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一月后,城市的景色已完全是初冬的模样。

早晨从酒店的窗口望向对面楼房的屋顶,只见融化的冰霜升起袅袅烟雾。走同一条路的上班族与工人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向阳的那一侧来来往往。午后的时间越来越短,暮色的灰暗也愈发清冷了。街上寒风凛冽,深夜看完戏回家时,都不禁竖起外套衣领直耸肩。夏天一过,始于一九一四年的欧洲战争便逐渐呈现出了终结的迹象。

十一月七日下午,伸子一反常态,一早便窝在酒店的房间没有外出。

她一边与灿烂的白日暖阳嬉戏,一边泡了个澡。然后给母亲写了一封絮絮叨叨的长信。用过午餐后再回到房间,绕着桌子转悠起来。桌上摆着万事俱备,只欠邮票的厚厚信封。还不到两点。离开餐厅回房的时候,她忘了顺路去买邮票。反正一样要下楼,今天又没出过门,干脆出去走走吧。不过……去哪儿呢?

伸子打开窗户俯瞰街道,仿佛是在寻找某种契机一般。午后的阳光照在窗户紧闭的楼房正面,屋檐装饰板条处的厚重金字招牌蒙着灰尘,闪闪发光。红白相间的条纹遮阳棚下,一个服饰鲜艳的女人走过,鞋扣熠熠生辉。药店的玻璃门反射着阳光而开启,屋里走出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伸子正看着的窗口正对面的信箱。身旁的另一个人用脚尖敲了敲地面,然后两人结伴而行,规规矩矩地绕过拐角,消失在小巷中。那扭着屁股突然拐弯的背影让伸子不自禁地笑了。空气温暖、干燥而轻盈,汽油的味道飘荡在光秃秃的行道树树梢,闻着颇感舒适。伸子被街上的热闹气息所吸引。她关上窗户,走去自己的卧室。然后戴上帽子,穿上外套,折回来拿起准备寄出去的信。就在这时——

奇怪的声响传来。在遥远的某处,响起一阵急促、尖锐又拖着长长尾音的汽笛声。说时迟那时快,粗重的、轰鸣的、颤抖的无数汽笛声在四面八方响起,颇有声响林立之感。轰……轰……空气如浪涛般撼动。“哔哔……”宛如尖叫的其他汽笛声混入其中,你追我赶。伸子不禁攥紧那封信,站在房间中央呆若木鸡。出什么事了!本能驱使她推开窗户,向外看去。砰!砰!各处的窗户被房里的人用同样粗暴的方式打开。伸子仿佛从未见过像那一刻的百老汇那般平坦、狭窄的小路。太阳仍在刚才的位置。汽车仍在行驶。然而“轰轰”与“哔哔”的声响不断,叫嚣着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

伸子撂下窗户,打开通往走廊的门。这边的几扇门也是有开有合。前方的房间跟前,有个穿着花哨家居服的女人,只见她用力拧着胳膊走来走去,歇斯底里地喊着什么。伸子只想找个人问问出了什么事,哪怕找那个女人也好,便朝着有人影的方向走去。这时,只听见“嗡……嗡……”的声响,电梯猛升上来。咔嚓!有人拉开了铁丝网。一个穿着金纽扣工作服的服务生探出上半身,一手举到嘴边做喇叭状,用浑厚低沉的声音怒吼似的喊道:

“德国投降!无条件投降!”

铁丝网又关上了,劲头猛得几乎能夹爆大喊大叫着的男人的头。“嗡……嗡……”电梯继续上行。

伸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无条件投降……德国投降……”

伸子觉得自己的膝盖在打战。她望向窗外,想再次确认这个事实。不过一两分钟的工夫,街景竟会如此剧变!不知不觉中,酒店的大门口已经升起了一面巨大的美国国旗。对面的药店,还有它上方的一排排窗户都伸出了大大小小随风飘舞的旗帜,仿佛人们一刻都坐不住了。汽笛声愈发乱了,也愈发高亢了。伸子激动得想哭。街上的无数汽车掀起国旗,载满了人冲向下城!下城!人们争先恐后,跑得飞快。砰!砰砰!其间还有爆竹响起。

伸子坐在长椅上。

不过,血腥的杀戮真能就此永远画上句号吗?

伸子再次起身。她既兴奋又难过,觉得没人会把她的这种心情当回事。准备寄的信还放在桌上,她都忘了拿,就这么万分亢奋地离开了房间。上街去,上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