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凌洲和长秋已经走出去老远,如一急忙忙小跑步跟了上去,她走在魏凌洲身后,小心翼翼地说道:“魏大人,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我觉得有点奇怪,二丫头是伍梅十年前从外面捡来的,脑子不好,身体也弱。伍梅心性狠毒,怎么会好好养着一个孱弱痴傻的女孩,还一养就是十年?”
“的确有些不符合常理。”
如一放慢了语速,“所以我觉得,这个孩子本身就不寻常。”
魏凌洲看了如一一眼,“你的脑子很灵活,如果你是男子,足可以做个捕快。”
如一面上谦卑,心里却不大痛快,她是女子,好似身份先天就比男人低一等,做事处处受限。这种看似夸赞她的话,其实还是在强调女子不如男子。
魏凌洲没觉察如一心底的暗涌,开口说道,“你说的这些我也隐约有些猜测,二丫头十岁,伍姨娘夭折的孩子如果还活着,恰好也是十岁。假如伍姨娘生的孩子没死,伍梅为了逼死妹妹,撒谎说孩子死了,其实是把孩子寄存于某户人家,等伍姨娘死后再抱回来。”
“伍姨娘长期服食有毒的药物,药物影响了腹中胎儿,所以胎儿孱弱,二丫头很可能就是受到药物影响才会变傻。而且让伍梅一直抚养二丫头的原因,可能不是血缘关系或者愧疚,以她的扭曲心性,很可能是想看到妹妹的孩子被人折辱打骂,受尽苦楚,以此来获得满足。”
如一震惊地看着魏凌洲,她只不过提了几句,魏凌洲竟然能想到这么多,甚至还原了整个事件的经过。
魏凌洲沉默片刻,“二丫头确有可能是赵家血脉,但总归都是你我猜测,没有确实的证据。”
如一说道:“我看到二丫头的相貌眉眼和赵公子有几分相似……”
“这并不能作为证据。而且就算能证明二丫头是赵家的血脉,赵家也不一定会认回二丫头,甚至可能悄悄把她处理掉。”
如一愣了一下,细想魏凌洲话中深意,顿时惊起一身冷汗。这就是高门大户的残酷之处,一个痴傻的女孩对家族毫无益处,还可能拖累家族的名声,所以她的存在是多余的,悄无声息的躲在角落里还好,若是贸然出现,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
如一沉默下来,他们一路来到东跨院,赵府管家已经在花厅等候多时,花厅中还有十几个男女,从着装上看,有些是宾客,有些则是下人。除此之外,赵新澹也在,他已经换下那身亮眼的红色婚服,独自坐在角落里。
赵府管家看到魏凌洲后急忙迎了上来,拱手说道:“魏大人,依照你的吩咐,宾客中离席两刻钟以上,还有一些下人都在这儿了。”
这些宾客中有几个看着就不是普通宾客,很可能是权贵或者官员,他们脸上表情不太好,但是仍然老老实实留在花厅之内,足可见赵家的威势。
魏凌洲很满意赵府管家的效率。虽然之前如一说过从新房中走出的是名女子,但魏凌洲不会因为如一一句话就预设凶手是名女子——以前不是没有过男扮女装或者女扮男装行凶的人。他环视着花厅中的诸人,看着他们或焦虑或镇定的表情,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
如一也在静静地观察着这些人,她虽然没看清那名凶手的样貌,可是体态身形还有些印象,刨出那些身材过胖,身高不对的人,剩下的也不过四个人。
如一锁定目标后,开始仔细观察这四个人,观察了将近半炷香,她又刨出了两个人,只剩下一男一女……
“如何,这些人中有跟凶手身形相似之人吗?”魏凌洲问道。
如一指向那一男一女,魏凌洲首先看向那名男子,发现他的身材瘦削,个子也不高,假若穿上女装,还真有可能让人混淆。
魏凌洲将二人叫了过来,男人面带不耐,女子则有些畏缩。
“二位不必惊慌,请二位过来是想问问二位长时间离席是去做什么了,可否有人证?”魏凌洲说道。
男人浑身带着酒气,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魏凌洲,见他相貌俊美,身高更是比自己整整高出一个头,心中嫉妒不已,“我爹是工部李侍郎,你算哪棵葱,竟然也来审问小爷我?”
魏凌洲面色平静地掏出大理寺令牌,“我是大理寺寺正魏凌洲,赵府的案子暂时由我接管。”
工部侍郎是三品官,大理寺寺正是正六品,但魏凌洲还这样年轻,这个寺正的含金量可想而知。男人靠着家中背景,用了几年时间才混到小小的从七品,自然不敢胡乱放肆。
男人悻悻地开口道:“原来是魏大人,在下得罪了……”
魏凌洲翻了翻赵府管家交给他的东西,“根据下人所说,李公子在喜宴期间离开了大约三刻钟,这么长时间你去做什么了?”
