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伸子跟平时一样恢复了精神,感觉神清气爽。卧室的窗帘还拉着。透过微小的缝隙,一道如颤抖的金丝般的光线射入昏暗的房间,落在梳妆台上的香粉罐上,形成小小的光点,好似点着的火把。

她怀着平静的心情掀开被子起身,伸长脖子望向远处的另一张床。父亲显然比她起得早,床上空空如也。

伸子望向床头的时钟。已经九点半了。她突然想起了父亲昨晚的叮嘱。

她披上家居服,打开窗户。又是一个好天。天际略有些雾霭,温暖和煦的晨光落在十月下旬的街道和楼房上。伸子照常洗脸束发,换了衣服,没有特别着急。下楼前往大厅的时候,她穿着与昨晚一样的深蓝色衣服,清清爽爽,配上白绸领子。

早晨的大厅干净整洁。大理石圆柱也好,热带植物盆栽也罢,都沉浸在一尘不染的空气中。

伸子环顾人烟稀少的大厅。只见父亲和佃坐在餐厅门口的长椅上说话。她径直走了过去。

“哟,起来啦。”

她向父亲道了早安,又对为她拉来一把椅子的佃说道:

“请恕我昨晚多有失礼。”

“我才该说这话。累坏了吧。”

佐佐和佃迅速说回正题。两人商定,要在日文报纸上刊登寻找南波武二的广告,并由佃前去查阅市内旅店的住客名簿。

伸子在一旁听着,感觉到佃即便来到了这里,他的面容和声音依然带着昨晚引起她注意的那种气场。而且像这样对面而坐时,总感觉他身上仿佛有某种东西,能把她宽广缥缈的情感聚拢起来,吸引到某个狭窄之处。那种被吸引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吸引显然不是因外在元素而起。在明亮的晨光下,他的服装并没有比昨晚显得更时髦、更上档次,看起来甚至更寒酸了。至于他的容貌,也与美男子的范畴相距甚远,在灯光的映照下更显阴郁。可不知是为什么,他身上就是有某种东西能勾起伸子的好奇。

谈话告一段落,佐佐向佃发出邀请。

“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喝杯茶?我们也正准备去用餐。”

佃起初婉拒,但最后还是在桌边落了座。伸子听他讲述了日本来的工人沦为流浪汉的始末,还有某个赌徒的逸事。佃不善言辞。他不是那种会主动展开话题的人。不久后,他便表示自己要赶时间去上课,中途离席了。

十一点不到,伸子与有事去下城的父亲离开酒店,一起走到地铁站。在车站分开后,她独自步行前往美术馆。

除了周六、周日,馆内寂静无声。右手边的第一间展厅里全是罗丹的作品。在伦勃朗的《花神》前,有一个人正在临摹,看着像是意大利人。他画得那样认真,像美术家似的弓起套着罩衫的背,一丝不苟地对比原作与自己的画面,试图再现神秘原作的美妙色调,但在伸子的眼里,他的画布只能用丑怪形容。走到另一处,又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正在临摹一幅阿拉伯人骑着跃起的黑马挥舞长矛的画,一笔一画都描得清清楚楚,好似用石板印出来的,许是要用作杂志封面。伸子在楼下的咖啡馆用了简单的午餐,四处逛了逛。

正要走时,她忽然心血来潮,转身折回楼上。迷了一会儿路以后,她找保安打听了一下,走进一间没什么人的展厅。那里展出的是古代波斯的美术品、抄本等文物。

伸子有了一个惊奇的发现。她素来喜爱刻有精致唐草花纹的银器、地毯与蓝黑两色的釉料对比鲜明的绝美陶器,本以为它们是土耳其周边的美术品,不料竟都出自波斯人之手。尤其是挂在展厅尽头那面宽墙上的装饰瓦,令她倍感怀念与好奇。上面画着贵族出游图,年轻的贵族男女在春花烂漫的树下聊天,侍女从远处走来,奉上酒瓶,春风吹拂着她的衣衫,构图好不活泼。而公主腮帮膨起的丰满脸颊也好,大大方方的眉毛也罢,还有她那身披着领巾的衣服,皆与所谓天平时代⑥圣武天皇统治下的日本天平时代(724—748),其文化样貌深受盛唐文化影响,主要分布于奈良等地。的风格如出一辙。不仅如此,从盛开花朵的可爱形态,到树木与飞鸟的身形,再到点缀画面的各式釉料形成的熟悉配色,黄、紫、绿、蓝……也教人不禁联想到奈良时代的艺术。

