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丝线垂入碧玉凝,水波微漾,杆尖颤。
哗声顿起,白沫扑黑,一尾鲤开空。
靛青布袍子皱巴在船板上,被大鲤鱼扑腾了些水花。
浸在河水中的篮子里不知进了几尾,钓者也不数。
斗笠潮湿,在氤氲雾气里显得油润。
此人双腿晾在船外,钓竿细如柳枝,弯垂水上。
江淑睁眼所见是船舱里篷的编织,仿佛渔网,将他困在其中,无法挣脱。
他起身,却觉着身上受剑伤之处毫无痛感,便急忙扒开衣衫,一看,果真只剩伤疤。他觉着稀奇,但又惧怕那人再对自己不利。清星苒死了,怎么去轩城?
荒唐。
江淑晃着起身,见那人还毫无防备,甚至并未回头,便抄起剑。
“你要对我下手,但不动李臣?”声温婉,话如刀。
“清星苒能安好心送你?也不想想那晚上要是你师父不在,你现在还喘气儿不!“
她抖腕,收竿。
江淑扔剑,颓丧坐在篷下,望着河水泛清波。他瞅见女子腰间佩玉上刻字,黎祖文。
他现在虽活着,却是寄人篱下,怎能不愁?
“但是,师父并没有说,她会害我,还叫她送我一程。是你突然冒出来,捅了她。”少年有点语无伦次。
“所以呢?”
黎祖文双手微微舞动,篮子里的鱼儿一条条浮空,随后燃烧。不一会儿,炸烤的香气弥散开来。
“你想要什么?”
听罢,女子回过头瞅了江淑一眼。
“紧张兮兮的。你十三四岁,我能从你这里要什么?”
“十四。”
黎祖文动动手指,一只烤鱼飞到少年面前。他一动不动,看着那只熟透的鱼,但吞咽的动作已经出卖了他。
女子也不惯着他,自己吃起来。
他还是很难将清星苒的模样赶出脑子。要说不想再见她,那是假的;要说真多关心,也不至于。虽是师娘之姐,又从小未曾谋面,相识短短一天,何来亲情?
况且险些殒命于她手,啧。
一转眼,黎祖文已然吃掉所有烤鱼。
辉河波光粼粼,无边无际,仿佛吞囊远方峰峦叠翠。
细看女子,不过也十八上下,还未褪去稚气。秀眉微垂,凤眼留情,而朱唇轻启,总好似要说些什么。她取下斗笠,靛蓝长发随风而拂,与其衣着相映衬。她又将丝绸从衣着中抽出,编入长发,织出鱼鳞般长辫。
虽不垂钓,她仍随意挂在船沿。
青山依旧,故人不语。
行舟河心,半程翡翠。
江淑不知该如何对付这新“旅伴”,也不知此人是否要伴随自己前往轩城。他偶尔打量着黎祖文,瞧她也并非着官衣,便期其不伤自己。又怀想那昨夜的剑,确确实实穿透身子,痛如裂骨。
正午时分,丝绒细雨斜织天幕。
第一次饿肚子的江淑手脚疲软,眼前发黑。
烤鱼真是美味啊!
本还期待着清姑姑,这下彻底落空。黎祖文跟石头人似的,坐船边也一直没个动静。
江淑忍无可忍,扛起剑,一骨碌爬到船尾,等鱼儿出声。
只听一阵水花激荡,船尾炸开波澜。不一会儿,两条死鱼浮出湖面。少年右手微张,掌心直指水波中央。见有收获,苍白的脸蛋还算有些回温。
但很快他也意识到——这生鱼,并不适合自己。
少年故技重施,清晰的爆炸声惊醒了假寐的女子。那本白花花肥嫩嫩的鱼瞬间变得焦黑,鱼肉四处飞溅,骨架散乱。
小船颠簸。
“你要炸船?”船头传来黎祖文睡意朦胧的质疑。
“······”江淑瞟一眼女子,不作回答。
他忽地察觉身后有人,回头便是黎祖文。
这下好了,他再一次看着女子坐在船边,晾着腿,探出鱼竿。
等待总是漫长。
江淑把炸鱼的残骸清理掉,后又拉起船帘。他实在无从消受饥饿,但也无法催促女子,只好盘腿坐舱内。
待到船篷与雨水打出节奏,江淑才被偶然响起的雷声震醒。虽不知睡了多久,一睁眼,小桌上竟摆满热食。中有炭烤大肥鱼,东有炝炒空心菜,西有油辣白豆腐,南有裙带菜蛋花汤,北有舔尾小黑蛇。
“啊!去,去去,蛇,去!”江淑浑身一颤,抓上拔不开的剑。
那小蛇也不恼,滑落板面,随后在烛火的映照里渐化人形。
是黎祖文。
天知道她怎么变出这一桌子盛宴!
