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淑觉着寒凉,而清星苒回眸瞥了一眼他。夕阳金橙色薄纱里,恐惧乱他心弦。
忽地又一阵清风拂过,将清星苒的叹息带到他耳畔。
“老人家,您之前,在轩城——”话音未落,银光闪至,江淑本能抬手遮眼。
是短刀出鞘划破音障的刺耳声响,惊飞树枝上栖住的鸟儿。还未等他放下手来,便只嗅到铁锈味儿。喂了人血的刀刃映着金光,映着李老臣不再动弹的身子。
“下马上船,该渡河了。你犹豫太久,这人已经准备拔刀,你竟还想着要试试运气!”清星苒翻身下来,脚尖轻踢尸体,确认咽气。
“清星苒,他可能根本就不是我要找的人!这世界上有这么多的李老臣,朝堂上多两个,又怎么了?!”江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脑子里一塌糊涂。
“江淑,江淑啊,你自己听听你姓甚名甚哪?”清星苒动动手指,一缕青色烟尘托起老者尸身,又浸入湖水。“乔安染不甘于现状,我看你倒是乐意得很!你看他面善是吧?那朝廷上面善之人还少吗?江家死的人还少吗?!”
江淑浑身一震,竟僵坐在马上说不出话。
“怪不得你那师父还要我给你带路!昨儿以为你只是呆瓜了些,没想到你这般胆小!”清星苒拽下马匹上的行囊,瞪了一眼还安坐如山的江淑。
“照你这样,那名单没解决一半,你早就死翘翘咯!”她灵动的眼眸更是晶莹,胜于昨夜。
“清······星苒,你,你这个吃人肉的颠子!”江淑拍了一掌马背,借力腾空而起,拔出匕首便飞身刺向女子。她一见这少年义愤填膺,便往船上一闪,量他江淑不敢破了这小舟。江淑却不认,脚尖点地又刺向清星苒。他正不解为何女子不躲,下一刻,就被船沿绊倒,好不难看。
“妖精,你这妖精!前夜要我性命,今日又滥杀无辜,草菅人命!要是师父在,迟早收了你!”江淑昂着脑子不断咒骂着清星苒。
“拉倒吧你,乳臭未干的小崽子!剑都拔不出来,还张嘴嚷嚷。”清星苒单手拎起江淑,叫他四肢悬空,神情呆滞。
“方才那人就是你要找的,我在朝廷上见过数次,上书屠江家的事,他有一腿。”说着,女子将少年平稳安置船上。
“你,昨天酒铺——”
“啊对,我在啊,我就是被派来捉拿你的本地官儿之一。”清星苒打量一番倚坐在船里的江淑,捡起撑船竹竿。
“那群黑衣的家伙,都是来捉我的么?”江淑看四下无他人,船舱也有帘子,便取下掩盖白发的草帽。
“都是我的同僚,这么说,多少有点不太尊敬。但是呢,他们完全没有活捉的意思,上面也是这样下令的。”清星苒撑船离岸,河水舔舐着船身,托举其重。“你第一次干这种事,不懂分寸,走得太迟了。要是再拖延,不知有多少巡员赶来,到时候,你可真受累。”
“那,一直都要警惕吗?”
“······”清星苒回过身去,恰好对视上江淑那双浅色眼眸。
她又看向河水,许久不出声。离岸,船杆荡开水中绿藻,波澜一同淹进余晖万里。
江淑点染船头挂灯,暖光爱抚少年人脸颊。苍白睫发盛金跃动,在眼眸间流转的点点泪光再塑一镜,绘灯盏竹林远去。此时,夕阳里,鎏金枝叶好似千军万马之甲胄,加冕水面光波澜澜,踏破浪轿,直袭这一叶扁舟。
斜阳恰在云雾那端,而穿云落空,伴旅人左右。
符染从未离家如此。或,他并无归宿。
夜幕卷走世间最后温存,造个梦境给远行之人。
白发少年坐在船尾,双腿挂在外沿,脚尖时不时触弄河面,留下转瞬即逝的水波。
鸟在山林高谈阔论,鱼在潭湖嬉戏打闹。旅人形影单只,踏足未知。
“不休息,你就来陪我数星星吧。”清星苒轻声道。
“嗯。我们会有危险吗?我是说,在夜里的话。”符染起身,穿过船舱,来到船头。
“怎么?紧张?我看你还是怕我会对你动手吧?”女子看着湖面,侧身而坐。黑色薄纱随微风飘动,轻灵雅致。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是帮你师父。他才是个可怜人儿!你师娘也是,清符本可以安度此生,却非要把你给抱出来——”
“是因为我,我知道,她如果不带我走的话,也就不会被找到了吧?”
