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庙戏

  • 江南雪化
  • 李玉
  • 11199字
  • 2023-06-14 11:3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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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搭在庙前水上,戏台前密麻麻的排着船,船位泊定,人却不似船静。

正对着戏台最好的看戏位置,泊的是镇子里的几家大户人家的船,船上的热闹是随从,他们正忙碌的在船上穿梭,尽可能轻着的脚步也在船板上发出“踢踏”声。船上的小桌早抹的水亮,几乎能照出人影,光洁的景德镇白瓷小碟“叮叮当当”摆放整齐,成筐成筐的花生、瓜子往船上搬,“窸窸窣窣”倒进碟里堆成小山。它们还不是主角,各种佐茶小食才是,那都是家里备好了的,直接连盘子盛了从提篮里拿出来摆在桌子上,再上上沏好的茶,碧青青,雾霭霭,满桌子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大户人家的随从到底是麻利,不多时已备妥当,主妇看他们完备,即请长辈家眷坐稳船内,周围熟人也早已寒暄完毕方才入座,太太、小姐们或白皙、或微黑、或长或短、或胖或瘦,但绝对皮肤细腻的手指在桌面上掠过。对手的保养,向来受富贵人家的重视,那用心程度是不亚于脸的。用好看的手,优雅的拈起一片松糕,或者一块儿杏脯……送到嘴里慢慢咀嚼,光看着都是一副闲闲闺阁图画。糕饼的香甜、瓜子的香脆、清茶的香馥,需要细细品味,这是对食物最大的敬意。爱生活,首先要爱吃,这样的说法,吃货最喜欢。吃相当然也要好看,优美的吃相是她们必修的功课,谁做起来都是轻车熟路。

当然,在看戏途中也许会有一两个人临时起意,到戏台后边现沽乡间小食,却不多买,总觉着不及家内准备的干净,这是细致惯了的人养成的一种微微洁癖。

现在,磕着瓜子,或就着糕饼喝茶聊天,打发着开戏前这一点点闲暇的时间,似乎是在等待开场,但又不完全是,毕竟家里都有戏台,请戏班子唱堂会,那是常有的事,到不在乎看一两出早已洞熟于心的折子戏。他们要的,是那份贴近尘世间的热闹。也只有这样时候,才能名正言顺去感受乡野之间勃勃生机。

对俗世生活,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富家内眷,既不见得瞧得上,又像远离的丛林,困在笼子里的小鸟一样,总想找机会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看一眼平民百姓对他们的羡慕也好啊!补偿一下内心的寂寞空洞。

对于寻常百姓家,或许对大户人家的富贵排场,有些远眺的羡慕,却很难体会到,也只有这样的聚会,才能近距离感受的世间繁华,是可以触摸到的幸福。好奇的多扫几眼,回去和没来的邻居多一份闲谈的话资,不枉得出来见世面一场。

庙戏唱完,就进入采茶季,茶叶与桑蚕,是这一带的乡民收入的重要来源。这两项产业,妇女挑大梁,父兄只能辅助。茶毕丝成,才是男人的天下,那是河里的鱼,岸上的稻。

相对于来日农事忙碌的热闹,这会儿的热闹更显得轻松惬意。大人们自不必说,最开心的是孩子,手上挥舞着小吃食,从这条船跳到那条船,时不时的塞上一口;或者大的领着小的,窜到岸上后台小吃摊中晃一圈,突然又不知道从那边绕出来,猛地跳到船上,发出一串串银铃般响亮的笑声,引得船摇晃不止,在水面荡起一道道波纹。都是船来船去长大的,水性极好,在旱地生活的人恐惧的水中剧烈摇晃,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场最简单的游戏。

即使这样,还是会有大人担心,水面不时传来大人的喊声:“阿大,看着点阿四,别掉到水里了!”“柱子,慢一点,别撞翻人了!”“春妞儿,别乱跑,紧跟这阿姐,别跑丢了!”……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也不忘随时把手上的零食塞到嘴边咬上一口。

吃,是上天赋予我们生存的最基本权利,不论贫穷还是富贵,对食物喜爱都令人相契。但此刻,食物只是热闹的点缀。配上邻家之间笑谈闲话,这种平民的热闹又绝胜最佳位置富贵人家精致泊船几分。或许精致就需庄严陪衬,活力总在乡野之间,泼洒洒张展开去,无意的彰显世间平衡。