伸子感到身体发热。关于波斯、中国和日本的联想在心中忙碌地打转。然而,她对东方美术史知之甚少,无法立刻找出三者之间的正确联系。

她继续用写着迷茫与好奇的目光打量好几座玻璃展柜中的画卷。其中有一幅狩猎图,画中的国王缠着头巾,大头大眼,坐着轿子。空白处留有文字,似乎是记录。可要是没有一旁的画,伸子甚至分不清那些用朱色与金色装饰的花纹状文字究竟是哪头朝上,哪头朝下。迈着“咯噔咯噔”的步子走下美术馆的一级级石阶时,她是又惊又疑,心想,佃真能读懂那样的文字吗?

星期六,伸子一早便和父亲出了门,前往郊外拜访熟人。

两人在三点多回到了市区,但佐佐说他要去下城办事,傍晚才能办完,让伸子一个人先回酒店去。正要朝电梯走去,忽然听到有人喊了她的名字。回头一看,身形敏捷的雀斑脸服务生冲了过来,郑重其事道:

“有客人找您。刚来没多久,在那边等着。”

会是谁呢?伸子边想边走回大厅。定睛一看,只见佃正等在昨天那家餐厅门口的角落。伸子立刻猜到了他的来意。他占领了那个地方,仿佛那是他认定的地盘,而伸子从中隐约感觉到了他的踏实勤恳。伸子怀着放松的心情向他打招呼:

“您好。家父还没回来,方便由我代为传达吗?”

伸子坐在了他对面。

“我按佐佐先生昨天的吩咐把登报寻人的事情办妥了,今天来是想把广告收据交给他。”

“哦,多谢您了。”

伸子瞥了眼他递来的纸片,便将它塞进手提包。佃注视着她手头的动作说道:

“还有,我今天早上去了一趟米尔斯酒店,就是上次提到过的市营旅馆,但最近的登记簿上没有他的名字……我请工作人员拿了三个月的登记簿出来,仔细查看过了。”

“哎呀,您也不必一下子都办完的。”

伸子很是惊讶,心想他怎么会有时间处理这些事情。

“家父向来性子急,托人办事的时候总是十万火急,但您可以慢慢来的,有空的时候再做就是了。”

“没关系,不碍事,反正昨天下午刚好有空。那么等令尊回来了,麻烦您告诉他,寻人启事应该会在后天登出来。至于米尔斯那边,我过个两三天再去瞧瞧。好歹也有些头绪……”

“那就麻烦您了。”

但伸子下意识地不想就此起身告辞。佃似乎也不赶时间,帽子与手套就放在一旁的小桌上,他也没有要伸手去拿的意思。片刻后,伸子说道:

“您研究的那个波斯语——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昨天我去了大都会,便顺路瞧了瞧,却连哪个是头、哪个是尾都分不清。”

说着便笑了起来。佃也摇头笑了。那笑容仿佛是在安静的湖面蔓延开来的一圈圈涟漪。他问道:

“您看到的是什么?卷轴还是石板印刷?”

“是放在玻璃柜里的卷轴,有图的。波斯人现在还在用那些文字吗?”

“字本身是差不多的,但语言和以前相比变化很大。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用的也不是那种文字,而是楔形文字。”

伸子产生了兴趣,看着佃的脸说道:

“他们用那样的文字写了什么东西啊?都是记录之类的吗?”

