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琦道,“可否有实证?单凭一面之词,我无法将此人定罪。”
陆曜淡淡道,“其实此前我就查到赌坊背后的老板乃淮阳侯,但为了不让王爷为难,就未告知王爷,此事是从锦衣卫都指挥使韩灵处得到的消息,王爷可去他那里求证。当日从赌坊中搜出一名死刑犯的事有王爷亲自参与,我便不多说了。”
沈琦僵着脖子道,“我会去求证。先将人犯押入大牢,等本官寻到证据,自会有定夺。”
陆曜等人走后,沈琦重新趴在案台上,眼皮耷拉,目无神采,他到底该怎么办?
这么多案子与外公有关,他若是秉公办理,不止外公一家完蛋,就连母后都不会原谅他。若是他徇私枉法,又如何对得起被外公伤害的那些人,又如何对得起那些相信他的人,又如何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想起从前那个踌躇满志想干出一番事业的自己,他只觉的傻。
早知陷入今日的困境,不如当初就万事不管,只当他的闲散王爷,坐拥富贵。
他站起身,抹了一把脸,走出顺天府。
街道一如既往的热闹,只是他却没有心思去赏。
他去了太后宫中。太后正卧在美人塌上小憩,这段时日她瞧着瘦了不少,面容也憔悴了不少。
母后这是得了心病啊。
他静静坐在太后塌下的脚踏旁,想着心事。
太后醒来,一脸看见闷闷不乐的儿子,她坐起身,伸手抓住儿子的手,“是谁惹着我儿不开心了。”
沈琦小声道,“看到母后生病,儿心里难受,母后要快些好起来。”
太后心中泛暖,“有我儿的关心,母后的病会好的快。”
“母后,若是儿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你会怪我吗?”
“那也看你做了何事了,若你做的事伤了母后的心,母后可不会原谅你。母后这个人很小气的。”
沈琦眼眶湿润了,垂下脑袋,攥住太后手的力气紧了几分,声音嗡嗡的问道,“那母后可是生了了皇兄的气?”
太后笑的勉强,“我生他的气做什么?”
“其实我什么都明白。皇兄嫌母后干政,母后却又担心皇兄处理不好朝政。自从王千源死了以后,母后的眼睛就没了,无法得知宫内外事物,日日忧心,却又不得插手。”
太后笑着道,“儿啊,母后就是操心操惯了。但这些日子闲下来,母后也想明白了,这天下是你皇兄当家的,母后就是再不放心又有何用?孩子长大了总该放他去飞,这般想来我与你皇兄的矛盾还都是母后管的太过的原因,日后母后什么都不管了,只享享清福便罢了。我与你皇兄的隔阂是消除不了了,但好在我身边还有一个贴心的孩子。母后知道你是永远不会让母后伤心的。”
一番话下来,沈琦非但没有从母亲这里得到安慰,反而心里更纠结了。
但他总归要做一个选择。
走出慈宁宫后,可以看到慈宁宫温暖的灯火,那灯火既指引着他去的方向,也让他安心。
他下定决心,不查了。管外公犯了多少错,不查了,他是个自私的人,他只想让自己的母亲开心,只想让自己的母亲少些烦忧。
他在宫中寻了无人的黑暗角落,钻了进去,让黑暗放大他的愁思,他在这暗夜中静静流泪。等心中愧疚与自责顺着眼泪流出时,他从黑暗中走出,再次与光明融为一体。
……
谢宁远带着礼物去拜访了钱鸣。想要让他放自己进刑部大狱看父亲一眼,钱鸣挺喜欢眼前这个青年,却拒绝了他的请求。
他行事向来一板一眼。方的便是方的,圆的便是圆的,他不可能为人破了自己的规矩。
他提着礼物回到家。谢宁瑶正在门口等候,看着他手中的礼物,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忍着失落上前道,“哥,没事,总会见到的。”
谢宁远笑道,“嗯,我知道。”
“哥,咱们去街上逛逛吧?你有许久不曾逛过京城大街了。”
“好。便去逛逛吧。”
兄妹两人担忧父亲,却不愿把悲伤表现出来,让对方更加担忧焦心。
京城一如既往的繁华。只是他们两个心里堵着一团事的人无法享受此刻的人间烟火。
突然有议论声起,“听说谢首辅被抓了,在刑部大牢里关了许多天,听说贪污了几百万两白眼呢。”
“我的娘呀,你别吓我,我一辈子都未见过那么多钱。”
“我们普通老百姓,别说这辈子,就算是十辈子加在一起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你别乱说,谢首辅是好人。我们能过上好日子好全是首辅的功劳。首辅未改革前,各种苛捐杂税压的我们喘不过来气,你忘了从前我们连饭都吃不上。做人啊,不能忘本。”
为谢蕴说话的人被白了一眼,“他做了好事,我们都感恩他。可他贪污这事是事实,我们也不能包庇不是?再说了,他贪污了几百万两之巨,你说那其中没有你家辛辛苦苦挣的钱?”