但江淑脑瓜一片空白,只知道抓起筷子大快朵颐,哪里顾得上质疑?
船桨随潮汐起伏,而船头劈裂浪花。雨水抬高河面水位,是水将小舟托举。如此馈赠,又将再次回馈给予在云层的怀抱中。乌云覆盖山峰,藏起好似利刃的山尖儿,任由雷电回响在山谷中。除却偶尔掠过低空的鸟儿,辉河无从与天际相分。
女子仍然如白日那般,坐在船头,双腿晾在船外,翘着脚尖,架着一根没有饵的鱼竿。斗笠边缘的雨水汇聚成小溪,汩汩不停。
“手艺······不错。”江淑小声道。他主动收拾餐盘,还给它们叠好安置在船舱内一角。随后,少年接着船舱汇流的雨水,清洁双手。
她是木雕?
没有等到一个回应。
“你叫黎祖文?”他坐到靠近船头的位置。
女子只是回头,和之前一样,看了看这位无家可归的年轻人。江淑再看向那玉佩时,却怎么也寻不到,更别提玉佩上的字。
“你去轩城吗?还是说,你是清星苒的仇人?”他觉着自己的心紧。“或者,认识清符或者乔安染?”
“江淑,对吧?”她总算是开口了。
“······”
黎祖文起身,走入船舱,将斗笠晾在雨里。
“乔安染是你师父,清符是你师娘,清星苒在名义上是清符的姐姐。你是江淑,是江家唯一的后裔。廷兰道来拜访过你们,跟你们说了霖莘退位的事情,所以你开始前往轩城,要杀了这个孤傲的皇帝。当然,按照你师父的那套,霖莘是屠杀你血亲的仇人。而之所以你没有走传送驿站,是因为你师父想要你多看看风景。”
“是。我跟清星苒根本就只有一面之缘······但是——”江淑的手指开始不断摩挲桌上的小茶盏。
“但我已经观察你们有段时间了。清星苒也一直在等你师父的信号,前天晚上,廷兰道来过之后,她就知道你会启程,所以故意创造了一场‘不太成功的偶遇’,也就是你差点被她的小蝴蝶推下屋檐那次。”女子倒茶。
“她当时没被师父砍成两截已经不错了,不见得有什么厉害之处。”江淑嘟囔道。
“你师父会伤她?”茶汤在灯火里摇曳一篮梦境,伴着女子轻声笑。“江崽,乔安染就算把你扔上街也不会对清星苒如何。”
“为什么?”
黎祖文摇头,不作回答,留江淑自作思索。
山走得慢,小舟走得更慢。
不知是雨水阻了小舟,还是小舟袭了雨。
“清星苒是你师父的护烛。”黎祖文一抬手,那些盘子就随之飞过船舱外雨水,洗澡似的又回到桌上,叠好。
“什么是护烛?”
“一种契约。缔结的人相互守护,任何一方不能够独活。换句话说,要是其中一位没命了,另一人也会郁郁而终。”她指指脑子。“大概就是这里会受到影响。”
“我师傅和她缔结契约做什么?”
“因为,他是胆小鬼。”
“啊?”
与此同时,清脆的木质碰撞声令江淑警觉,但黎祖文看起来倒是悠然自得。他起身,探出脑袋,却恰好撞上了灰麻布衣陌生人。
栀子花香散入鼻腔,混着雨水的腥腻。
少年顷刻间抓剑,正要出招时,那人开口道:“真以为辉河只有你做渡客?”
