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疡”和“殇”

孙亚冰

一 释疡

加拿大的大维多利亚美术馆(Art Gallery of Greater Victoria)藏有一版龟腹甲(图1),位置属右后甲边缘部位,字体属宾三类,释文如下:

(1a)壬子卜,宾贞:辛亥王入自,王,㞢梦,隹害。一月。

(1b)甲戌卜,宾贞:御王于子,祼册一犬。

图1

与这版甲骨内容相关的有《合》5184(《京津》1583、北图2850)、《合》5392(《诚》381)+《合》17399(《前》6.32.2、《山珍》393部分)[1]。大维多利亚的这版甲骨,胡厚宣[2]、朱彦民[3]、蔡哲茂[4]、吴丽婉[5]都做过研究,其中蔡、吴二文考证比较详细,读者可参阅,本文只对其中有不同意见的字再做一考查。

首先,(1b)“册”后的字,蔡文初释作“夒”,后据网上公布的清晰照片改释为“虎”,谓“此‘虎’字口中似有缺刻,虎爪亦未刻全,疑似虎字,可确定的是绝非‘夒’字”;吴文摹释作,云此字“为某种动物之象形,身体部位与‘犬’相类,上部概为兽首的轮廓,或可摹作,此为新见字。具体为何种动物,待考。在此指的是祭祀所用牺牲”。其实,此字“兽首”右侧并未封口,吴文摹释有误,蔡文疑为“虎”字,从辞意上看,不妥,(1b)大意是为禳除王向子祭祀,祼册某种牺牲,从整个殷墟卜辞看,这种祭祀不可能用老虎做牺牲,用老虎做牺牲的只有“”祭(《合》1606、26007、27339+27623[王子杨缀,《甲骨拼合续集》第422则]、32552)。此字刻在甲桥纵向盾纹上,因为土锈未清理干净,部分笔画与盾纹混淆或被土锈覆盖,以致被误认,笔者怀疑此字实为两个字:“一犬”。“一”与“犬”字中象征犬首部的最上一笔中间是盾纹,其实并不相连,犬首部左下短斜笔因被土锈覆盖,不易分辨出来。这种凸显腹部的“犬”字写法,在宾三类卜辞中也是第一次见到,比较特别。

下面重点考证(1a)中的字。此字,胡厚宣、朱彦民误释为“疾”;蔡文初以为是《合》6778正中的字,后据清晰照片将其分析为从疾从,疑为“主”,属声符,推测这个字是驻跸养病的专字;吴文则认为“从彩照上看,右旁清晰,从爿,从人(人腿左右两边各附有小点),为‘疒(疾)’;左旁稍显模糊,但仍可辨认出‘’形笔画,‘’的竖笔左边可见两小点,横笔上部似乎有两个或三个小点,或为‘示’。从字形看,可能是一个与疾病相关的词”。此字左边所从,实际上是形,竖笔稍斜,横笔上只有最右边的一点比较明确,但周围的点都应该与“人”有关,与无关。右边从“疒(疾)”,没有疑问,关键是左边的。此形与“示”形相似,但实际上很可能是“丂(昜)”。关于甲金文中的,学界已有较多讨论,并取得了很多成果,比如,王正、雷建鸽认为是“杖”的初文[6],陈剑同意此说,并指出《说文》“苦浩切”的“丂”是从“考”字中截取分化出来的[7]。李春桃《甲骨文中“丂”字新释》提出甲金文中的字或偏旁都应释为“丂(昜)”,“丂(考)”与“丂(昜)”是不同时期的同形字,“丂(考)”出现较晚,“、(觞)”“(昜)”“(荡或襄[8])”“(乎)”“(杨)”等字都是从“丂(昜)”得声的。李文总结的主要特征是:竖笔略弯,横笔上扬,多作倾斜状[9]。不过也有一些竖笔较直或横笔较平的例子,如:

因此,字中的横笔较平、竖笔稍斜的形体,并不影响它是“丂(昜)”。左边的两点,似乎与(小臣宅簋,《集成》4201)、(楊)(四十二年逨鼎,《新收》745)或(颂鼎,《集成》2827)等字所从“丂”左边的两撇饰笔类似,但恐怕有别。晚商金文中已见带饰笔的“丂”,即小臣省壶(《集成》5394)中的)字,不过饰笔在“丂”之两侧。西周以后,“丂”之两侧的饰笔才大都改在同一侧[10]。根据“丂”之饰笔先两侧后一侧的演变顺序,笔者认为左边的两点,不宜看作“丂”的饰笔,而应当归属为“疒”旁。要之,从“疒”,“丂(昜)”声,当释作“疡”。此字在春秋晚期的侯马盟书中作形,在战国楚简中作形(清华简《命训》9、11,《五纪》94)。

