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灿灿宝座,金灿灿冠。
金灿灿的皇帝,有钱的官。
少年一步步走,踩入一片猩红,任由泥土粘黏双腿,越渐沉重。
“江氲礼——”
少年回头,空无一物。
金边镶嵌的猩红毯,在步履间铺开,不见尽头。
“瑜琏!”
“谁?!”江淑受不得这似远似近的叫名,尤,唤其姑姑大名。
金灿灿的殿堂静悄悄。
白玉支柱黑金帘,翡翠长刀青绿窗。
定睛一看,那宝石花纹狰狞变化、诡谲妖娆,吓得江淑差点儿没晕倒。
周围腻热闷沉。
金灿灿的鸟儿低声唱——河儿宽,海里深,江尽干,怪哉,怪哉!
江淑想用剑,右手却被剑柄融化,失去知觉。手臂狠劲儿一拔,竟仅剩骨骸尚且能动弹,皮肉浑然是黏在剑柄上。
“你咒我,你咒我姑,你还咒我爷爷!死鸟!!”他往这金鸟儿扑去。
它也不躲,一碰,就成了泥。
歌不停。
失去右手皮肉的少年挣扎着,双腿却被红泥桎梏,不得动弹。
“小宝,我和你舅舅出去有点事,给你带糖回来,怎么样?”江瑜琏的声音环绕着少年,他知道,这是她的最后一战。
他想伸手拉住走出殿堂的苍白色身影,但无济于事,甚至在红泥中越陷越深。
他那时,不过是哭闹着要吃点心,还要姑姑教自己吹个糖人儿。
要是,再勇敢一点,是不是就可以——
······
白骨枯烂在泥潭中。
他浑身血肉被拉扯脱离骨架,而依旧阻力无穷,仿佛时间深渊,无从挣脱。
爬不过去了。
“死鸟,畜生!”
少年的怒吼回旋在无尽长廊中。
“我杀了你······咳-咳咳——”
红泥已然漫过下唇。
忽地,好像抓住什么东西,他本能地一拉,眼前又是熟悉的船篷内里。
而他拉住的,是针织物。
江家小孩儿定睛一看,那针织物有半米长,而尚未完工,另一头是一对银针与一双手。
再往上看,则是无奈的黎祖文。
“梦挺带劲儿啊,少年郎。”她皮笑肉不笑地拧着脸,“淮云正在修船。你刚才突然出手,给小船凿了一洞,鱼都漏进来好几尾。”
“那······没打到她吧?”江淑不知如何是好,即坐起身,松开了针织物。
“当然没有!不然的话,祖文哪能让你喘气儿。”淮云忽然从船头方向的帘子中探着脑瓜,眉眼弯弯。
江淑往后缩,分明是被吓到了。
“你只是砸开了一个小窟窿,就在船篷上,我接上就行了,不然得漏雨,哪有祖文说的什么鱼啊!你注意下次别砸船舱,这我和祖文都修不了,是吧?”
“嗯。”黎祖文脸上那挤出来的一丝善意即刻消失。
江淑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着。梦境本就叫他惊魂未定,再被这样“善意”地一吓唬,他差点背过气。
“什么时候了?”
“快靠岸的时候。”淮云窝进船舱,盘腿坐下。
少年反方向挪了些。
“华烽城有人来追,就等我们靠岸。”黎祖文继续织着,“你护着淮云。”
“啊?”
淮云瞬时黯然。
“来的追兵不少,但三日前你已与他们交手,也就那样子。”黎祖文忽略掉他的疑问。
“但淮云是玖瓷的人,这——”
“上船的时候就已经算是我们一伙通缉犯打窝。”淮云把袖子放下来,理好自己的长发。
“关于玖瓷,乔安染没跟你说过吗?”
“从未提及。”江淑不知为何有些后怕。
先前,他惧追来之人暗中行刺。
现今,可怖之物,正为师父。
停靠岸边,小船随浪推岸起伏,晃晃荡荡,不得定。
黎祖文先一步跳上岸边石头,一脚蹬走小舟。
江淑轻盈上岸。
淮云不慌不忙,踩着石砺和湿黏泥巴,踮着脚,也随上二人。
“秦城的牛肉包子是最香的,你知道不?”淮云提着裙子走在江淑身侧。
“没尝过,不知是何滋味。”江淑并不看淮云。
“没尝过?那就这次试试吧!来都来了,不吃点好东西总是说不过去的,懂吗?”淮云那双眼还是锁在江淑身上,锁在那斗笠里,帘幕中,若隐若现的脸蛋子上。
“这里需要货币吗?银子之类的,需要吗?”江淑停在了城门前。
“这里还算远离边境了,自然是不需要的。往后,也都不需要了。”淮云伸出手,对着城池方向比划比划,掌心便浮现一靛蓝浮萍纹,转瞬即逝。
江淑还愣站着。
“刷身份证。举个手,不然会被赶出去。”淮云收回手臂,整理衣袖。
少年并未离开过华烽城,自然不知道这些个规矩是什么。但那“身份”,对他好似一道雷劈,令这人说不出话,不知如何是好。
要是被发现,会不会就折这儿?