热闹不是人类的专属。春,万物生,江南的春光格外明媚。水里的鸭子早被频繁过往的船只摇橹惊吓开去,“嘎嘎”叫的躲到一边,啄水草、寻小鱼,也忙的不亦乐乎。有几只大胆,远远的看见有人掉落到水里的糕饼,偷偷的,小心翼翼的游过去,一伸脖子叼住,也顾不得隐藏自己,“扑啦啦”扇起翅膀,丢下身后激起雪白小山一样翻滚波浪,劈开水面白萍,一头扎进岸水之间的层层芦苇,惊得它们左闪右晃。

视线放远更美,江南春日美景一向是诗人画家激发灵感的源泉。青的草,粉的花,绿的树,蜿蜒小路中间走,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远山深浅,遥见垛垛茶园,桃杏花争艳,民居半掩半藏,似乎在说:都是造物主的杰作,怎能只让人类为天下先?

有一动,就有一静,眼前这所有的热闹,都来自于寂静的戏台——那紧闭的帷幕。或许等到幕开锣鼓声响,就该是台下万籁俱寂时。

这时,戏台侧边帷幕偷偷拉开一道小缝,一双顽皮的眼睛好奇探向台下水面,当然不是看水面上挤成陆地的船,比船吸引她的,是船上的人。缝隙又大了些,多了一双眼睛,同样的顽皮,只是水面上的人看不到。

舒苓盯着对面的台下,私语一般对挤在后面的舒蔓说:“你轻点!再挤都把我给推下去了。——这么的人,乌泱泱的一片,看的我眼都花了。你说等会儿我上台了会不会一紧张忘了台词啊?不行了,我觉得我的腿都开始打颤了。”

“我也有点儿腿打颤了。欸——响屐镇(早年一到梅雨季节,镇上的人有穿木屐上街的习惯,所以一到那时,街面上到处都是木屐敲打街上铺的石头的回响。几年来,木屐早就销声匿迹了,可镇子的名字保留了下来。)有头有脸的几家大户都来了,你看那边——”舒苓顺着舒蔓的手看向左边。“那是镇西的秦家三个少爷,镇西秦家现在是镇子里最大的富户。两个大些的都娶少奶奶了,在旁边的船里陪着老太太和太太,只那个穿黄色锦缎长衫的,是三少爷,还没娶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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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中穿黄衣的坐右边在,的确比其他两位年少,只是梳着油头,说话间手舞足蹈,显得格外张扬,不喜,撇撇嘴朝那边白了一眼说:“一副纨绔子弟浮浪样,看着就讨厌。”遂扭过头,不看那边。

“欸——,我说嘛,他怎么会不来?别的富贵家都到了,怎么能少了他?原来坐到后面去了。”舒蔓的声音小提高一分贝,里面溢满了笑意,像是惊喜要流出来似得。

“谁啊?”舒苓抬头看看舒蔓挤在她上面的那张脸。舒蔓指向右边。舒苓一看,那边大船上果然坐了一位翩翩少年,陪在一位中年太太旁。隔得有点距离,又朝外挤了一点,把帷幕的挤的拱起来一点,定神细看,才依稀看得到眉目,只是不太真切,但看得出生的很是清秀舒朗。

舒蔓说:“他可是镇上出了名的才子帅哥哦!镇东齐家,早年家族生意做得大,还不是光有钱,是书香世家呢!比现在的秦家还风光很多。只是这些年齐家子孙有些单薄,到他这一辈就这一个独子。偏生他父亲又去世的早,全靠母亲撑着。一个妇道人家还是弱一些,这些年衰落了不少,几条街的生意都被秦家盘了去。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家的财力也是在镇子里排的上名号的,只看他明儿读完了书是不是要回来重振家业,没准还能和秦家抗衡呢!秦家虽说有三位少爷,据说都不如这位齐少爷,大少爷和二少爷虽然学着做生意,秦老爷一直不放心,现在一切还是秦家老爷说了算,不敢松手,三少爷就更别提了,天天在外面晃荡,不肯上道。可是现在镇子上很多有钱的子弟读书出息的,都不愿意回镇子来继承家业,都往大城市跑,最拔尖的还出国留洋,怕是这齐少爷那么优秀,未必愿意回来继承祖业。对了,他也还没娶妻呢!”