“你师父这样跟你说的?”
“那不然呢?”
“就算她没有带你走,也没办法过什么安稳日子了。最多,也就多活一阵。”
“她,难道不只是江家的侍女么?”
“这么说吧,你见过除开你师父和师娘之外,还与江家有直接关联的人吗?”
“······”
符染愣了片刻。
若是如此,为何霖莘毒杀师娘却不愿将师父也一同除掉?
既然知晓师娘的存在,为何,不一同灭了我?
“廷兰道还活着,我知道。”
“嗯。”清星苒只是哼哼道。“你坐到船沿来,数星星。”
“星星是无穷无尽的,数不了。”
“废话。”清星苒头也不抬。
符染还是动了动屁股,与女子一样坐到了船沿。
一望,便见千万璀璨,似花开刹那,星华不断,散落满镜。若非远山,怎可分清那玄黑幕布归属何处?
耳畔水声踉跄不绝,符染不知船将往何处,但看河将送他何处。
月光织起清波,点点落人间。遥望天上宫阙,不见嫦娥玉兔。
符染看天上一月,辉河一月,竟这般颠倒。
“别晕船咯!我才懒得照顾你。”清星苒一句话将他拉回现实。
“傍晚,那个老臣的事情,应该朝廷也已经知晓了,恐怕接下来难办。”江淑小声道。
“你这人怎么跟你那师父和霖莘的结合体一样啊?优柔寡断还折腾自个儿,咋地,你要去自首?看星星就看星星——”
“我不想!我不喜欢,不想数这种东西,没用的。”江淑厉声道。
“又气鼓鼓了,谁刚才看得痴——”
“之前——没有见过而已!”
“小孔雀。”清星苒嘟囔道。
船上又静了。
浪推搡船身,似摇篮,旖旎卧睡在自然母亲的怀中,忘却刀光剑影。烛光拂去疲倦,花香两岸镇。
“诶,你说,”清星苒转过身来,却瞧见少年已昏昏入眠。
刹那间,江淑睁眼,却见白雾弥漫,半掩轻舟,看不清山外山。
青蓝花藤蔓忽地驱散白雾,铺满河面。四周纯白无瑕。
江淑起身来,跨出小船,踩在藤蔓上。
这,能是什么地方?
“清星苒?”
回声激荡开浪。
“师父?师娘?”
少年趴在藤蔓上,试着离开此处。
他凝神向藤蔓间观去,下面却是无止境的黑暗,又好似有星星点点,不知为何物。伸手,凑近,让指尖穿过阻拦去触碰光亮。失重瞬间包裹了少年的心,缝隙被无限放大,下坠感虚实不分,他只见那星空浩瀚无垠,却无他一隅容身之地。
白发随风飞舞,尽数散落入梦境星空。
“数星星,数完了,我就回来,数吧。”
他竟然叫不出声,只好勉勉强强再次伸出手,指向星辰。触电的痛感瞬间击破指尖壁垒,他看着自己拔出匕首割断食指,炸出一条黑色鳞片的龙,血浆四溢。而他感到身后有活物,扭头向背却被堵住嘴,眼球脱离眼眶,视角被鲜血染红尔后撕裂纠缠,酸痛干涩。
“喂!喂喂!小孔雀,小孔雀!”
