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是被活生生疼醒的。
甫一醒来,只觉仿佛全身上下每一寸骨骼经络都叫人打断了,阵阵剧痛尖锐地在这具不堪一击的躯壳中激荡叫嚣。
她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手指不慎划破个口子都要叫上半天,更不要说这么厉害的痛法,当即头晕眼花,几乎又要昏过去,忍不住呻吟一声。
一个声音在她身边响起:“你醒了?”
辛夷从那阵眼花中慢慢清醒过来,重新有了焦点的视线缓缓上移,看到了君不器的脸。
“我骨头是不是断了?”她虚弱地问道。
君不器见她神志还算清醒,松了口气,道:“没断,只不过那一下摔得有点儿狠,缓缓就好了。”
君不器扶着她坐起来,辛夷才看清这是一个不大的山洞,自己正躺在一张石榻上,洞中空地上燃了一堆篝火。
雪野蜷缩在角落里席地而坐,眼巴巴地望着她,似乎想靠近却又不敢,跳跃的火光消融了他那冷若冰霜的气息,脸上的神情分明只是一个做错了事等着挨骂的孩子。
辛夷勉强笑笑,对他道:“你坐得那么远,火生起来是要烤谁呢?”
雪野显然没想到辛夷仍会这样温声软语地对自己讲话,面上微怔,嘴唇颤了颤,却仍是沉默。
他不说话,君不器可忍不住了。
他心中窝火早不止一时半刻,只不过辛夷昏迷许久,吉凶未卜,没有心情翻脸。眼下众人俱已无碍,那团憋在胸膛里的怒气怨气忽而暴涨,轰地炸了。
“跟他客气什么!”君不器眉毛一竖,怒道,“这个红眼病的小子不是好东西!”
辛夷被这突如其来的咆哮震得脑袋嗡嗡响,“哎哟”一声,捂着耳朵道:“你可消停消停吧。”
听她的语气竟似乎有向着“红眼病”的意思,君不器一怔,继续加码:“这家伙是妖!”
“我知道。”辛夷心中无奈——雪野的眼睛长成这个样子,傻子也看得出他不是人啊。但她没将这话说出来,顶着君不器满脸的不可思议,小声嘀咕道,“可他并没有坏心,就算是妖,那也是好妖。”
君不器简直气得跳脚:“你这才出门几天,就分得清妖的好坏了?”
辛夷安抚他道:“我看人一向很准的。”
君不器噎了一下,快要气倒了。
辛夷瞅准这个空隙,忙向君不器摆了摆手:“好了,有力气吵,不如想想怎么对付那条钩蛇。”
君不器好半天才将那销魂的一噎消化干净。
“这有什么难办的。”他道,“既然你也没什么事,我们这就出去杀了那个妖孽,正好回村里交差领银子。”
话音未落,角落里的雪野腾地站起,说出了长久以来的第一句话:“不可以!”
语气斩钉截铁,声音在洞中山壁间回荡,分外洪亮。
君不器一愣,神情蓦地阴沉下来:“那妖怪害了那么多条人命,血债血偿,天经地义,怎么就不可以?”
雪野不答他,只喃喃道:“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不然……”
君不器的手默默摸上了剑柄:“不然,你就像方才一样,阵前反戈,再来杀我们?”
雪野无力地闭上了眼,半晌,声音微弱道:“……姐姐会死的。”
洞内一时寂静无声,火堆里噼啪一跳,他的影子映在山壁上,被火光拉成伶仃的一长条。
辛夷蓦地睁大了双眼:“那条钩蛇就是你说过的‘姐姐’?给你取名字的那个?”
“它不是,姐姐是狐。”雪野缓缓摇了摇头,语气颓唐道,“但那具身体,是她的。”
那是一桩年长日久的旧事。
彼时他还是个鸟身,除了比平常的鸟稍大些,飞得更快些,并未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异之处。
鸡舌山清气缭绕,既宜踏青度假,又宜修身养性。俗话说近朱者赤,在这种地方待久了,但凡有点灵性的生物都能略有些修为。
于是有一天,他就撞在一只略有修为的蜘蛛结的网上,奋力挣扎却不得脱身。
眼看就要被蜘蛛抓去果腹,一个白色的影子突然从天而降。
蛛网一松,他跌入一个柔软的怀抱中,赤红的瞳仁里映出玉雕似的一张脸。
白衣少女眼睛里讶色一闪:“呀,竟然还是个奇涂鸟。”
他听得有些懵懂,头一回知道,啊,原来我是个奇涂鸟。
少女目光移到他之前挣扎时挣出来的伤口上,眉心微蹙,轻声问道:“疼不疼?”