舒苓开始还听的一愣一愣的,当听到舒蔓又说“他还没娶妻呢!”回头对着舒蔓诡异一笑:“又是尚未娶妻,你该不是想嫁了吧!”

舒蔓斜乜这眼睛看了她一眼,说:“谁不想嫁啊?嫁给他们任何一家,一辈子都吃穿不愁了。还有人伺候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也不用这样辛苦的跑生活,犯了错还要挨骂。要是当了少奶奶,应该只有骂别人的份儿了吧!当然喽,要是他俩,我肯定喜欢齐家少爷,人又优秀,长得又帅啊,看着都养眼,戏里的才子书生,也不过如此吧!你在戏里是佳人,那是绝配啊!”

舒苓看看她的花痴样,又看看齐少爷,说:“呸!自己犯花痴了拉上我来取笑。哦!我知道了,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啊?他长的倒是很好,但是一副文弱书生样,有那么好吗?”

舒蔓有些奇怪的说:“这样都不合你意啊?那你能看上什么样的神仙人品,我倒要看看明儿你的眼光有多刁,选上什么样的才俊。”

舒苓又仔细看看那个齐家大少爷,还是觉得他缺乏男子汉的魄力,解释说:“不是我眼光刁,是他看着太弱了,不是我欣赏的类型。我喜欢强的,像岳飞和韩世忠那样的,随时能上战场杀敌的。”

舒蔓一副我还不知道你的表情,说:“我知——道——,哎!我们这也是闲聊,真正他们那样的家庭如何看得上我们做戏子的?倒是不少人家娶戏子回去,那都是给老爷当姨太太的,没有几个被少爷娶回去当正室夫人的。”

舒苓颇不服气:“戏子咋了?他们看不上我们,我看看不上他们呢!不过是仗着出生在一个有钱的家庭,怎么就格外比我们高贵了?是建国了,还是安邦了?是像岳飞韩世忠那样冲锋陷阵奋勇杀敌了,还是像诸葛亮那样独闯吴营舌战群雄了?要真是那样,才能叫我仰视,看不起我我也认了。”说着又笑道:“看别人韩世忠,还把妓女娶回家去,人家梁红玉虽然做过官妓,可是英雄不问出处,她的功绩又有几个女人能比得上的?所谓英雄惜英雄,管那些庸人怎么看做什么?我们不能轻看了自己。”

舒蔓叹道:“我知道你傲气,你说的也有理,但也只能放在心里。现实就是这样,戏子属于下九流,人家就瞧不起我们,不管我们多努力,也比不上人家对出身的重视。若是人家同等富贵家的小姐,即便是书没你读的多,没你有见识,在人家心里也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和我们没有可比性。就你说的梁红玉,最初韩世忠也不过是纳妾,后来建功立业了才被皇帝封为夫人的,也是拿命博出来的。”

舒苓不在意的笑笑,“管他们呢?他们爱娶谁娶谁去,和我们有何相干?他们再瞧不起我们,我还不一定瞧得起他们呢!你说的对,谁的功名都不是白来的,想当英雄,就要那命来博,想出人头地,就要比别人多付多少倍的辛苦,这是我们的觉悟,他们那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们有这个觉悟吗?”

舒蔓一愣,瞧瞧她笑道:“觉悟这个东西,是虚的,觉悟再深刻,也不能改变我们的生活处境啊!对我们来说,最要紧的是面对现实吧,我们邻居家的阿青姐姐,你还记得不?”

舒苓歪着头想了想说:“就是去年据说嫁给了一个富贵家少爷的那个?当时出嫁的时候好风光的,好多人都羡慕,说她有福气。”

“是的。”舒蔓又看向水面说:“那哪儿是什么富贵少爷,只是父亲开的店生意好,比一般人家日子好过些,跟秦齐两家根本没得比,但是比阿青姐姐家有钱多了。”

“哦!那又怎么了?突然提起她。”

“我们这不是正在说门当户对的问题吗?你不知道啊,阿青姐姐嫁的那一家,只不过条件比阿青姐姐他们好一些,总瞧不起她,阿青姐姐在那边日子过的很不好呢,上回回娘家给她娘说着说着就哭了。所以女孩子嫁人还是门当户对的好,免得受这些闲气。”

舒苓年少气盛,还没听出个什么名堂出来,已经动了怒,说:“那就离开他家好了,干嘛受那个气?”