《说文》:“疡,头创也。”《诗·小雅·巧言》“既微且尰”,《尔雅·释训》解释说:“骭疡为微,肿足为尰。”郭璞注:“骭,脚胫。疡,疮也。”邢昺疏:“孙炎曰:‘皆水湿之疾也。’……膝胫之下有疮肿,是涉水所为,故郑笺亦云‘此人居下湿之地,故生微尰之疾’。”《周礼·天官·疡医》:“掌肿疡、溃疡、金疡、折疡之祝药劀杀之齐。”《礼记·曲礼上》:“头有创则沐,身有疡则浴。”可见,“疡”不限于头疮,身体上的疮都可以叫疡。

(1a)辞大意是王从地进入某地,身上生了疮,可能是此疾引发了王做梦,问有无灾害。王身体上哪个部位长了疮,根据卜辞提供的信息,可以稍加推测。,吴文认为是一繁一简的异体字,可从。作为地名,见于《屯南》173、2294,二者同文:“其豐在下,北向。”吴文认为“下”之“下”可能表示地势低下,“下”指的地势低洼之处。不过,也有可能地本就地势较低,故而又称“下”。王入自低洼潮湿的而生疡,与膝胫之疡为“水湿之疾”的说法暗合,或许王得的正是膝胫之疡。此疾持续时间较长,22天之后的甲戌日,王仍然疼痛,所以才向子祼册一犬禳除病患。

二 释殇

1999年安阳殷墟刘家庄北地M1046出土了18件墨书石璋,其中一件书有“子癸”的称呼(图2)[11]字,李学勤释作“殇”,认为此字从死,昜声,“殇子”是夭折的子[12]。李先生的这一释读是正确的,“昜”符中的“日”为圆圈,“丂”的竖笔与“歺”的上部连在了一起,也可以说是共用一笔。《说文》分析“殇”字“从歺,伤省声”,不确。此字战国秦汉时省为“从歺,昜声”,小篆、楷书中“昜”变为“”。《铭续》937著录了一件西周铜器,铭文如下(释文按笔者理解点断):

克作禦于百日,辛卣宝尊彝。叔龟。

其中的,显然亦是从死、丂(昜)声的“殇”字,《铭续》释为“㱙、朽”,不可信。“克作禦于百殇日”是作器时间,甲金文中“作禦”常见,“于”字后的“百殇”是祭祀对象,相似的例子,如作册嗌卣(《集成》5427)“作大禦于厥祖妣、父母、多神”;“辛卣”应是作器者;“[13]是动词,右下所从疑是中方鼎(《集成》2751、2752)“于宝彝”之“”的讹体,为此字声符。,陈剑读为“设”[14]。“宝尊彝”与“于宝彝”意思相同。

图2

附记:本文为“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资助项目“明义士《殷虚卜辞》再整理”(G3031)的阶段性研究从成果。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


[1] 孙亚冰缀,见《山东博物馆藏甲骨缀合一则》,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先秦史研究室网2020年1月5日。
[2] 胡厚宣《殷人疾病考》第52辞,《甲骨学商史论丛初集》下册第431页,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1944年。
[3] 朱彦民《〈明义士家藏中国文物展〉中两片甲骨考释》,《文史哲》2001年第4期。
[4] 蔡哲茂《加拿大维多利亚博物馆旧藏五片甲骨介绍》,《甲骨文与殷商史》新8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加拿大维多利亚博物馆藏甲骨旧释补正》,《纪念甲骨文发现12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论文集》,2019年10月18—19日。
[5] 吴丽婉《大维多利亚美术馆藏一片卜甲再考释》,《文献》2021年第1期。
[6] 王正、雷建鸽《柯史簋与柯国、唐国》,《中原文物》2015年第5期。
[7] 陈剑在台湾政治大学“2018年深波甲骨学与殷商文明学术讲座”(2018年11月1日)中提出的。
[8] 陈剑释此字为“荡”。张宇卫释为“襄”,参《甲骨卜辞“ ”字新说》,《甲骨文与殷商史》新10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
[9] 李春桃《甲骨文中“丂”字新释》,《甲骨文与殷商史》新10辑。相关文章还有《释甲骨文中的“觞”字》,《古文字研究》第32辑,中华书局2018年;《从斗形爵的称谓谈到三足爵的命名》,《史语所集刊》第89本第1分,2018年。
[10] 西周早期耳尊(《集成》6007)中的 ,饰笔仍在“丂”两侧。
[11]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安阳殷墟刘家庄北1046号墓》,《考古学集刊》第15集,文物出版社2004年。
[12] 李学勤《祼玉与商末亲族制度》,《史学月刊》2004年第9期。
[13] 此字与甲骨文 (从执、臺声)相比,缺少上面的“之”,应该不是一个字。关于 字的释读,参蒋玉斌《甲骨文“臺”字异体及“鼜”字释说》,《古文字研究》第31辑,中华书局2016年。
[14] 陈剑《金文“彖”字考释》,《甲骨金文考释论集》,线装书局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