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蕴被带上公堂,他首先看到的便是瘦的只剩一把老骨的柳正,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快走几步,来到柳云身边,一把跪倒在他的脚下,眼含热泪的唤道,“老师。”
在谢蕴生命中父母给了他生命。柳老师却是为他重塑了筋骨,让他重焕新生。
柳正这些年压抑在心头的委屈也开了口子,忍不住老泪纵横,他温热的手抓住最器重学生的手腕,想要将他拉起,却没能成功,“起来。”他已经没有力气将谢蕴拉起来了。
谢蕴跪地恭恭敬敬的向老师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与老师站在一处,“老师,你受苦了。”
站在刑部大堂外的谢氏兄妹看见这一幕,心受感动。柳正的老仆更是直接背过身去抹起眼泪。
戴着枷锁的柳云被带了进来,看见站在一处的师生俩,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来。
柳正颤颤巍巍指着他道,“你这逆子。犯下如此大错,不知悔改,还妄图攀咬他人,你可知罪。”
柳云否认道,“我有错,但我所做之事,全是柳蕴指使,所贪财银,有一大半都进了他的腰包。”
钱鸣大喝一声,将信展在他面前,“事到如今还要狡辩。你可知当庭污蔑朝廷命官是何罪?怕是要诛你九诛。”
柳云看见信,眼中首先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等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神情一瞬间狰狞起来,眼神阴狠的望着柳正,站了起来,声音里满是恨意,“好啊,好啊,天底下还真有这样的父亲,帮着学生害自己的亲生儿子,诛九族便诛,难道我还能怕你不成。谢蕴,你就看着你的老师是如何被我连累而死的吧。哈哈哈哈,死前能有大名鼎鼎的前首辅陪我,我便不亏。”
差役连忙上前制住情绪癫狂的柳云。
柳正步履艰难的走至儿子面前,眼泪顺着皱着的纹路滑下,曾经威风八面的首辅此刻看着,只余可怜与悲哀,他望着柳云,眼中掺着无法言说的疼爱与痛苦,“你恨我便恨我吧。爹不能看着你走歪路了。”
柳云大笑几声,眼泪混着鼻涕一起流下,突然发疯的用头朝着柳正撞去,“我这辈子都毁在你手中,你让我如何不恨你。现在到要在我面前装好人,好似一切都是我的错般。你别忘了,子不教父之过,我所犯今日之过错,便是你造的孽。”
柳正被撞的一个趔趄,谢蕴连忙从后扶住了他。
……
堂外。
谢宁瑶望着痛哭不止的老仆,问道,“老首辅如今为何如此憔悴?”
老仆道,“老爷刚致仕的时候,家中门客众多。少爷对老爷倒也恭敬。后来谢首辅整顿吏治,严惩贪污腐败,那些人为何来拜访老爷?还不是冲着老爷的学生首辅来的,老爷就逐渐与那些人断了往来,怕给首辅惹麻烦。家中久无人登门,少爷就显露了本性,先是将家中权利夺走,后来又嫌老爷日夜劝诫的烦,便将老爷锁在后院,只允许我贴身伺候老爷。老爷被少爷伤的深,常常吃不下去饭,久而久之,身体就垮了。好在少爷对谢首辅还是有忌惮,不敢拦截谢首辅寄给他的信件。没有人管束,少爷行事越发肆无忌惮,直到多日前少爷被抓,老爷本想上京求谢首辅救救少爷,少爷再浑,那也是老爷的独子,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老爷心中自有一杆秤,少爷是违背了国法,本就犯了死罪,他怎可知法犯法,还将谢首辅拖下水?老爷生了场重病,病榻上却又听说谢首辅被少爷连累的消息,便不顾病体,执意上京,要还谢首辅一个清白。”
……
堂内
许是知道死到临头,柳云愤恨的将自己所有的火发出,“你上京当官享福,把我丢在乡下祖父家里受苦。你官越做做大,良心却也越来越少,我等啊盼啊,等你来接我,你当了首辅,终于来接我了,可你瞧不起我,整日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对我非打即骂,你看重谢蕴,对他比对我这个儿子都好,你们俩才像父子,我站在你俩身边,只是个笑话而已。如今,你竟为了救谢蕴,选择出卖我,我可真是有一个好父亲啊。”
柳正的肋骨被撞的生痛,可却没有此刻他的心痛,他这一生面对了无数的抉择,他不后悔自己的抉择,可临了却发现自己只余痛苦与悔恨。
谢蕴用衣袖擦擦擦眼泪,上前一步,站在柳云对面。同样在牢中待了几日,但谢蕴身上的风骨依旧。显得柳云是如此的萎靡不堪。他痛心都对柳云道,“段党专权时,多少官员畏惧段氏的权利,选择与之同流合污,朝堂之上,更是成了段氏的一言堂。段氏掌权之下,更是大肆收刮民脂民膏,百姓苦不堪言。你的父亲却凭着一己之力肃清了段氏余孽,还朝堂一个清明,还百姓一个安康,你的父亲无论在何时,都是令人尊敬的存在,你为人子,不理解父亲心中的壮阔山河便罢了?怎还怨恨他,以至于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柳云轻蔑的冷哼一声,声音嘶哑,带着嘲讽,“柳正这辈子对的起天下人,却独独对不起我。我娘去的早,父亲有似无。让我体谅他,他何尝又体谅过我?生下我,却不教养我,难道我不该恨他?”