谢宁瑶要冲上去为父亲寻个公道,却被谢宁远拽住了,“别冲动,无非就是几句不明真理之言而已,不怪他们。”
“哥,你就是脾气太好了,今天你要不拦住我,我非撕烂他们的嘴而已。”
谢宁远淡淡道,“我们谢家难道还不能承担几句骂名吗?想法把爹救出来才是大事,其余都是小事。”
谢宁瑶努努嘴,“好吧,哥大度,我都听哥的。”只是这么一闹,逛街的兴致全然没了,“哥,我们回去吧,我不想逛了。”
“回吧。”
兄妹俩闷头往回赶。
回家途中,谢宁瑶想了许多许多,最终这许多想法汇成一句叹息。她对谢宁远道,“哥,我有法子救爹了,你回家等我好消息。”
谢宁远望着妹妹强撑的笑颜,也装作轻松问道,“什么法子?”
谢宁瑶本想平静的将此事岔过去,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红了眼眶,她别过脸去,嗡嗡道,“就是有法子,你别问了。”
谢宁远也伪装不下去了,面色立即消沉下去,他牵住谢宁瑶的腕子,对她轻轻道,“走,我们回家。”
谢宁瑶僵着不动。
谢宁远道,“哥会想办法。你不必进宫。”他是何许人也?一眼便能看破妹妹的心思。
听见哥哥的这句话,谢宁瑶的眼泪立即就下来了,她哭道,“哥,没有其他办法了,就让我试一试吧。”
谢宁远用了些力气,将她朝前扯着,只是重复那一句,“回家。”
兄妹俩在路边僵持着,突然身边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一个悲戚的声音传来,“老爷,你没事吧。”
兄妹俩朝那主仆二人看去,摔倒在地的是一名老者,头发胡子花白,身形极度清瘦,只余下骨头上一层皮。紧紧抱住他的老仆也是一脸风霜,而在二人身边,站着一头驴。
谢宁瑶仔细辨认了许久,才认出那人是谁,她惊愕的朝那老者跑去,蹲在他面前唤道,“柳爷爷。”
这老者竟然是柳正。
柳正致仕离京那日,谢蕴带着谢宁瑶在离别亭中拜别恩师,随后步行送行十余里。
春风十里,杨柳成绿,柳正精神饱满鲜活,年岁虽长,观之却如仙风道骨的老人一般,一双眼睛雪亮如狼,一把漂逸胡子更衬的他潇洒自然,他笑着与来送别的人告别,道一句,不必相送,他此去,不必再受朝中事扰,是回乡享清福去了。
短短几年不见,老者身上笼罩着一团死气,肌肤上干瘪的皮在告诉世人,他在这几年中经历了多少磋磨。
柳正刚才正是到了谢氏兄妹俩身旁才令老仆将驴停下,本想与兄妹俩说句话,却不想体力不支,身子歪倒在地,幸好老仆反应快,一把抱住只有骨头的老首辅。
柳正睁开眼睛望着谢宁瑶,第一句话便是,“你爹怎么样?”
望着柳正混浊凄苦的眼神,谢宁瑶忍不住心酸。
见老首辅没有精力再说话了,老仆补充道,“知道公子和首辅出事的消息后,老爷便往京城中赶。奈何驴行的太慢,路途艰辛,老爷在路上一直在生病,行的便慢了些。”
怪不得钱鸣派去接柳云的队伍落了空,原来他早在谢蕴出事的消息传到老家时,便已上路。
眼前这个老人苍老脆弱到极致,仿佛你轻轻用手指一戳,便会将他戳碎。
谢宁瑶眼眶发红,内心悲凉到极致,同时也为自己此前对这个老人的误解而感到愧疚。
谢宁远道,“我带你们去医馆瞧瞧吧。”
柳正摇头,“不瞧了,都是些小毛病。带我去刑部吧。”
谢宁远一把背起柳正,背着他朝医馆走去,“不差这一时,柳爷爷先去医馆,看看有没有摔出好歹来。”
……
天气晴朗,一个老者一步步的走进刑部大堂。钱鸣坐在案堂后,韩灵与大理寺卿站在他的左右。
柳正从怀中掏出一沓信,“这些信俱是这些年谢首辅写与我的,谢首辅知道我儿荒唐,故写信时多加劝慰。试问,一个写信劝诫老师之人,怎可能纵容他人违法犯忌。”
钱鸣展信,看到信上有一段,心下便有了决断。
“学生知老师两袖清风,不为外物所累。但老师毕竟身份特殊,还要多加约束身边人才好。云弟因少时不在老师身边,未有机会得老师教诲,心有歪念未得及时教导……”
钱鸣命人将谢蕴和柳云带上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