的冰凉的手,却没注意到旁边的舒蔓完全没察觉到她的异常。
舒蔓正要接着说什么,突然发现院子墙头有响动,两人同时回头一看,吃了一惊,只见齐庭辉趴在墙头瓦上看着她们,想和她们说话,又怕惊动了别人,索性爬过墙头要往院子里跳。舒苓又惊又喜,惊的是事情来的这样突然,完全意料之外;喜的是他原来真的是来找我的,他心里有我!又看他要从那么高的墙上往下跳,心里一万个担心:万一摔着了怎么办?双手握成拳头捂着嘴,生怕自己忍不住发出声响,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齐庭辉找到一个最安全的地方,保证协调好平衡往下跳,平安着陆。可惜的是,一片瓦被他一带掉到地砖上,发出“咣啷”的声响摔成几片。三个人都紧张了,一动不敢动,感觉连呼吸都停止了,只剩下墙头几根野草,在风里微微飘摇。
“咳咳!谁?”屋内传出师父的咳漱声。舒苓壮着胆子回了一句:“师父,没事,一只猫从围墙上过,绊掉了一片瓦摔地上摔碎了。”一句话提醒了舒蔓,“喵——”的学了声猫叫,师父没啃声了,三人竖着耳朵听着,似乎他翻个身又睡了,皆松了一口气。
齐庭辉恢复了儒雅的仪态,轻轻走到两人面前蹲下,看了看她们,对着舒苓说:“你们俩这是怎么了?是受罚了吗?”眼神依然温柔而深情。舒苓红了脸,不敢和他对视,低下头看着地砖缝儿里的小草,努力平静自己正在蹦跶的内心,还是觉得不能用平静的语调来对话,心里不免焦躁。
亏得旁边有个舒蔓,急急切切的从婵姐儿相约到昨天没有及时回家在农家过夜到今天受罚的事来个竹筒倒豆子,说的一干二净,听的齐庭辉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了洁白晶莹的牙齿,旁边偷偷看他的舒苓,都要痴了。
舒苓已经梳理好自己的心情,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说来说去也怪我们自己贪玩,叫齐少爷见笑了。”
齐庭辉转脸看着她,满眼都是温柔的笑意,看的舒苓刚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镇定,顷刻融化,哪里还敢和他对视?低下了头。齐庭辉的声音像是在蜜里酒里泡过一样,水一样平稳却又带着醉人的甜蜜,说:“没,我只是觉得你们很可爱。看样子,你们虽然今天受了罚,但一点也没有后悔的意思,昨天玩儿的很开心吧?”
一句话体贴的话把舒苓内心的距离感一下子拉近了,抬起头对齐庭辉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对着他的眼睛使劲儿的点点头说:“嗯!非常开心,一点儿也没有后悔!我们天天被关在这儿学戏,离大自然、离现实生活中的人都好远,如同与世隔绝了一般。昨天一出去,才知道大自然这么美,这么有生命力,才知道别人过着和我们不一样的生活,才知道除了乖乖学戏,还有这样一种充满野性的生活方式,自然的像山上疯长的野草。”
齐庭辉看着她的眼睛,眼神里流出来的温柔又多了一份理解和赞赏,想说些什么,似乎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沉默了片刻,就这样傻傻的对视着,又都不好意思先收回自己的目光,两个人都拼命的想着有什么话题来打破这个僵局,还是他先开了口,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你们俩还没吃东西吧?”
“嗯!”舒蔓从刚才无话的对视尴尬中解脱出来,点点头说:“可不是吗?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那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来。”齐庭辉说罢抬头看看院子高高的围墙心里犯难了。舒苓随着他的目光也朝围墙望去,问道:“你刚是怎么爬上墙头的?”
齐庭辉不好意思的笑笑:“站在子充肩膀上爬上去的。”
“欸——要不你踩在我们俩的肩膀上爬上去吧!”舒苓说。
“不,那怎么行?”齐庭辉看看她说:“你们两个是女孩子。”三个人都沉默了,各自想着各自的主意。
突然,堂屋那边响起了脚步声,朝这个方向来了。两个女孩一听就知道是谁,面面相觑:“糟糕!是师父。”刹那间,齐庭辉拿定了主意,站了起来,大步朝堂屋的方向走去,走到抄手游廊口,正好与师父撞了个对面。师父吃惊的问:“齐少爷,你怎么在这里?”