舒蔓顽皮的看看她说:“你说的轻巧,她离开算什么?被丈夫休了吗?那不是一辈子抬不起头?再说了,她离开夫家去哪儿?回娘家吗?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若是在夫家受到疼爱,能提携娘家的,回家就会很风光;若是被休弃回娘家的,那日子能好过?自己父母也就罢了,娘家哥哥嫂嫂弟弟弟媳的,怎么面对?长期依靠,难免会受人白眼的。”

舒苓无语了,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咋怎么知道这么多?我什么都不知道。”

舒蔓说:“你天天不练功就坐在屋里读书,双耳不闻窗外事,当然不知道了。我们几个练完功了,师父要我们学的诗书字画的功课交了,会有一会会儿休息时,我们都会出去玩,邻来邻往的笑话奇谈、趣事八卦,有啥少了我们听的?”

舒苓委屈的说:“还说呢,师娘非要说我适合闺门旦,说闺门旦都是才女,要我多读书培养才女气质。每每叫你们去玩乐,把我一个人锁在屋里读书,那些年把我委屈的躲在屋里流了多少泪你们不知道吧?这些年读出了书里的趣味才好些,想想还有些感激师娘,要不是她逼我,我那个时候可是没有那个耐性枯坐读书的。当时我也是好玩的,人在那里,心早随你们去了。”

“哎呦!”“哎呦!”两个女孩儿松了拉着帘幕的手,同时回头:“大师兄!”“嗖”一声迅速回身直立垂手低眉伏眼做低头认罪状。

“你们俩在这里干什么呢?不知道马上要开场了么?不好好准备准备,温习温习台词,酝酿酝酿情绪,争取一个圆满的表演,在这里看什么看?你——”舒璋点着舒苓说:“顶花都歪了,还不去整理好,等着上台掉下来吗?”

舒苓听着大师兄教训,一面在心里嘀咕:好大点事儿,至于把人敲这么疼吗?不知道又要被他啰嗦多久。一听到这句话,跟放了大赦一样,说了句“是”便一溜烟儿的跑了,临了还回头对舒蔓做了个鬼脸,意思是:我不陪你喽!

舒蔓偷偷瞟着舒苓的动作,想笑又不好笑得,只得忍住低着头继续听大师兄教训。

舒璋又点着舒蔓说:“还有你,眉毛都被蹭没了,是想要观众看欣赏你的半条眉毛有多独特吗?还不去赶紧回后台去画好!”

“是!”舒蔓扬起两只手翘起兰花指踮起脚,如同走台步一样踩着小碎步步舒苓后尘。

两个人一出大师兄的视线,立刻笑做一团,转眼来到化妆桌前,阳光斜射在桌面上,所有的器皿都仿佛被上了一层光。舒苓坐下支起化妆镜,稍一动作,阳光下就扬起了疏疏落落灰尘,在空气中旋转飞舞,又纷纷下落,舒苓却没在意,对着镜子一看,果然顶花歪了,一面用手去扶正,一面对舒蔓说:“我好怕他啰嗦,真想捂住耳朵又不敢,亏得他今天没多说我们。”

舒蔓也对着镜子拿起了笔,仔细的看着左边那条秃了半边儿的眉毛,一边轻轻地扫一边说:“这次不会啦,马上要开场了,他哪儿有时间逮着我们说?哎讨厌啦!”舒蔓扔下画笔,惊得刚才渐渐沉寂的的灰尘又开始在空气中翻腾。

“怎么啦?”舒苓已经整理好了头花,回头看着她。

“烦死了,今天不知怎么了,左边这条眉毛硬是画不好。”

“我来看看。”舒苓拿起笔站起来托起舒蔓的下巴,离她的眉眼更近些,以便看的更清楚,对着眉形轻轻描。

有人帮忙解决舒蔓现在做不好的难题,立刻轻松了,恢复她顽皮的本性,又开了话匣子:“你说,是齐少爷帅呢,还是大师兄帅?”