见少年迟迟不动,淮云竟忽地抓住他手臂,用这只爪子跟秦城打了个招呼。
“你!”江淑挣脱她的手,帘幕下的俊俏脸颊一阵扭曲。
“干嘛?没问题啊,都没有预警,你手心是什么连我都没看见,你干嘛这么大脾气啊?”淮云好似受了委屈,接连反问江淑。
“你这不等于自报家门给所有人了?!”
“吵吵啥呢?这也算是你第一次出来玩儿,怎么整的跟要宰了你似的?”黎祖文瞪了一眼江淑,也依着惯例挥手,只是,她手心空无一物。
竹林里的小蛇簌簌惊走,吓得鸟儿振翅离去。
周围行人议论纷纷。
正午,清风拂面,哪来如此跋扈少年郎?
二人并肩走,各自怄着气儿。
进了城门,地界与外层看来大相径庭。两侧商铺上下三四层,不齐不突,点灯熏香,蒸汽袅袅,各家各户自有所长。
交互之物竟不沾钱币,有所需,即刻取。
出来那一笼笼大热包子,在众人的取食中,也无一被挤压落地。蒸主见自家食材受了认可,也打心眼里乐呵。
更有甚者,本还捏泥人儿,恍地又拨弄些花花草草,打烙红铁,造一把利器。
如此奇妙,江淑是未曾见过,而淮云仍低头不语。
黎祖文拿来了两个包子和几杯苹果汁水,递到二人手中。
“真不要——”江淑刚想说什么。
“拿需要的量就够了,别打包带走,不合规矩。”黎祖文盯着江淑说。
“他生怕被捉去,畏手畏脚,可不会多拿。”淮云忽然躲到祖文身侧,嘀咕着。
帘子里,少年的脸蛋子红透了。他不知道淮云为何盯着如此一个小疙瘩,淮云也不知道江淑为何进城就发这么大脾气。
“哪这么胆小……”江淑轻声埋怨。
三人在市井喧嚣里格格不入,正如静默的铃,落入喧嚣风暴。虽不过春风软,但尚见冬花颤——是此处所见迷乱了江淑所思所想,还是他望眼欲穿的迷离过往?他不知晓。
“一定要这样走到轩城?”江淑耐不住,问道。
“怎的?不想动腿?”淮云接话。
“黎祖文可需不着全程步履蹒跚。说不定,一个响指的事儿,就到了城里。”
黎祖文侧盯了一眼江淑。
“乔安染想让你见见世面。”
“那是他托付给清星苒的事儿,与你恐怕毫无关联吧。换句话说,你杀清星苒的时候,就该连着我也毙了。”
“祖文和清——”淮云的嘴被祖文的肉包子堵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清星苒为什么在这个节点来接你吗?你知道为什么你师父不愿亲自带你去轩城吗?路上清星苒代你背了李老臣的债,你真觉得她是出于对你的……关心?”黎祖文白了一眼江淑。
少年人确实从未考虑过这些,但也深知此人之话不可全信。他不知师父现今如何,也不知清星苒究竟和黎祖文结下了什么梁子,更不知道那所谓师父与霖莘在十几年前有何关联。
正午后,三人歇脚于一处客栈。
“我和淮云一间,你自个儿住去。”
江淑不作回应。
筷子尖儿拨弄着花生米。
淮云轻拉江淑衣角,眼神飘忽。
祖文瞅见,将手中的瓜子壳往江淑的佩剑上弹去。
“掌柜的,还有面么?”从门廊传来的恶意随着声音刺入江淑的脑门儿。他能感知到,有几双眼睛钉在自己身上,却不敢动弹。
“有,但不多,您这四五人,恐怕是不够的。”
“肉呢?”
一股寒意爬上少年的神经。
“出门儿左手边,运气好能有。”这声音和原先的浑然不同,更像是,二十来岁的小伙。
那伙人前脚刚跨入门厅,后脚就拧巴着离开。
江淑透过琉璃小杯的倒映见着了那个男子。而那人突然与江淑的视线交上,不过一刹那,也让这涉世未深的少年郎动弹不得。
又冒出来个什么东西?