齐庭辉坦然自若的说:“哦!我刚发现别人给我写的一张字条丢了,以为在这里丢的,也没和您打招呼,就进来找,也没找到,刚一摸口袋,原来在口袋底下窝着,开始没摸到。看找着了,正准备出去。”
“哦!”师父没有生疑,舒苓和舒蔓在那边松了一口气,暗乐,师父没有察觉,继续问道:“那齐少爷看看还有别的东西落下没?”
齐庭辉在自己身上口袋到处摸了一摸,确定的说:“没有了,打扰唐师父了,在下告辞了。”
师父转过身扶着他的肩说:“我送送齐少爷。”两个人一起走进堂屋,脚步声越来越远。舒苓舒蔓两个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暗暗佩服他的机智淡定,相互激动的握着手相视一笑,要不是因为跪着,两个人是要蹦起来的节奏。
太阳晒的直晃眼,舒苓用手搭起了凉棚,看看天色。舒蔓不停的把劲儿在两个膝盖间变换,用手去揉另一个膝盖,哭丧着脸说:“现在几乎过了饿劲儿,最难过的就是腿了,膝盖都跪麻了,会不会残疾了啊?”
舒苓竖着耳朵听动静,好像大家都各忙各的,估计一时半会儿没人来后院,用手撑着想蹲一会儿放松一下膝盖,发现整个腿都是麻的,如何蹲的住?一下子坐到地砖上去了,也顾不得脏,抱着膝盖揉,舒缓一下腿部的麻木感,一边还继续听着周围的动静。舒蔓见了,也学着她的样子坐着揉,突然又问:“这样会不会把屁股那里坐脏了被他们发现了啊?”
舒苓听力上没敢放松,轻轻的说道:“顾不了那么多了,先自己舒服点儿,真要被发现了再说吧。”
两人说着话,突然感觉墙头有动静,同时抬头望去,阳光下一个人背着光对她们招手,虽然看不清脸,明显已知是齐庭辉了。舒苓站起来就要跑过去,发现腿完全不听使唤了,只得捂着膝盖,一跛一跛歪着过去,走到墙头下,尽力站好,抬头看着齐庭辉。他把一个纸包扔给她,她眯着眼避开阳光一把接住了。齐庭辉见她接住了,怕惊动别人用唇语说了一句:“我走了。”随即将身隐下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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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苓看他离去了,又怕被人出来撞见,拿着纸包又艰难的跛回到舒蔓身边,把纸包往舒蔓面前一举,舒蔓打开纸包,几只白白胖胖的米粿露了出来,好香啊!本来两个人觉得饿过劲儿了,一闻到这味儿,馋虫又被引了出来,那种饥饿感重新袭来,什么都顾不得了,一人拿一个就往嘴里塞,几口下肚,都没尝出是什么馅儿。有了第一垫底儿,吃第二个速度才慢下来,细细品味。舒蔓说:“我吃出来了,有咸肉、春笋,还有油豆腐。”“嗯,还放了点辣椒。”两个人吃的美美的,不一会儿,只剩下那个包米粿的纸了。两个人抹抹嘴,蹭蹭手,饱了。
这时,里屋又响起了脚步声,这回声音很轻,不是师父。两个人还是很谨慎,立刻跪好,舒苓还把包米粿的纸揉成一团藏在身后。脚步声停了,门开了一条小缝儿,是大师兄。他四处张望一下,确定没人,“吱呀”推门出来,走到二人面前从怀里取出两个烧饼递给她们,她们勉强的点点头,接了过去。舒璋说:“饿了吧?早就想给你们送来了,一直走不开,刚寻着一个空儿,就赶紧送来了,这是梅干菜的,你们最喜欢吃的,你们赶快吃啊,我怕凉了,一直用心口捂着,刚开始把我烫的,怀疑那块皮肤都红了,你们赶紧吃吧!等会儿被别人看到了不好。”舒苓舒蔓互相望望,只有尴尬的咬上一口,其实早就饱的几乎要打出嗝来。
舒璋鼻子在空气中嗅嗅,奇怪的说:“好像有股什么味儿啊?”
舒蔓反应快,赶紧掩饰说:“哪有什么味儿啊?没有啊!哦,就是梅干菜烧饼的味吧?”