“大师兄?”舒苓替舒蔓已经描好了眉尾,正稍稍往后一靠,看两条眉毛画的够不够对称,听了这话,半扭过身子用眼角对着舒蔓狡黠一笑:“你——是不是喜欢大师兄啊?怪不得你天天在我面前总提他,找他的岔子,要真这样,我可要小心了,以后可不敢在你面前说大师兄的坏话了。”

舒蔓脸一红:“才不是呢!”

“哦,你原来不喜欢大师兄的啊!”

舒蔓瞪了她一眼:“你这人今天怎么这么讨厌!我说啥都挤兑我,还能不能叫人好好说话了?”

舒苓一看她真急眼了,嗤嗤笑道:“我开玩笑呢,看把你急的,好了好了,不拿你开心了。”

舒蔓做赌气状:“有你这样开玩笑的吗?不知道人家脸皮薄,叫人家以后见了大师兄还能好意思吗?”

两人正说笑,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师娘一掀帘子进来了,一看她俩皱起眉头说:“你们怎么还在这儿磨蹭啊?马上都要开场了,还不快点!”

两人答应着“嗖”的从凳子上跳起来就往外跑,师娘一眼瞥见化妆台上的扇子,拿起来冲着她们的背影一边捣一边说:“扇子!扇子!!”舒苓停住脚步,扭过身体来接过扇子,心里颇觉得不好意思,化在脸上却成了春光一样灿烂的笑容,脆生生的说了句:“谢谢师娘!”回过身子朝外跑。师娘叹了一口摇摇头:“都这么大了,还这么不着调,真叫人不省心,怎么得了?”说话间,也跟了上去。

帷幕拉开,舒苓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心跳加速,不能自已。顾不得那么多了,硬着头皮上台一亮相,台下的喧闹立刻戛然而止。“袅晴丝——”当这段步步娇一开嗓,奇怪!内心的紧张感立刻荡然无存,台下的观众似乎也不见了。光秃秃的舞台,立刻幻化出几百年前,汤显祖笔下那个少女——杜丽娘家的后院。即使自己家的院子,以小姐的身份也是不能来的。所以怀着犹豫的心态,走出闺房,看到院子里的旖旎春光,像是从空虚乏味黯淡的深闺生活中打开了一扇窗,让阳光照射进来,发出了生命活力的第一次感慨: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指翘兰花,开扇,摇扇,翻腕儿,转身,甩袖,一翻一扑一亮相……一套动作不知道在台下练习了多少次,早已烂熟于心,不需要任何记忆,在吟唱之间舒展开来,清新流畅,似乎没有任何学习排演,因词由心起,随动自然而发。眼尾斜飞的眼神里,回波流转,时而低垂缠绵,时而顾盼神飞。时动时静,引得头上的蝴蝶顶花枝蔓颤动,耳下的垂珠回荡轻摆,一起将主人青春的气息,未加诉说,已向四周的空气无边弥漫,谁不受感染?

唐诗棣站在舞台侧边观众看不到的地方,静静的看着两个孩子的表演,一时间,内心百感交集、悲喜交加。

十年前,唐家戏班为了不至于以后青黄不接,收集这批上下错不了多少,皆是五至七的孩子教授昆曲,当时一眼看中了静静站在一群对新环境不知所措孩子中的舒苓。那孩子太特别了,小小年纪,眼神却特别镇定。这份镇定,不是来源对事物的熟悉和安全感,而是,好像里面蕴含一个和现实完全不同的世界。那里面,没有周围的任何人,却丰富、美好,那份丰富和美好,好像随时可以让她面无表情的主人,嘴角拉开最纯真灿烂的笑容。

唐诗棣立刻现场拍板,这个孩子专攻闺门旦。其他的角色都最少两到三个替补,唯独闺门旦,只有这一个。从那时起,每当学习劳作之余,别的孩子会有适当玩耍的时间,舒苓没有,被锁在屋里读各种难以消化的各种古籍名典。她知道这样做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特别残忍,但是,她明白这个孩子有一天会非常感激她,因为这一切都是在为这个孩子那丰富美好的世界里夯实最牢固的基础,那是几千年来老祖宗智慧的精髓。