“祖文,淮云,还有这个……符染,对。”这人在江淑对面忽而坐下。“怎么样,秦城包子好吃吧?”
“跟得紧啊你,不是说到洗语关再来吗?”祖文将茶盏推到男人面前。
“这不是怕你们被饿死了,特意来陪嘛!”他也不客气,一触那茶盏,茶水成了红色果水。
“怎么称呼?”江淑问。
“叫我小天鹅啊,也可以是天哥。”
江淑有些后悔问这么一句。
“开玩笑的,天枢,宇天枢。瞧你,戴帘子我都看得出来,愣成那样。”宇天枢弹了一瓣瓜子壳,正中江淑眉心。
“璇姐又去打鱼了?”淮云细声道。
“当然,说到这个,你们吃鱼了吗?这几天辉河的鱼正是最肥美的。”
“……你还挺自来熟的,这位天哥。”江淑的声音着火似的变了调。
毕竟被瓜子壳弹了两次,他愈发觉着自己是进了什么圈套。
“还行吧,反正你也没几个熟人,多个自来熟的朋友,也不算坏事。”天枢压低声音道。
“你——”
“你们俩通缉犯先和睦相处一下。”黎祖文劝道。
这一出,江淑和宇天枢都哑火了。
“你易容还学的不错,就是呆愣了些。”祖文向着天枢挑眉,转而又向江淑,“而你,人不大脾气倒不小。”
“我看你俩迟早也得打一架。”淮云小声嘀咕,眸子却锁在江淑身上。
戴着斗笠的少年即刻端起桌上的花生碟子,两步并作一步,飘进客房。
不用猜也知道,他生闷气呢。
“天枢,说正事,三河栈道还能走人吗?”祖文从锦囊里抽出一段锦帛。
“真打算走这条路?”
“祖文,江淑能行吗?”
“这就得看他是不是纯种小白鸟了。”她摊开布匹,山川河流由她手心微光所塑,细细红线从华峰城直穿入轩城。淮云拿出银针,轻轻拨弄那根红线。
“但他现在的力量根本不足以让图腾复苏吧?再加上他没有直系亲人了,霖莘还盯着呢。”
“盯着的不止霖莘和李昭。”祖文瞥了一眼淮云。
“霖幽也看着呢。”淮云小声道。
黎祖文的眸子忽地暗下几分。
“他们不是一起的?”天枢直勾勾盯着黎祖文。
她手中的微光猛然刺眼了些,旋即恢复平常。
“天枢哥,”淮云冲着他摇摇头,“你回忆一下……”
“黎,这次回来不只是为了带江淑,对吗?”
“……”
“宇天枢,别再提那事了……”淮云依然劝说着。
“我——”
“清星苒已经死了,乔乔当然也活不了多久,毕竟江淑那少年意气可不会屈打成招,师父就是唯一与他关系亲近的人。依照乔乔性子,估计帮徒弟解决一波后患也就差不多该驾鹤西去了。”黎祖文收好了地图。“他反正不会等霖莘,李昭也只能盯着,不能出手干预,这也是他们的规矩。”
“貔璇邹很快回来,朝廷和地方的探子咬得紧,这个客栈暂且在她的庇护下。”天枢也只好岔开话题。
“……我先上去看看江淑。”淮云说着,提起衣裙,踮着脚尖走上木梯。
“宇天枢,别让我反悔太多。”黎祖文见无他人,便用那双灰绿色幽灵眼眸凝注男子,让他浑身发颤。
那是一双不属于这个国度、这片地区、这层社会的产物。
“……”怵坐一阵,宇天枢才缓过劲儿。
“江淑对这些招数太过生疏,况且乔安染自己也不会江家的东西——至少会的不多。他那身子也是弱不禁风,我的剑要穿过他是轻而易举;再者,他的反应速度实在震撼无比,南二阁养的树懒见了都得乐。”黎祖文调侃道。
“那你带他去面对霖家?”
“当然,他不是想去吗,我就……顺水推舟,何乐而不为?”
“你只需要他能在霖莘手下活一会儿?”
“不。他只需要到轩城就够了。”黎祖文嘴角上扬,勾出古典美人儿的笑。
“黎祖文,你真是一点儿人性都没有吗?你会带他走过这么多地方,难道你就学不会怜悯吗?他不过十四岁——”
黎祖文笑意渐浓,索性抬眸,迎着窗棂溜进的一丝暖阳,将她深深绿潭一般的眸扎在宇天枢的眼里。
“你告诉我,如果江淑还有得选,”她平和道,“清符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