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天后,佃前来汇报去职业介绍所调查的结果。

哪里都打探不到南波武二的消息。佐佐又请佃的朋友帮忙,在中部各大城市发行的日语报纸上刊登同样的寻人启事。为了这件事,佃时常出入酒店与佐佐商议。他还带来了伸子随口提过的C大课程目录,借给她看。

佃带着那本印刷品来访的夜晚,伸子和父亲恰在楼下的大厅接待客人。伸子对父亲和客人的谈话全无兴趣。客人是位老人,时不时盯着她看好久,仿佛她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嘴上则说着与她毫不相干的铁。就在这时,胳膊上搭着外套,手里拿着帽子,一脸阴郁表情的佃出现在了大厅的角落。伸子兴高采烈地迎接了他。佐佐把佃介绍给了姓东乡的老人,借着与生俱来的和蔼可亲,努力抛出各种两位客人共通的话题。佃也以恭敬的态度回答佐佐与东乡略带老头架子的问题。但伸子能清楚地感觉到,佃完全没有发自内心地享受那场谈话。见他以履行社交义务的态度应付,伸子颇感不满。渐渐地,那种无言的压力变得难以承受。她无暇顾虑自己是否有必要纠结佃的态度,起身对父亲和东乡打了声招呼说:

“我失陪一下。”

又对佃说:“要不坐这边来?您带目录来了吧?”请他挪到隔壁那张桌子。佃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本相当厚的C大手册,将一把椅子拉到伸子身边。身后那盏高大的、带金绿色灯罩的客房灯将柔和的光芒洒在他们的小桌上。

她翻阅着目录,每每发现看起来有趣的课程名字,便向佃询问它的风评口碑等。

“哎呀,这里有你上的课。老师的名字好奇怪呀,每个都很怪。”

“啊,那位老师是波斯人。还有来自叙利亚的老师……那几页上应该有,叫约翰南的。”

“都有哪些国家来的学生啊?”

“再往后翻……现在只有两个学生,我和……”

伸子照他说的翻页。确实只有两个学生。一个是佃,另一个叫弗洛拉·西多尼斯夫人。

“那位女士已经学很久了,说是她先生也在C大。听说她想写论文,但她时常抱怨说,都怪福塞特博士身体不好,害得论文迟迟没有进展……”

“福塞特博士年纪很大?”

“不好说,五十六七吧。他平时喝太多威士忌了,抽烟也太凶了,所以时常病倒。”

伸子脑海中又浮现出第三次与佃见面时生出的疑问。她问道:

“福塞特博士很重视你吗?”

这个冒昧的问题让佃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这……”他又踌躇片刻,模棱两可地回答:

“我也不知道他算不算特别重视我。因为福塞特博士是个行事公正的人……但总共就没几个学生,平时也很少有人会选那种课……他大概只是觉得‘亏你能坚持下来’吧。”

“前些天你不是说,之前有过去法国的想法吗?当时老师是怎么说的?”伸子边问边直视佃的脸,“他说太好了,赶紧去?”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仿佛在诘问一般,露出尴尬的表情,辩解道:

“我也知道这么刨根问底很冒昧……”

佃似乎并没有生气,反而用平静到让伸子觉得没劲的语气回答道:

“福塞特博士并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我这人只要拿定了主意,就怎么都拉不回来了……”

然后他补充道:

“教授夫人非常高兴,还特意送了我一些用毛线织的东西。”

听那口气,他似乎相信那就是真正的善意。

“……”

在伸子看来,教授夫人的鼓舞与寻常的爱国妇女无异,令她很是不快。难道他身边就没有在那种时候设身处地为他说几句话的人吗?

“你的朋友也很赞成吗?”

他仿佛是在退缩一般防着伸子。

“我向来不太跟别人说起自己的事情……”

“话是这么说……”

伸子对他和他周围的人产生了某种强烈的不满。

“……”

她用咳嗽压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异议,将话题转移到另一个焦点上。

“前些天,你说起那件事的时候,我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你也没有非那么做不可的强制义务吧?”

“不是出于义务。我觉得在这种时候还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未免太任性自私了,想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受苦受难的人,所以才下了决心。”

佃露出自信而倔强的眼神。伸子用陷入思索的眼神回望着那双眸子,将双臂放在打开的C大手册上,缓缓反问道:

“坚持研究自己的专业算任性自私吗……你没有把自己在做的事当成消遣不是吗?如果那真是你的事业,我就不觉得做下去有什么任性的……”

“可是在全世界受苦的时候……”

“我倒觉得,只要条件允许,就没必要放弃本职工作。除了在战场上跑来跑去,还有很多可以帮到别人的事情不是吗?战争再漫长,再激烈,都是一时的狂风骤雨。我们大可把眼光放得长远些,也应该看得长远些。”

伸子心想,如果佃真对自己的想法抱有坚定的信念,她的这番意见就绝不会让他沉默。 她等着佃的回应。然而他只是沉吟道:

“唔……”

然后便一言不发。

“当然,如果你对自己的专业彻底死了心,那就另当别论了。如果你认为你所做的研究无论是在现在,还是在未来都完全没有意义的话……”

这是伸子的第二波试探。不知这番话能否触及佃深藏在心中的动机。他却躲开了直奔他而来的问题,语气极其感伤,宛如自言自语:

“无论如何,我都像老师起的外号一样,是个苦行僧。这辈子都只能在大学图书馆里度过了。”

伸子一脸惊愕地望着佃。他嘴上说自己这辈子都要在图书馆度过了,但他并没有在这个想法中发现丝毫的光明和乐趣,不是吗?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悲伤!甚至像在哀叹避无可避的命运。他大可像一个快活地、积极地追求幸福的人那样,把心情诚实地表现出来,却愣是封闭了自己。他为什么可以满不在乎地将自己置于那巨大的矛盾之中?他为什么不把自己明确摆在某一边,沐浴充足的阳光,吸饱新鲜的空气,活出人的样子呢?

伸子年轻鲜活的情绪带着无措、苦涩与怜悯涌向了佃。

伸子终于明白了。缺了点什么,仿佛有风吹过心田的表情——原来时刻挂在他脸上的这种表情,似乎反映了主宰着他全部生活的异样的混乱。

她将身子埋在安乐椅中,感受着眼前的一切,注视着佃那张一本正经的脸。渐渐地,她产生了某种分外压抑、令人心焦的亢奋。

她觉得,自己无法再看着佃过着那样的生活而无动于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