突然,唐诗棣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登台的少年时光。那一天,也同这般春光灿烂,她和她一样青春外溢,光彩照人。可她自己不知道,自卑、敏感,像仰慕神灵一样仰望前辈,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前辈的指点,一点点严厉的眼神,就足以让自己心灰意冷。美丽的青春,格外易碎,或许这样,才显得更加透明清澈。

今天在台上,深感自己没有看错人,她对她很满意,算起来,舒苓不是她教授最勤奋用功的,但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有的人勤奋一生,所学所得,抵不过别人轻轻松松,突然一回首一低头就能醒悟的多,艺术尢是,天资不同,老天爷赏饭吃,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事。

其实她还不想这么早把这批孩子推上来挑大梁,觉得他们还欠几份火候,需慢慢被前辈演员带上场。但是没办法,戏班里的上一批演员都陆陆续续散去了,上个月最后一个成年演员也自己去另谋出路了,所以近一个月对这帮孩子抓紧练习,好在今天推出去。但孩子还是孩子,临场了,还要顽皮一下,需要大人督促。看来就算技艺达标,要完全放心的让这批孩子撑起戏班,还需待以时日。

当然也有不足,用专业的眼光来看,她不够收,青春释放的太过,她还没有足够的功力来控制。这不是光靠师父师娘指引就都达到,不能揠苗助长,这需要情感的历练,需要自我意志修炼,需要动用了巨大感情波动后,还要用理智一边压抑,一边释放,那种力透纸背厚积薄发的力量,需要一个漫长的成长才能到达的境界。

当然,那样的高度她现在没必要急着去够,这山野庙戏,大家都是看个热闹,不会有太多的人去在意。即使在大剧院,视野高口味挑剔的内行居多,他们财多势大,遇到初上台功力差砸了场子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凭她今天的表现,也足够让他们满意了。何况,青春、朝气、新鲜的扮相,对他们来说比前辈浑厚的功底更具吸引力。能不能一炮而红也未可知。

但是,唐诗棣现在不会做这样的梦。因为,昆曲已经走向了败落。这是她最痛心,又最无能为力的。从乾隆后期,徽班进京开启京剧辉煌的序幕,昆曲已在花雅之争的戏曲界败局已定。近年来,这种衰败的速度愈演愈烈。早先,本地还有几家昆曲戏班,现在只剩此唐家班一直独秀在风雨里飘摇。

就是上海那种大城市了,也是京剧的天下,唱腔高亢,节奏明快;还有近年来,有一小地方剧种越剧流行开来,释放着强劲的生命力,那活泼柔婉多变的唱腔,通俗易懂的唱词受到大众的追捧,日渐风靡。这一切的形势,都在为节奏缓慢拖沓、过分修饰的唱词昆曲的没落送行。我们,到底还能坚持多久?这是她内心最大焦虑。而这群天真烂漫的孩子,还在她焦虑翅膀的保护下散发着青春的热情,这大概是作为成年人要面对的压力吧!

《牡丹亭》的几折戏演完了,后面都是几出热闹戏,没有了舒苓和舒蔓的角儿,两人下台到化妆间卸妆,身后传来雷鸣般的掌声,二人相视一笑。这时,一人着蓝缎长衫管家模样跺到后台,问道:“请问唐班主在吗?”

正和唐诗棣一起督促照看下一剧目要上场的孩子的师父唐诗朴一看,回头一看,是秦家管家秦赫,连忙撇了众人迎上去抱拳施礼到:“原来是秦管家,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唐班主不必客气,刚才看戏单上写的杜丽娘的戏是一个叫舒苓新角儿是吧?”

“正是。”

秦赫回头摊开右手指向旁边伙计手中的托盘,说:“大包是一匹清地儿杭绸,小包是几块洋钿。这是我们老太太赏给舒苓姑娘的,说这孩子扮相身段唱白俱佳,改日还要请去宅里唱堂会呢!”……

里间的舒蔓听了偷偷对舒苓说:“赏你东西呢,不去看看。”

舒苓手里正轻轻摘下右侧鬓间的一只黄色大绒花,说:“我才懒得去看呢!我们饮食衣服都是师娘操心打理,有了赏钱衣料,自该师娘收着,要是我拿着,找裁缝我都不知道哪里找去。”

舒蔓“噗嗤”笑了:“你还真当你是千金大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啊?师娘不是从小教我们做女红,衣服鞋子不都是自己做的,啥不会啊你?还需要去找裁缝?再说了哪里找不到裁缝?”