谢蕴怒不可遏,忍不住一巴掌扇到了柳云的脸上,随后他向老师赔罪道,“对不住老师,学生逾越了。”
柳正的心也被儿子伤碎,眼泪如小溪般流淌,谢蕴甚至不敢直视他那双盛满一切悲伤源头的眼睛。
他老了。
年轻时壮志凌云,想要干出一份大事业,可老了,只想子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而已。
谢蕴靠近老师,对他道,“相信学生,学生必会保全你与柳家其他人。”
柳正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
柳云上前要与谢蕴撕咬,却被谢蕴的动作惊到了。
谢蕴一把拉开柳正胸前的衣襟,靠近胸口处一处明显的伤疤让柳云的身子颤了颤。
刚才谢蕴的道歉,不是因为单纯的打了柳云,而是他接下来还要做出格的事。
他指着那道疤道,“你爹那些年对你不管不问,是在保护你。前朝都御史王兰只是在朝中骂了段瑞几句,他的一家老小就全部被杀害。你爹初当官,是在段瑞手下,实力不够,只得隐忍,对段瑞更是言听计从,朝中有人骂他是段瑞的一条狗,这些辱骂他全忍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后来他有实力有段瑞抗争了。却数次遭遇段瑞派人刺杀。最严重那次,刺客的剑再往左刺一寸,你爹便会丧命。他本有机会平安归隐,却誓死不退,始终坚守着心中理想,他斗倒了段党,也侥幸留下一条命。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老师对着窗户感叹道,他必要让这天下如你一般的年轻人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想要报效国家时能有路可行。老师心中装的是国家,装的是大义,装的是至死方休的报国理想,装的是全天下人民都能吃饱饭的无私奉行。他眼所看的不是你们一个小家,更不是你一个人。”他手指着堂外的人,“今日能吃饱饭者,有衣穿者,有机会读书科考者,脸上有笑者,都应该感谢你的父亲。”
谢蕴顿了顿,擦了擦眼角流出的泪,继续掷地有声道,“作为大许朝的首辅,你的父亲是要留名青史的。历史自会评价他的功过”,他转头看了一眼刑堂内外,“如今,你连累你的父亲站在这里,徒给你与你的父亲添了一桩可供人谈论的笑柄罢了。”
柳云呆傻的站在原地,谢蕴口中的笑柄两字仿佛钉子一般狠狠扎进他的大脑。
拿刀站在钱鸣左侧的韩灵,听到谢蕴说,愿天下所有如你一般的人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想要报效国家时能有路可行,眼神突然闪烁一下,随后惯来冷漠的他,眼中有水光闪过。
堂外有不少人经历了段氏掌权时的那段黑暗时期。谢蕴的这番话顿时让他们感慨万千,心怀感激。霎时间堂外哭声一片,纷纷跪地磕头道,“感恩老首辅的大恩大德。感恩老首辅的大恩大德。”
柳正双眼震惊的望着堂外。他已下野许久,许久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可此刻这些人感恩的膜拜让他明白,他昔日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没有白费。
他这一生终究没有枉过。有遗憾,有痛苦,但最终算是圆满的。
谢蕴继续对柳云道,“你该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自豪,而不是只顾自己的利益,用尽自己毕生的心力去恨他。”
柳云的身子猛的瘫倒在地,谢蕴的一番话仿佛抽走了他所有的生气,他抬眸望了父亲一眼,随后嚎啕大哭。
谢蕴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哭的这般凄落。
钱鸣抹了抹眼角的泪,走到柳正面前,突然恭恭敬敬的跪下,磕了一个响头,“老首辅,下官为曾经骂过您而自惭形愧,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下官当日的过错。”
钱鸣此人对自己与别人都十分严苛,能得他赞赏者都寥寥无几,更别提让他为自己昔日的言语而向一个人跪下道歉了。
柳正抓住钱鸣的手,想要将他拉起来,只是他实在没有力气。
谢蕴将他拉起,“钱大人赶紧起吧。老师下野已久,久未见过如此阵仗,怕是要不适应了。”
钱鸣起身。其实他原本是对谢蕴有些不满的。不满他与太后关系过密,不满他改革手段过硬,打乱了朝中平衡,……可今日过后,他对谢蕴的不满淡了。在此刻,他突然明白谢首辅心中的壮志理想,。
自从以后,钱鸣在朝堂之上再也不与谢蕴对着干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钱鸣对柳正道,“老首辅,你对朝堂有功,下官与朝中其他官员会记住你的奉献,柳家人的生命可保全。只是柳云,按律当斩,柳家的钱财也会尽收国库。”
柳正身子晃了晃,清明的眼神渐渐变的混浊,他咬着牙道,“我晓得,是该被斩。”
柳云听见被斩两个字,浑身控制不住的抖动。
他整个人都虚脱了,身子瘫软在地上,他费力的抬起眼睛,望着柳正,混浊的眼中涌出热泪,他嘴唇颤动片刻,终于喊出一声,“爹。”
柳正起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儿子已经许久未这样叫过他了,反应过刚才听到的那声是真实的,他瞳孔圆睁,立即上前一步,殷切的应下,“哎,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