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隐形创伤:如何疗愈看不见的童年伤痛
- 王嘉悦
- 2520字
- 2022-03-23 16:55:27
创伤的特点:重复、困惑与停滞
有句话叫作“不如意事常八九”,大到求学或求职的失败、重要他人的离开,小到日常生活中经常会遇到的鸡毛蒜皮的不愉快,令人痛苦的事情可谓十分常见。那么,普通的痛苦挫折和创伤之间的区别是什么呢?
创伤会带来重复的模式和症状
创伤的一个最重要的特点是,它会给人带来重复的关系体验和痛苦感受,并且这些重复的模式和症状可以被追溯到一个早期的痛苦经历。也就是说,带来痛苦的特定情景不是孤立的或一次性的,而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且这些相似的场景模式都会有一个源头的“原型事件”。
比如,A先生有社交恐惧,他最害怕的场景就是工作中的公开演讲。每到这个场景,他就会流汗、发抖、尿频、肚子痛、呼吸急促,几乎无法自持。如果问他,除了这个场景,还有没有其他情况也会导致他无法自持,他会想到大学论文答辩时要面对导师评审组进行演讲的相似情景,答辩中途他暂停了很久去上厕所,调整呼吸。如果再问他,最早有这个体验是什么时候?他便会追溯到一个早期的场景:他在幼儿园时期参加过一次舞蹈表演,那时候他只有三四岁,因为很紧张又在上台前喝了很多水,不小心在表演时尿裤子了。结果幼儿园老师大发雷霆,一边给他换裤子一边责怪他,告诉他这件事情多么丢人和羞耻,老师再也不会让他上台表演了。
上述例子很明确地说明了“模式和症状的重复性”:这些场景都是公共展示的场景,都面临权威人物的评价和观看,都有相似的情绪和身体反应;同时,都能追溯到一个最早期的“原型事件”,即初次体验这样的场景和感受的事件——幼儿园表演时尿裤子被责罚。
创伤会让人难以言说和触碰
相信很多人在童年时都经历过类似不小心尿裤子或者其他在公共场合出糗的事情,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样的事件可以称得上“普遍”。但为什么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留下创伤呢?
因为构成创伤还需要一个要素,那就是这个痛苦的体验和经历无法被描述、倾诉和被理解。
如果你仔细观察过幼儿就会发现,他们难以主动表达很多突然发生的、复杂的痛苦。因为对他们来说,那是一个全新的体验,是会引发困惑和迷茫的体验,并且幼儿也没有学习过应该用怎样的词汇和语言去描述如此复杂的感受。
比如,一个4岁小男孩的母亲因病去世了,这个体验就完全超越了小男孩的经验。他的认知水平还没有发展到可以理解死亡概念的高度,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对自己如此重要的人凭空消失了。他可能很伤心、很恐惧,但是困惑和迷茫的感受一定先于伤心、恐惧的感受出现。
然而成年人常常倾向于逃避帮助儿童澄清经历痛苦时产生的困惑感。当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发生在幼儿面前,成年人常说“没关系,他还小,还不懂,不要跟他多说这件事”。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有二:一方面,成年人自己往往也会逃避面对和解释这些痛苦的经历;另一方面,很多成年人以为,儿童没有像成年人一样的描述痛苦的语言或表现,就代表他们“不懂”,代表他们没有那种深刻的痛苦感受,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这种成年人对儿童痛苦感受的忽略,其实会增加痛苦经历对儿童的影响和折磨。儿童会在潜意识层面一直与自己的困惑拉扯:这件事情是怎么样的?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什么大人们好像都没有什么反应?我应该感到如此不舒服吗?
困惑和痛苦的经历无法被见证和理解是形成创伤的重要因素。这种“孤独的痛苦感”会起到将人隔离的作用——既然别人看起来都没有和我一样的感受和体验,是不是说明我和别人是不同的、不正常的?我是不是应该为我的这种感受感到羞耻和奇怪,是不是应该把这些感受藏起来?这就是“心墙”建立的过程。
创伤会“凝固时间”,让人发展停滞
“时间能治愈一切”,这句话的真实性其实很值得怀疑,因为临床工作和各种各样的研究都表明,许许多多的创伤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它们大多会继续存在,有的可能以变化之后的形态隐匿于人们日后的生活中,有的可能会改变人们的自我感受和躯体体验,还有的则会影响人们的人际关系和人生选择。有很多老年人,即便在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并且遗忘了自己生活里的很多日常事务和关系之后,还一次又一次地想起甚至重新体验自己童年时期的创伤经历,就像被困在过去没有被处理和疗愈的创伤体验之中一样。
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在小说《五号屠场》中,描绘了一个会在战争场景和自己的中老年日常生活里进行时空穿梭的人,他可能前一秒还在医生同行的聚会上,下一秒就穿梭到冰冷的河床上,面对着迎面而来拿着枪的敌人,或者穿梭到躺着死尸的火车车厢里。虽然作者采用的是一种类似科幻小说的创作技巧,但我猜想这也可能是,他作为一个亲身体验过战争残酷的人的一种十分真切的感官体验——类似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闪回体验。
有时,创伤就像大脑里有了虫洞一样,会扭曲自身的时间体验。现实的时间已经前进了,但自身的体验还被困在创伤发生的时间里。
其实,这种创伤对思维、自我认知和人际关系的改变是人类的一种生存本能。创伤的体验总是难忘的,这非常合理,因为人类身心最重要的目标之一就是存活下去,而要存活下去,大脑就需要通过储存对过去的记忆来判断未来,因此牢牢记住这些不利于自身的事情和感受就很有必要。然而,这些伴随着人们的、与过去的创伤经历联系的“症状”或人际模式,在人们的脑海中往往是“一团乱麻”,人们并不知道这些模式和经历之间的因果联系,很可能会错误归因,导致自己陷入困境的循环。这些创伤经历如果没有被以能让他人理解的语言和逻辑叙述出来,就会以十分混沌的形式存在于认知和体验里,导致人们做出的决定不仅不能避免再次受伤,还会让人们更容易重复进入困境。
这种重复进入困境的状态就是所谓的“固着”。固着是心理学上的一个常用词,意思是一个人如果在某个发展阶段受到了挫折,就有可能无法继续发展其某方面的能力,一直停留在这个阶段。比如前文所述的A先生的例子就是固着的一种典型体现:A先生明显已经不再是幼儿园时那个幼小无助的孩子,也不会再有像他的幼儿园老师一样蛮不讲理且令人无法反抗的权威人物来控制他的生活,但是在面对生活中的困难时,他还像幼年时的自己一样无助和恐惧。
这相当于,作为一个成年人,A先生的一些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和情绪调控的能力还停滞在幼儿园时创伤发生的阶段,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这可能会让他在一些成年人“应该”应付自如的情境中手足无措或者失去一些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