“不!”佃给出强有力的否定,“还有很多史诗和故事。不过在使用楔形文字的古时候,倒都是国王征服其他民族的短小记录,是刻在岩石上的……”

随着谈话的深入,伸子的语气愈发率直,不加修饰:

“文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多,于是就能写出各种各样的故事了。哪种类型的故事比较多啊?……表现出了什么样的气质?对写出来的故事……”

“不好说啊。”

佃思索片刻,陷入沉默。他没有痛快地往下说,让伸子心急了一小会儿后说道:

“大体上都是悲观的。”

“他们是对人很悲观吗?……还是对时代境遇心怀不满?”

“原因恐怕在于那个民族自古以来受各族欺凌,在政治层面受尽了苦难。”

“……”

伸子问起了他的专业在学术层面的价值,还有他的研究目的等。她觉得比较语言学听起来很有意思,是一个鲜活的、综合性的研究领域,与民族的心理、社会组织及文明兴衰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颇具吸引力。佃似乎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礼貌地为伸子讲解,却又有些词不达意。他还拿出小本子,写了几个现代文字的示例给伸子看。

他们聊了近两个小时。最终,佃起身告辞,说是还要去探望一位病人。

“是日本人?”

“嗯,是的。病情已经好多了,不过我每周都会去一次,所以他肯定在等着。”

那段时间,在世界各地蔓延的恶性感冒也在纽约流行了起来。在市中心,每天都有大量的病人因病菌攻击大脑和心脏等器官死去。坊间盛传是德国潜艇来美国沿海地区散播了病菌,连伸子都在报上看到了。

她笑着对佃说道:

“探病虽好,不过您自己也得小心,别被传染了。”

听到这话,佃竟一脸严肃地说道:

“我应该是不要紧的。因为在三四个月之前,我打过各种预防针。”

“啊?为什么?”

“打算去法国,正在做准备的时候,Y.M.C.A.逼着我去打的。伤寒啊,猩红热啊……所以我不会染病。”

他严肃地说道,从桌上拿起那顶颇有老书生风范的老土圆顶礼帽。

“而且,会不会得那种病,也和本人的心态有关。”

伸子很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去战场那样的地方。佃却没有多做解释,礼貌地打了招呼,便迈着生硬的脚步隐入了人群中。

伸子回房去了。

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热气,伴随着午后和煦的斜阳。她将窗户敞开,然后摘下帽子,脱下外套,躺在长椅上,打算稍微喘口气。

她双手交叉,垫在头下。下面是叠起来的垫子,软软地压在手上,很是舒服。因为扶手很高,长椅在她的眼睛周围投下恰到好处的阴影。好暖和……室内没有一丝声响,唯有城市的轰鸣透过敞开的窗户传来,却也没有吵到烦心的地步……这样的环境舒缓了她的神经,让她昏昏欲睡。但她并没有睡着,而是睁开惺忪的双眼,打量那渐渐老去,不再闪烁的午后阳光在白色的天花板上游走,还有那带有树枝图案的素雅壁纸,同时思索着。因为佃的那顶老土的黑色礼帽还没有从伸子的心中消失……

与佃见面,和他说话,对伸子而言并不是一件提不起兴致的事情。离家远行后,她一直都没有机会聊这种话题,也没人陪她聊,直到遇到佃。听佃讲述种种关于专业领域的新鲜话题固然有趣……但伸子却在思索,他为什么会给人留下那般特殊的印象?那老旧的礼帽看起来像是犹太老头才会戴的东西,他却仿佛是在反抗流行一般抓着它不放。正是某种与那顶礼帽一样特别的东西,某种像是落寞,又像是不满足的东西,吸引了伸子的注意。因为他已不再年轻,却忍受着贫穷坚持做那样的研究,所以勾起了她的同情?还是说,只因为她自己是个活力充沛,生气勃勃的女人,所以才对阴暗的他产生了兴趣?——伸子在长椅上翻身趴着,继续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