谁人呼唤着。
“江淑!”
视线由泥泞转为现实,一阵天旋地转袭来。符染觉着胃里东西都往上涌,清醒后一把推开坐在身侧的清星苒,爬到船尾,对着辉河翻江倒海地呕吐。
“噢,我们一起吃的馄饨,怎么你吐成这个样子。你晕船?刚才都睡着了,怎么会呢······”
“咳咳,咳,你,你为什么想数星星?”江淑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
“啊?这个,我睡不着没事儿干就数星星。怎么问这个?”
“我做梦,刚才,”江淑擦了擦嘴,面色发青,“有人跟你承诺过什么?”
“什么?你脑子晃糊涂了?要不是你师父想让你多看看景色,就不坐船了,省得你吐得跟我虐待了你一样。”
“不说别的,这还有多久,我怕要是有人追来,我们——”
“看景色也就看看吧,要睡觉要休息就去,有追兵追来了再说,怎么这么焦虑?”
“清星苒,有人来了。”
女子立刻起身吹灭小灯。她远远看见一小舟,无船舱。不,那只是一根竹子,上面站着一个人,人身边还飘着一点火光。
那人莫约是看见小船熄了灯,即刻冰层从其竹舟下蔓延开,冻住湖面。
“order-fog”清星苒小声念叨。
又是一句咒语,原本清澈的湖面起了雾气,掩盖冰层的蔓延。
江淑去船舱拿起剑,而一转头却看不见女子。白雾弥散,船无主地飘荡在河上。
“清星苒!”
无人回应。
船边突然撞上何物,江淑一看,是浮冰。他听见远处有兵器碰撞交锋的响声,便向着大概的方位招风去,雾气不禁吹,也就被劈开一道小径。凝神见,二人正交手,而清星苒已落下风。
刀剑交锋间,少年感知到从未如此生动之敌意。浓墨重彩谱写诗篇的师娘与师父从未教导他何为宿敌,他只知,霖莘主笔,便是灾难。
“符染,回去!”
一银白暗器击碎空气,呼啸过他耳畔,惊得少年双目圆睁,刹地躲入船舱。伸手一探,发尖湿润,竟是那人的寒意。斗笠一戴,他窜出船舱,恰立于船头,却见鲜红。
那靛青衣衫之人即在符染视线尽头,左手提一人头,不禁辨别,便是清星苒。
寒霜冰封截面,炙热流动的鲜血仍然冒着气儿,仿佛刚出炉之美味。
冰面上卧着一尸,着黑纱,窈窕飒丽,右手短刃倒映凄凉。
“啊······啊,清星苒,你,你杀了她?”他明知道自己的声音不会穿过如此遥远的距离,似乎还是想要追求一个确切结果。
靛青转身,与他相同,戴一顶斗笠。
他喊不出声来。四下无人。
少年哪知这是何种感受,好似并非悲哀,大也算不上怜悯或可笑。他全然忘却身侧剑,更瞧不见那剑鞘松动,大可拔剑而出。
身子僵直在原地,无法动弹,无从控制。
大雾被月色驱散,月盘空中挂,月光冷沙沙。
要葬在河心?
看那波光粼粼,就像骨灰一把把。
符染后退。船与冰碰撞的声响被心跳掩盖。
一眨眼,那靛蓝身影却消失无踪,惊得少年胃里绞。若非寒冷逐渐吞噬感知,他或许还会怀疑这是否为梦境。
“出来!”