男人一开始还支支吾吾,后来实在撑不住还是吐露了实话:“我不过是看上了一个小丫鬟,就……就跟在她后面去了赵府的花园,一开始她不搭理我,后来我说了些家中的事,她就被我给折服了,我们俩相谈甚欢……”
长秋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说什么相谈甚欢,只怕是你单方面纠缠吧。”
男人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明明生气却不敢发作。
如一暗中偷笑,长秋说了她想说的话,她心里舒服多了。
尽管男人的人品让人厌恶,可是他离席期间一直和赵府丫鬟纠缠不清,自然不可能去新房杀人。
审问到那名女子的时候,魏凌洲只问了一句她离席时的去向,她立刻伏在丫鬟肩上委屈地哭了起来。
丫鬟慌得手足无措,最后只能磕磕绊绊地说了一句:“我家小姐她……吃错了东西,席间去了好几趟茅房,后来服了药在客房休息。药是赵府的嬷嬷给的,她可以作证。”
魏凌洲让赵府管家叫来了小丫鬟和送药嬷嬷,证实那两人都没有说谎。
如一有些失落,她看着花厅中的人,难道凶手在她刚才刨出的人中间?
赵府管家凑了过来,“魏大人,我家老爷说两个时辰快到了,让你赶紧做个决断。”
如一的冷汗一下子落了下来,魏凌洲锁定不了凶手,顶多增加破案难度,拉长破案时间,可是她作为第一嫌疑人,妥妥进大牢。
魏凌洲并没有反驳,剩余的时间不能浪费,花厅中的人审过一轮也差不多了。
如一心急如焚,顾不上头痛,大脑飞速转动,只想在片刻中就找出那个可恶的杀人者。
就在这时,有两名女子走进花厅,如一的目光一下子就被走在前头的女子吸引。她不正是那个自己在喜宴上看到的,戴着金簪的姑娘吗?
杏黄色的衣裙显得她娇柔美丽,不过这种黄和宫中娘娘们穿的那种黄可不一样,是槐树花染成的,多洗几次颜色就会变暗。她的腰肢很细,颇为显眼的是她腰间系的大带,以白色为底色,上面还装饰着一些形状奇怪的金属线条。除此之外,腰间大带上还坠着一条金镶玉的玉环绶,随着她的脚步轻轻地摇晃着。
待那姑娘走到跟前,如一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她的身形竟然和凶手十分相似!
如一的心跳加快,只见那姑娘走到魏凌洲跟前道了个万福,端是落落大方,“小女子潘华眉,见过魏大人。”
“你有何事?”。魏凌洲问道。
潘华眉突然面露悲戚,“我听闻少夫人不幸遇害,我本来在客房休息,出来后赵府的下人说大人正在寻找喜宴中离席的人,害怕耽搁大人办案,就赶紧过来了。”
“哦?那你之前在何处?”
潘华眉面露羞涩,抬手挽了一下额前发丝,她身段苗条,长相秀美,脸上还带着点欲说还休的娇态,在场男人有大半都被她吸引了目光,就连神色郁郁的赵新澹都看了过来。
唯有如一如遭雷击,刚刚她只觉得潘华眉的身形与凶手十分相似,可看到她抬头挽发的动作,却跟凶手完全重合了。
如一死地盯着潘华眉,潘华眉却仿佛感觉不到他人的目光,神态十分从容。
“回大人,喜宴过半时,我突然感到身体不适,我的丫鬟春梨搀扶我离开,我们遇到了赵府待客的小厮,他听闻我不舒服,把我带到了西跨院的一间客房,其间春梨离开了一段时间为我取水,她怕有人打扰到我,就让小厮守在外头。对了,我在客房开过一次窗,跟路过的丫鬟打了个照面,她应该还记得我……”
“你说谎!”如一突然出声打断了她,“我在新房门前见过你,虽然你的穿着打扮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但是身形动作这些没法隐藏,你就是杀害周婉儿的凶手!”