舒璋又在空气中嗅了嗅:“不是,除了这梅干菜烧饼的味儿,好像有别的味儿,好像是米粿的味儿,还是咸肉味儿的。”
说的两人脸瞬间红了,好像小时候犯错被逮住了,心“噗通噗通”的跳。舒苓尬笑道:“莫不是大师兄你馋了,想吃咸肉米粿,都能把梅干菜烧饼闻出咸肉米粿的味儿来。”说的舒蔓在旁边狂笑了。
舒璋不好意思了,红了脸说:“你们赶紧吃哦,别叫人看到了,我走了,免得被别人发现了。”说完进屋去了。
舒蔓拿着梅干菜烧饼看着舒苓说:“怎么办?我好饱,感觉都吃到嗓子眼儿了,真吃不下去啊。”
舒苓无奈的说:“我也一样,也得一点一点的塞进去,要不被谁发现了都不好说。再说了,我们晚饭也没得吃,这会儿吃撑点儿,顺便把晚饭也给解决了。”两人无法,在阳光的照耀下,硬是把烧饼给塞进肚子里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日落,两个人约莫着可以过关了,艰难的站起来,一瘸一拐相互搀扶着向师父报告认罚完毕,师父应允,又说了些戒饬的话,两人也是低眉顺眼的听着,终于被师父发话令她们回房休息。这会子腿的麻木缓解了一些,两人像两只刚被放飞的小鸟,手拉着手一溜烟的回屋去了,已是撑灯时刻。二人看着作别了几天的卧室,窗下还是那张桌子,上面摆着放针线的小簸箩,帐子还是那个帐子,床还是那架床,倍感亲切。舒蔓长吁一口气说:“终于回到我亲爱的房屋了,好久没躺倒我可爱的床了。”说着就要倒到床上去。
舒苓一把扯住她说:“你打算就这样躺床上去?你不觉得身上毛躁躁的吗?不觉得自己的头发里都能滴出油来吗?”
一句话一提醒,舒蔓立刻觉得浑身不自在,举起胳膊闻闻自己身上的味儿,说:“不行了不行了,这几天都住外面没有洗澡,又是练功又是演戏又是跑路爬山晒太阳,汗出了又干干了有流,身上好难受,不提不觉得,一提身上跟有无数蚂蚁爬也要。头发也油的着急,感觉汗和油黏在一块儿把头皮都给糊住了一样不透气,臭死了,我要去好好洗个澡,清清爽爽的躺到我亲爱的床上。”
舒苓说:“我们先看看膝盖怎么样了,要是破皮了洗澡还要当心。”二人卷起裤腿解下护膝,发现膝盖已经乌青黑紫。舒蔓揉着膝盖说:“这比练功还狠啊!不知道几时才能好。”舒苓说:“知足吧!要不是舒洵拿护膝给我们,岂止是光变个色,估计早就破皮了。这样还好,没破皮就不影响我们洗澡,等会儿搞一大浴桶水我们坐里面泡泡,解乏还活血化瘀呢。”
舒蔓点点头说:“好,我们另放一桶热水一桶凉水兑小盆里站着冲,冲干净了再做到大浴桶里泡,免得还要换浴桶里的水。”两人商量着,找了换洗衣服一起下了楼,到厨房里,重新燃起灶火,烧足了热水,一瓢一瓢舀进小木拎桶,拎到浴室加满了浴桶,另备了一桶热水和一桶凉水,小盆、香皂、头绳之类也准备妥当,遂熄了灶间火,关了厨房的门,来到浴室。
两人站着洗,舒苓眼尖,看着舒蔓要洗的差不多了,举起兑好的一盆水往身上一浇,冲掉泡沫,就急急忙忙跳进了浴桶,惊的浴桶里的水一下子一波接一波涌起来,好些漫过浴桶,砸在了舒蔓腿上脚上,到处都是。气的舒蔓只跺脚:“死丫头,看我洗完了要进去泡了和我抢,还溅了我一身水。”
舒苓笑嘻嘻的把头发拨到桶外,把脑袋靠着桶沿,用手像游泳一样拨着水,没搭舒蔓的话。反正已经抢到了,就让她嘴巴发泄一下吧,自己占的可是实质性的便宜。舒苓闭着眼享受了一会儿热水的抚慰,睁眼看看舒蔓,干脆把用剩的热水冷水兑到一个桶里,用葫芦瓢舀了细心的往自己身上浇,似乎已经气平,就叫她:“哎,舒蔓,用你手上的瓢也给我头发上浇一下好吧,我头发刚才没有冲干净。”
舒蔓气呼呼的白了她一眼说:“你倒是会享受,还好意思开口?明明没洗完还先占了浴桶,不干!”