抬头,被雨夜模糊边缘灰色变得清晰。
“这下有两个人陪你去轩城,怎么样?”黎祖文瞥了一眼江淑。
“淮云。”灰衣女子在雨声中轻声道。
江淑有点搞不清楚情况,但看黎祖文没动作,也估计淮云不会对自己怎么样。
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迹象。
淮云对着那小舟蹬了一脚,取走立在船边的杆。江淑能感觉到她并没有异能——或者说,没有和他们类似的力量。
“别盯着我看,想想怎么对付霖莘吧。”淮云也坐到了船篷里。
现在,小小的空间里挤着三个人,有些闷热。
“玖瓷的高手,听说是从轩城养出来的,正式介绍一下你的小组成员——淮云,淮希和。”
“祖文,清星苒死了,你还要留多久?”淮云脱下外衣。
湖水一片氤氲蒸腾。
“马泽留多久,我就会留多久。”黎祖文抬头看了一眼江淑,又变戏法似的从茶壶里倒出热汤来,摆在三人面前。
明明刚才没有茶壶的。
“马泽?”江淑并不知道她们在谋划着什么。黎祖文总让他莫名觉着后怕,而现在又跳出来一个淮云。他不承认自有杀心,但手未曾离剑。
“我在霖莘那里叫马泽。”黎祖文一抹脸,立即变了一幅模样——长发如丝垂落耳畔,眉眼深邃有神,而那双如同瑰宝的青蓝色眼眸叫人难以割舍。双眉微蹙,中庭雅和,却不似伊国境内人。
再一抹脸,又是那副冷冰冰的女子模样,叫江淑摸不着头脑。
“等雨停了,估摸着也距离彼岸不远,我们会先后经过秦城和玖瓷,”淮云一理衣裳,正坐小椅,玉手置于腹前,好似行礼。“届时,会带你好好逛。你或也有寄托在身,我等不为干涉,放心。”她又向着江淑轻言细语道。
“此次各位前往轩城,霖莘大约已知情,霖幽,”淮云看了一眼黎祖文,“也就是现任神讯者,暂未有所表现。从轩城来,我自然也听闻些小道消息,不必对我有所忌惮。如若怀疑,斩我便是。”
江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龄和自己相差无几的女孩子在说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只知道,这一路上多了一个人。
多了一丝生机,或是增了几分提防?
“马泽是谁?”江淑看向湖面,哪怕模糊不清。
“霖莘信得过的人,算是我半个家人。”黎祖文在船篷里起身,理了理衣裳,走进雨中。
“她一直都这样屁股对人吗?”江淑问淮云。
“这不叫屁股对人,她只是不太喜欢说话罢了。”淮云轻声叹息道。“黎祖文这个名字和你的名字差不多,都是不能提的。”
“她也是孤身一人吗?”
“祖文只是不属于这个世界而已。她总是孤身一人。”淮云摇了摇头,把腰间的针织香囊取下,放在木桌上。“送给你的,没毒,包的是晓玉花。”说着,少女的脸上忽然浮出一阵红晕,又晕染开来。
“那花很难找。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送这个,我没办法收。”江淑有些诧异,没有伸手动那只香囊。
“嗯。”淮云迟疑片刻,竟眉间浮现出一丝不解,终还是拿回了香囊。她紧紧攥着那个小布袋,指尖泛白,仿佛期待落空的考生,踌躇不知如何是好。
江淑却顾不得这些。
少年等黎明,待归途。
“又来了?”
“李昭,江淑要回家了。”霖莘坐在墙角的木椅上。
“十一年,你等十一年,还念念不忘啊?”叫做李昭的人撇撇嘴,有些无奈。
“对那个白毛小子当然不会忘,”霖莘扯出一个笑容,“那时候还是个小崽子,现在竟已经——”
“霖莘,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
“······”霖莘低下头。
“我要跟你说多少次,多少次你才会听进去啊?”李昭将手中卷轴扔进壁炉火焰中,“乔安染他这辈子就种在华烽城了,不会来见你。”
壁炉里一阵噼里啪啦,火焰窜得高。
“他们走得慢,恐怕要花点时间才能回来。”霖莘又开口道。
“疯了······你当时就不该待在皇宫里!滚回你的周仪帐吧,去见你的三魂六魄!霖莘呀霖莘,乔安染有什么好,你到底要惦记他多久?!”
“李昭,我相信——”
“你相信他能明白?你相信一个二十岁被你一脚踢出皇城的人能明白你是在等他?你脑子有病吗?”李昭叹息了一声,“其他也不见你如此痴迷、顽固!简直是冥顽不化!你一共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十一年,你——”他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阵嗫嚅,喃喃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你还觉得奇怪?”霖莘似笑非笑。
“没救了,你们霖家没救了。这一个个的,最早,霖舒钰和江络萍,这俩也真是给你们开了个好头;最近又是霖筱——就是你那短命的姑姑,然后就是你父母,”李昭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将手中其余书卷全然扔进壁炉。“好好好,现在你也来整这一出!倒是很符合家族特色,你说呢?”
“······”
“你还去过上面,”李昭伸手,指了指天,“你还想知道你的命数?啊?我说啊,霖莘,这还需要那群老神仙告诉你吗?你自己不清楚?”他紧接着用中指二关节敲了敲木桌子,茶水溅染桌面。
“你心里有数。”他走近些,声音虚浮,仿佛从四面八方袭来,掐灭霖莘的念想。
“马泽在盯着,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斟酌。”霖莘也起身来,丝绸衣物摩擦的声响在夜里绽出光亮。
“你最好理性‘斟酌’一下。”李昭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