潘华眉委屈地看向如一,“这位姑娘,你怎么胡乱冤枉人?喜宴时我的确离开了很长时间,但是并没有靠近过新房。我在客房休息时也没有离开过,赵府的下人可以为我作证。况且我与少夫人素不相识,怎会做出如此凶残的事……”
说话时她两眼含泪,仿佛冤屈至极。
如一见她回答的滴水不漏,心中却怎么都不相信。
魏凌洲直接让赵府管家找来潘华眉所说的两名证人,小厮是赵府的家生子,不存在被潘华眉收买的可能。他的说法和潘华眉所说的基本无误,而那个和潘华眉打过照面的丫鬟名叫杏妆,是赵府一年前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据说人特别老实肯干,因为少爷大婚,三天前刚从大厨房调到内院。
“奴婢路过客房的时候,的确看到这位小姐站在窗前。”杏妆神色拘谨,一副老实憨厚的模样。
“那个时辰正是赵府最忙碌的时候,你为什么去了客房?”魏凌洲的提问十分犀利。
杏妆面露惶恐,“是大少爷吩咐奴婢去的,客房外有个小小的荷花池,奴婢去那里采摘荷花花苞,制作‘解语杯’。”
“解语杯是什么?”长秋疑惑地问道。
“解语杯就是把斟满酒的酒杯放入花苞中,客人要饮酒就打开花苞,先用耳听花语,然后再一饮而尽。喝酒时酒气伴随着花的香气,十分高雅。”杏妆笨笨地解释道。
长秋听得咂舌不已,就差来一句有钱人果然会玩。
“奴婢采摘荷花的时候,客房的窗一直开着,我猜是客房里的小姐在看荷花。”杏妆又补充了一句。
“你确定没有看错?”如一忍不住说道。
杏妆转头看了如一一眼,突然露出疑惑的表情,像是想起了什么。
如一蓦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果然,杏妆开口就说了一句能将如一打入深渊的话,“我去荷花池的时候路过新房,见过这位姑娘。她的样子有些奇怪,一直看向新房的方向,她看了老半天,后来还走过去了……”
如一脸色惨白,“我的确在新房附近停留了一阵,不过我是被人打晕拖进去的。”
杏妆摇头,“我当时没有看见其他人。”
潘华眉微蹙着眉头,“这位姑娘,你浑身血迹,杏妆还看见你在新房前停留,莫不是你杀了少夫人……”
潘华眉轻轻掩住嘴,震惊地看着如一,“我听闻少夫人死的极为凄惨,你为何要如此残忍。”
她眼圈泛红,说话时还转头瞧了魏凌洲一眼,似乎在谴责他,明明凶犯就在眼前,为什么不去抓捕,还要找其他人麻烦。
如一气得牙都快咬碎了,她认定潘华眉就是凶手,可是潘华眉有赵府下人做人证,凶器也没有着落,光凭她的指正,根本无法给潘华眉定罪。不止不能定潘华眉的罪,她自己身上也有疑点,如果抓不到真凶,这口绝世大黑锅多半就会落到她身上。
“你们互相指认对方是凶手,口供都不可用。”魏凌洲说道。
潘华眉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大人,刚才我在外面遇到一位姑娘,她说想向大人提供些线索。”
魏凌洲瞧了长秋一眼,长秋立刻跑出去带回一位姑娘,如一见到她时愣了一下,这位姑娘她认识,喜宴之上,她和自己同桌,上菜之前二人还交谈了几句。
“小女子名叫李娟娘,家父是国子司业,见过魏大人。”李娟娘从进屋开始眼睛就一直黏在魏凌洲身上,自我介绍的时候更是含羞带怯,双颊通红。
魏凌洲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进入正题,“李小姐,听闻你有线索要提供给我,是什么?”
李娟娘这才把眼睛从魏凌洲身上撕开,目光在如一脸上划过,又划向她身上沾血的衣裙,然后像是烫到一样挪开了眼睛。
“我听大家说纪姑娘是嫌疑人,喜宴上我和纪姑娘同坐一桌,她一直频频看向赵公子,我跟她说话她都不太理我……”
说着她勇敢地瞪着纪如一,“纪姑娘就算你爱慕赵公子,也不该杀害周小姐。你做出如此残忍之事,魏大人一定会将你绳之以法!”
胆小的姑娘为了正义,勇敢地揭露杀人凶手,这一幕多么动人。如果自己不是被冤枉的那一个,如一都要为她鼓掌了。
可事实根本不是李娟娘说的那样,如一在喜宴上四处张望是因为想要看各位小姐的妆容首饰,这算是她的职业病。频频看向中厅方向,是因为那里坐着一位小姐,她戴的首饰款式如一从没见过,如一见猎心喜,自然要看个明白。
如一想要辩解,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杏妆算是半个人证,李娟娘的出现又定死了她的杀人动机——爱慕赵新澹,嫉妒周婉儿。
如一觉得很累,累得只想就地躺下,累得即使张开嘴也发不出声音。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她对官府有种天然的畏惧,被袭击后她成了杀人嫌犯,为了洗清罪名她一直强撑着,到了如今疲累、伤痛、恐惧一起涌了上来,她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直接朝地面坠了下去。
就在她马上要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的时候,一双温热的手接住了她,如一的眼角沁出几滴眼泪,彻底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