舒苓趴在桶沿上开始撒娇:“好舒蔓,帮帮我嘛,等会儿你泡的时候我也给你冲头发,也让你享受一下。”舒蔓“噗嗤”笑了,真的舀起一瓢水说道:“还不准备好?”舒苓冲着她顽皮一笑,又转过身仰着头拨开头发把脑袋靠在桶壁沿上,头发乖乖的散开在浴桶外壁,湿漉漉的黏在上面。舒蔓把水一点点把她头发上残留的泡沫给冲洗干净,水冲着头发,像一挂黑色的小瀑布,摸上去手感细滑柔顺,有丝绸的质感。舒蔓笑道:“看着这头发,柔润的好叫人羡慕。”舒苓把一只脚跷到桶沿上数脚趾头,得意洋洋说:“用水冲头发的时候,头发摸着当然柔润了,你也是一样的啊。”舒蔓已经放下瓢对她说:“好了,起来该我泡了。”
舒苓继续拨着水,说:“啊?这么快,我才泡了多大一会儿啊?”
舒蔓趴着桶边对看着她说:“你要搞清楚哦,你是躺在热水里,多温暖多舒服啊!我可是光着站在边上,冷着呢。你再多泡一会儿,浴桶里的水也凉了,你说公平不公平?”舒苓一听有道理,“哎——”的叹了一口气起来了,舒蔓跳进浴桶,也学着舒苓的样子把头发拨到桶外对舒苓说:“可是你说的哦,要给我冲头发哦,不能食言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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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苓一边用毛巾擦,一边对她说:“请稍等,你也知道干站着冷,就爱护一下我啊,等我把衣服穿好了给你冲哦。”
舒蔓故意把脑袋歪来歪去怪腔怪调的拍着水说:“你怎么那么聪明呢?我怎么那么愚蠢呢?”
舒苓一边穿衣服一边笑着白了她一眼说:“算了吧!这话说给谁听呢?到底你怎么蠢了?我又怎么聪明了?不过是抢先了一步你这样计较,这么埋汰人?以后还敢跟你抢吗?难道啥都让着你抢先了我才算好?”
舒蔓拨拉着水用像猫叫一样的声音说:“不要!那多没意思啊?饭要抢着吃才香!”
舒苓笑着弯着腰低着头用另一条干毛巾绞干头发,免得滴水,然后猛地一抬头把头发甩到后面去,用手拨拉整齐,方才取瓢舀水说:“那就别讥讽我了,当心把我讥讽生气了,什么都让着你,我就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上天天审判着你的自私,用你的自私来衬托我完美无瑕的品行。”
舒蔓故意捂着脸说:“好可怕啊好可怕,真是个恶毒的女人,居然用这种法子来辖制人,算了,以后我啥都不敢和你抢了,你先享用。”转念一想,又说:“不行,差点被你套路了,还是要抢,为了那个所谓的道德至高点的虚荣,放弃的我争取享受的权利,是一件太傻的事。道德我只要那么多,不影响别人就好,没必要为了高高在上评判别人的是非而去牺牲自己的利益。”
舒苓一听笑弯了腰,右手拿瓢刚舀的水差点泼了出来,离舒蔓保持点距离,免得水溅到自己身上了,才用左手分开舒蔓的头发,一点一点的冲。说:“我没食言吧?一定给你冲的干干净净的,你好好泡吧,泡到你不想泡为止,没人催你哦!看是你爽快还是我爽快。”
舒蔓悠闲的划着水说:“那当然,总得占住一头吧,总不能你把好处都占了吧?”不多时,舒蔓也起来了,两人洗漱完毕,洗了脏衣服挂晾好,泼了残水,上了楼。
一进卧室,两人就瘫倒在床上,“哎呦!”“你压着我了!”整理好姿势重新躺好,才发现身上早已酸软无力。舒蔓突然翻过身对着舒苓坏笑,看的舒苓心里直发毛,舒蔓正要说什么,外面响起脚步声,“是师娘!”“嘘——”舒苓已经明白舒蔓想要提起的话题,用食指挡在嘴前嘘了一声让舒蔓不要啃声了,两人坐起来。门“吱呀”开了,师娘拿着一瓶药进来了,关上门向她们走来。两人忙下了床面向师娘站起来毕恭毕敬喊一声:“师娘!”
唐诗棣看她们俩站的吃力,赶紧招呼她们坐下,问道:“破皮没?”舒苓两人复坐到床上,卷起裤腿亮出膝盖上的乌青给师娘看:“还好,没有破皮,只是乌青。”
师娘仔细的看了看,说:“嗯,那我拿的红花油正好可以用,专治跌打损伤的,要是破皮了就不能用,要用云南白药了。”说着,倒了一点儿油到手心里,帮两人分别涂上,教她们怎么揉效果好。然后叹了一口气:“你看你们两个人,昨天早点回来多好,叫我们担心不说,自己还要吃这么大一个亏,划得来不?”