舒苓回头看看她说:“那是有师兄师姐们在的时候,我们除了练习闲着做女红,现在他们都走了,靠我们顶上了,那有时间去做衣服?难道你知道哪里找裁缝?”

舒蔓得意的晃晃脑袋:“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镇子里的裁缝都有啥特点。南边的李家衣服做的时兴,他们经常往苏州走,流行啥都知道。不过现在好像苏州的不是最时兴的了,上海才是现在的方向标,不过我们这儿有点偏,那边的流行不到我们这边来。北边的张裁缝,他做的衣服款式旧些,来来去去就那些款儿,不过他们做工最精致,细节极好。……不过——”舒蔓的舌头打住了。

舒苓的好奇心却被激起,问道:“不过什么?”

舒蔓说:“不过听师娘说现在戏班子接的戏少,最近收入很不稳定,能节省将就的就要节省将就,尽可能的减少一切开支。所以不管我们接到戏有多累,恐怕是衣服也要自己挤出时间来做,断不可能再去请裁缝的。所以我们有时间还是多研究一下现在的衣服的流行款式,以免做了过时的款。”

“哦!”舒苓说:“是这样啊,那也无所谓,其实做衣服也有做衣服好处,想怎么处理细节就怎么处理,若是交给裁缝,说上半天,有可能做出来的和期待的效果会有差别。”

两人正说着话,舒璋笑嘻嘻托了个双层食盒进来说:“舒苓,齐家太太赏你的点心,说你唱的好,师父叫我拿进来给你们吃。”说着把食盒放在桌上,掀开盖子,拿下上面一层并排平放。

舒蔓起身一看,虽是满满两盒,但大户人家摆盘讲究,不显堆,故量不多,做的极其小巧精致。这边是层层分明的眉毛酥和麻香四溢的鸭油酥烧饼,那一层是浅红色的海棠糕和象眼形摆成雪花六角的千层油糕,上面用红绿两色果脯拆开细丝缀成折枝花样。

舒苓看着千层油糕,甚喜,遂拈起一块儿咬了一小口,很是清甜。舒蔓也拣了一块儿海棠糕。正巧又一折戏演罢,舒洵、舒铭等一帮人涌进来,小孩子家的,一看有好吃的纷纷围了上来,你一块儿、我两块儿,都把手伸向食盒。舒苓见架势不对,忙说:“都拿一块尝尝得了,东西少,别那么贪心啊!你看你,都拿了两块儿了还拿。”已经晚了,顷刻,食盒已空,众人嘻嘻哈哈的一哄而散。

舒苓看着空荡荡的食盒,略带歉意的抬头看看舒璋说:“不好意思,你都没吃着。”舒璋到底大些,又是男的,自然不在意这些小零食,一面收拾食盒一面笑笑说:“没事,今天演出顺利大家都有功劳,让他们好好开心一下吧,我给人家还食盒去。”说话间食盒已收拾好,捧着去了,舒蔓含笑看着他的背影,舒苓看着她“噗嗤”笑了出来。

舒蔓有些莫名其妙:“你好端端的笑什么?”

舒苓继续一脸坏笑:“我啊,笑有些人一看到某某人就做花痴样。”

舒蔓红了脸:“呸呸呸,胡说什么呢你?给你说了别开这种玩笑,叫别人听见了有啥意思?叫我还能不能和大师兄坦然相处了?”