无人回答。
符染忽觉身后有人,索性猛地一踩小船板,船头吃力,船尾扬起,水漫入小小船体。少年借力起跳,「通目」一见,身后之人却不在原地。
落于冰层面,他看四周,除开破碎浮冰,只有星月相伴。
芦草声轻叩心扉。
他转身,也不见了清星苒。
“滚出来!”少年歇斯底里道。
虫鸣不停,月色依然。
一股凉意浑然深入表层,击碎心中堤岸。正当他不知所措时,细碎脚步声闯入耳畔,他远远见那靛蓝身影忽闪飞近,来者不善。少年即刻举起长剑,右侧后退半步,以剑锋面敌。
他分明看见那身影落下一抹残缺,如此疾速。江淑抡剑,银光由下至上,击上那人的短刀。金属划磨刹那,对手借力上翻,少年虽松力却躲不过左肩被那人一腿刀劈中。碎骨的剧痛叫他咬紧牙关,左侧身躯瞬间沉进一片昏沉,无法再动弹。那人快速蹬一金符文,闪回至江淑身前,手中短刀凝上一层金光,炼成黑剑,映丝月光,锋利无比。
江淑右脚猛地踩下冰层,汝瓷蓝受他所愿,构出路径。不容片刻迟疑,他随路径跨出,一道残影伴随身后,他已抢至对手面前,右半身躯将全身重调配,赌上一剑下劈。不曾想,对手侧身闪躲,紧接出刃。黑剑嵌入江淑胸膛,叫他无从发声,更无从呼救。更可怖,他只觉得浑身力气被一股脑儿抽离,四肢也逐渐失去知觉。这不过眨眼之间。
剧痛在大脑意识到生命受威胁时开始泛滥。江淑不知面前是何人,只知自己不论从力量、速度、技巧或是经验上都全然不足匹敌。
师娘被毒杀,师娘之姐又为自己而死,师父恐怕也麻烦缠身。
路途未半,折失亲众,何等无能!
剑刃抽离,带出一片鲜红。洒落冰面的液体仿佛玫瑰,铺满灵魂往生之道路。
意识模糊。
江淑只记得,最后,一半是黑白冰面,一半是夜空下,愈发逼近的靛蓝。
灰鸽扑扇羽翼,停落在木桌角。
桌上置一镜,镜映红木房梁烛火温。烛火倒小潭,潭边卧君王。
“过来,过来,小胖胖,让姐姐看,”鸽子咕咕,扑棱翅膀,落到她木卧榻上,“到辉河的话,还真是快,也不知清卿是否在伴······这笔迹,丑陋模样,虽有几分可爱,却远不及清卿。”
“图安,依我所算,马泽也该与小队汇合了。”霖莘沏茶,看水汽突突不停。
霖幽笑意渐凉,双眸落那潭里,看锦鲤小嘴闭合。不知谁人多情,她眼角渐红,双唇微张。
“哥,那······清卿,无法再与你我品茶了,是么?”
“嗯,清卿爱山水如画,身入画中,未尝不可。”
“那也是极好极好······不过,到时也只能泼叶辉河,权当与卿共饮一杯,如何?”
“哥就替图安留些香茗,等避暑时,去陪陪清卿吧。”
女子点点头,半闭上眼睛,倚在锦枕上养神。小胖胖也窝在主子的枕头边去,眯着眼睛。
雾气纠缠的楼阁禁锢纯粹与真相。
轩城的雨,熬人得很,要将天地酿成一坛醉浆。
昏昏沉沉的睡神挽留坠入深渊的旅人。
霖幽虽静,却无从渴图安宁。
待小妹安眠,霖莘把被子为她披上,驱散这院里小雨。他蹲在小妹身侧许久,不逗锦鲤,也不惊信鸽,终也只在她额发上落下一吻。
后,他起身,踏青石板离开小院,披上一身夜色,望了望城外方向,却只见得万家灯火。
穿过无数廊道,霖莘叩开一殿,未燃烛光。
关窗,拉帘,合门。
“李昭,”霖莘迟疑道,“还是去一趟东总阁吧······让那些信人不要再插手了。告诉他们,再要往伊国扑,就跟清星苒和清符开茶话会去。”
月光将霖莘描得冷峻。他将高柜里的小木块儿放在桌台上,看火焰一下子吞噬这小东西。
燃烧一半后,火熄灭,影消散。
房间已无人,空留焚香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