舒蔓低头不语,舒苓看着师娘鼓起勇气笑着说:“师娘,说句真心话,叫您和师父担心了一夜,这是我们最愧疚的。但就其他的来说,我觉得这一趟值,虽然今天受了罚,我并不后悔。”
“噢?!”师娘有些惊奇:“你说来我听听。”
舒苓看师娘愿意听,继续说道:“我记得您说过我们昆曲最早也是起源于民间小调,这回我们出去,听到了采茶小调,和我们的昆曲截然不同。节奏比我们快,唱词非常接地气,生活化,听着就能想象出来人们平时是怎么过日子的。听说嵊州近些年就兴起一种民间小调,很得民心,可能也是这样,相比之下,我们昆曲现在好像失去了活力。”
一席话触动了唐诗棣的心事,一下子走了神。舒苓一看师娘的神态有些害怕,小心翼翼的问:“师娘,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了?请师娘教导,千万不要生我的气。”
唐诗棣已经回过来了神,摇摇头说:“你没说错,这就是现实。昆曲从元末起源,到现在洋洋洒洒几百年,中间有太多人付出了心血和汗水。在最辉煌的时候,最优秀的是由文人和绅士阶层私人家庭建立的昆曲戏班,从某个角度来看,昆曲就是他们精神世界后花园,因为有充分的经济保障,昆曲才能一步步的打磨精致。可是清中叶政府禁止官员拥有家庭戏班,昆曲失去了支撑,过分雕琢的歌词、过分悠长的演唱、过分缓慢的节奏让普通观众越来越难以接受。所以昆曲衰落,光我们这个城市以前好多家昆曲戏班都散了,只剩下我们一家在苦苦支撑,已经到了很困难的境地。”
“师娘!”舒苓和舒蔓同时喊道。
唐诗棣看看她们说:“没事,你们不用担心,这不是我们的错,也不是观众的错,时代走到现在,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事情。现在的人都追求洋学,听说学里都开始学习白话文,作诗都是‘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这种的;连唐诗宋词都无心欣赏了,还有多少人能耐下性子来欣赏昆曲的美?我们能做的,就是撑下去,就是尽量把昆曲传承下去,等到人们对洋学厌倦的时候,回头懂得欣赏我们国学的好,懂得昆曲的妙,我们的东西还在,没有丢,我们所做的事都有了价值。”
说的舒苓舒蔓都笑了。唐诗棣看看时候不早了,说:“好了,很晚了,你们早点休息吧!今天你们没排练,明天起早用些工,要唱戏了,第一次在戏院里唱,要重视,千万别出岔子。”俩人答应着,她遂出去了。
师娘一走,舒蔓就活跃了,抓住舒苓说道:“老实交代!”
舒苓装糊涂:“你要我交代什么?”
舒蔓撇撇嘴:“你还装蒜?在我眼皮子底下,和别人眉来眼去的,还装作啥事都没有,打谅我是傻子?我的事你还天天套我问呢!”
舒苓红了脸,笑道:“还说呢,我套你?你几时和我好好说了?哪次不是故左右而言他?还怪我瞒你?你也知道都在你眼皮子底下,如何瞒你?”
舒蔓松了手,揪着自己的衣角不好意思的说:“那我不是不好意思给你说嘛!怕你笑话。”
舒苓含着羞涩说:“那我还不是不好意思说,怕你笑话我吗?”两个人都红着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成一团,滚到一块儿去了,舒苓对着舒蔓耳朵“嘁嘁喳喳”的心里话倒了个底儿朝天,听得舒蔓“嗤嗤”直笑。
情窦初开的少女,总是容易对其他先心有所属同伴怀抱羡慕,当然也有不甘示弱的虚荣心在里面——别人有,如果我没有,岂不是魅力比别人差?于是把自己对大师兄那一点朦胧的爱慕,像舒苓那样一点一滴的在自己心里明确放大起来,也对她说了。虽然不像舒苓所遇那样充满戏剧化,青梅竹马式的感情自然缺了那么一点点陌生突遇时心灵猛烈的撞击,少了点火电雷鸣,但自有一种熟悉生活的烟火气,更显踏实。
感情,不管贵贱轻重,只要是发自内心,只要是亲身体会,都有曾经动人处。情窦初开的两位少女,就这样忘记了一切只顾沉浸感情蜜窝里面一边说一边笑,直至大半夜,方觉疲惫不堪,兴致大减,朦胧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