舒苓看她真有些急了,连忙收敛住:“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还不成吗?大家都兄弟姐妹一起练功,一起读书,一起排演……一处长大,彼此知根知底,谁不了解谁啊,有啥不好意思的?喜欢也没啥,大师兄他人那么好,我支持你,只是我以后不再开这种玩笑就是了。”

舒蔓本想只是对大师兄朦朦胧胧有一种仰视,自认为还没上升的到喜欢的程度,还想推脱,转念一想她说的也是,自己的确在心里对他的感觉和其他人不同,最近还特别留意他,看到他想起他就有一种特别的情愫,总有意无意在她面前提他,也怨不得她开这种玩笑。况且,这些事找人聊聊感觉轻松些,一个人埋在心里怪烦闷的,舒苓当然是最好的倾诉对象,从小无话不谈,又能相守彼此的秘密,又能体谅理解对方的心情。

再说,这一行师兄妹后来结为夫妻也是常事,师父和师娘当初就是师兄妹,现在不是挺好?只是看不透大师兄他的心意如何,有没有一点点在意我?看待我是不是和其他姐妹不同?平时他对我,好像是格外比别人好,但有时又感觉是我想多了,真是猜不透看不穿。

正在胡思乱想,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间或加着欢快的女声:“快点,她们应该就在这儿!”门帘一掀,进来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前面穿杏黄色衫子的是乡长的女儿婵姐,后面着雪青色衫子的却不认识。婵姐笑盈盈的对两人说:“你们果然在这里啊,叫我好找!”说着把那女孩推到面前:“这是沿河村里陈家闺女燕婉,我们都嫌她名字绕口,喊她婉儿。婉儿你给她们说说。”

舒苓舒蔓正给两人让座,两人不坐说有话要讲,莫名其妙的相互看了一眼,又转头看着她俩,看她们有什么话。

婉儿也大方,虽是头次见面,却不扭捏,果真上前一步离舒苓舒蔓更近些说:“我们明天去山里采茶,你们去不?”

“采茶?!”两人诧异的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道:“我们,采茶?!”

婵姐说:“是啊,我以前也没去过,听婉儿说她们每年都去,一次可以赚好几块洋钿,我就想和她们一起去看采茶好玩不,都没有尝试过。想起来了你们,觉着人多热闹更有趣,所以看你们去不去。”

婉儿看她们懵懂的样子,进一步解释说:“山里村庄多茶山,那里面好多小伙子,下半年粮食收了会去贩私盐,来回走两百多里地,一个月两次,一次挑一百多斤,六七天时间,两块大洋的本儿,回来就是六七块儿。他们会经过我们村,都是我们当客人款待,休息茶水打尖儿,中间就约好来年采茶时间,谈好价。下一年一到采茶季,我们就六七个人一群,八九个人一伙去山里采茶,按秤收,连续三四天,手快的能挣两三块大洋。我上次给婵姐儿聊起这事,她好奇的很,非闹着要去。虽说大家一起干活儿很好玩儿,但采茶真的好辛苦,动作慢了也不行,比别人少挣很多。”

婵姐儿不在乎的说:“我才不管赚不赚的到钱,我就想去山里采茶玩,每次听你们说的好好玩的样子。”又笑着向舒苓两人说道:“你们也来吧!要不她们都是熟手采的快,我没搞过落在后面磨蹭好没脸,你们陪着我,都采的少,我心里好受些。”

舒蔓故意白了她一眼说:“原来你是这个意思,不是带我们去玩儿,是叫我们俩去给你垫底儿。”

婵姐儿拉着舒蔓的手一边摇晃一边撒娇说:“去吧去吧,我开玩笑呢,一起和我做个伴儿,她们去是为挣钱,你们俩陪着我就当是玩儿呗!过年今年,以后各自忙着,谁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有这样的乐子。”

舒蔓看了舒苓一眼,舒苓还在犹豫:“怕是师父师娘不得让我们去吧?他们天天把我们管那么紧。”

舒蔓低了头,突然抬起头双眼放亮说:“我们可以先找大师兄,叫他替我们在师娘面前帮我们说句话,今天演出还蛮成功的,没准师娘一高兴就放我们去了呢。”舒苓点点头,觉得可以尝试一下。

婵姐儿看她们松口了,说道:“那就这么着说定了,我们回去还要准备,明儿还要起早,就不多说了,你们也早点准备。”说着双方辞别,婵姐儿拉着婉儿掀帘而去。二人依计先找了大师兄说妥了,再去找师娘,果然同意了,只是一再嘱咐当天必须回来。二人应允了回去收拾,早早上了床,可是第一次在这里过夜,有点择席,加上为第二天的旅行激动的,兴奋的睡不着觉,不停的讨论怎么采茶,一直到夜深,才彼此打着哈欠,朦胧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