方才那一瞬似乎全无了知觉,被她这样一问,他这才觉得,确实疼的。
她治好了他的伤,找到一个幽僻的山洞,用稍大的石头变了一张石床,一张石案,规格也就只能容得下一人一鸟。
他却觉得刚刚好,欢快地在洞里飞了好几个来回,最后飞上她肩头立住,轻轻啄一啄她的发鬓。
她笑起来,说:“你这么小,该叫我一声姐姐。可惜你实在太小,恐怕还不会。”
他不服,学着她的话,却果然只能发出啾啾的清啼。
那时正值盛夏,山上的七里香舒叶吐蕊,正是花事最浓的时刻。他却觉得,纵然满山繁花灿烂,都不及她万分之一。
后来有一天,她忽而独自离开了。
他那时修为还很低微,想找她也无处可寻,于是决定留在山里等她。
遍山的七里香几度枯荣,直到他终于可以轻轻松松化出人形,也不见她回来。
直到十年前一个飞雪如席的夜晚,他偶然在山脚处发现了一只重伤的狐狸。它尾部有八个断口,血液已经干涸,凝成触目惊心的痂痕,满身斑驳血色,几乎要看不出这是一只白狐。
他将白狐捡回去,细心调养,硬生生把它从鬼门关里拉了出来。
某日清晨,他像往常那样去摘了新鲜的野果。回来时,他的小狐狸却不见了,只有一个白色的身影,亭亭地立在石案前。
许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女子转过身来,画一样的眉眼比满山繁花还要好看,声音跟他记忆中的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她说:“多谢你。”
怀里的果子滚落一地,雪野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祈盼了千万次的重逢,竟然就这样发生。
然而更没有想到的是,她只知道他救了自己性命,却忘了许多年前的那只奇涂鸟,任他明里暗里提示了很多次,也没有想起来。
无奈之下,他也就认命,依然叫她姐姐,只是从前的许多许多事,她全都记不得了。
不仅如此,她变得不怎么爱动,也不怎么爱说话,只喜欢坐在树上望着天边,一望就是一整日。
雪野每天焦头烂额,想的全是该怎么让她快活起来。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一片尽是猩红的密林和树下一个墨黑的沼池,简直是开天辟地的一片景象,于是兴致勃勃跑去告诉她,邀她同去。
也是那一次,他才知道,原来这山里除了他们俩,还有别的东西。
昏迷前的最后一眼,他看到的是钩蛇尾上的毒钩将她高高吊起,张开血盆大口,吞入腹中。
“她,她死了吗?”辛夷颤声问。
雪野低下头,轻笑一声:“要是那样,我跟她一起死,就好了。”
他醒来的时候,看见钩蛇蜷在池边,蛇尾盘起,目光上移却又看见半个人身,和她的脸。
昔日清丽的容貌,如今却看上去浓艳无比,额上还有未褪尽的蛇鳞,仿佛怪异的纹绘,在月光中熠熠生辉,让人联想到蛇吻中森然的信子。
她那时虽重伤未愈,法术不济,但灵力强盛,钩蛇吞食了她,想要将这灵力完全收归己用还需磨合,于是全身心投入到磨合过程中,以致五感迟钝。
当它发现有敌人而醒觉时,他的手爪已经罩住它的命门。
这只利爪随时可以要了钩蛇的命,然而此时却在微微发抖。
无论如何,这是她的形貌,他下不了手。
世间任何你死我活的事情,一瞬间都嫌太长。这短暂的犹豫,已足够钩蛇明白自己可以活下来。
虽然被对方控住要害,“她”却没有一丝的慌乱:“你要是打下去,我会死的。”
雪野冷冷逼视住“她”:“那最好。”
“可是如果我死了……”钩蛇眼角浮起一点笑意,“她也活不成。”
就是这一句,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雪野极为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仿佛又回到了他这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那一日。
过了半晌,他才道:“姐姐还活着,只是精魄被压制住。钩蛇先前只能待在沼泽池里,后来即使借了那个身体,能暂时离开,时间也不能太久。所以我们立下约定,我帮它增益灵力,等它有朝一日能脱离沼泽,就从姐姐身上分离出去。”
君不器冷嗤道:“这算什么约定,明明就是胁迫。”
辛夷忍不住问道:“增益灵力?它究竟要你做什么?”
雪野静默了片刻,缓缓抬起头,赤红的眼睛里充满了压抑的郁结和痛苦,一字一句缓缓道:“对于妖来说,增益灵力最方便最快速的方式,就是食人心。”
辛夷脑中飞速掠过一个念头,一股难言的寒意蓦地从心口蔓延开来,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所以,那个空灵幻境……”
“是我做的。”他哑声道,“利用幻影把人引往沼泽,供它取食。万一有人偏了方向,就由我去拦截……”
他说到这里,不自觉地伸出右手,怔怔看了半晌,面色忽而惨烈异常,仿佛触动了内心深处某些最为不堪的回忆:“……把他们的心,硬生生挖出来。”
辛夷胸中一时气血激荡,五脏六腑都揉成了一团,仿佛已经亲眼看见他是怎样迅速利落地结束人的性命,开膛破腹,将那颗粘连着血肉甚至还兀自跳动的心脏,血淋淋地掏出来。
君不器沉默片刻,忽而冷笑一声:“好厉害的手段。”
说着,又瞟了辛夷一眼,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你不是看人很准吗?
“我讨厌杀人,讨厌挖他们的心。可……”他的嘴唇颤抖了几下,眉头痛苦地拧成一团,声音几乎已微不可察,“我想让她活下去。”
辛夷一时茫然失措,下意识望向君不器:“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君不器奇怪道:“看我干什么?到了这种地步,她们已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要分离妖灵又丝毫不伤宿主,哪有那么容易。要我说,不如一剑把那妖孽捅个对穿来得干脆利落。”
雪野闻言瞬间变了脸色,厉喝一声:“你敢?!”
君不器霍然起身,摩拳擦掌道:“想打架是不是?来来来!我先砍了你,再去砍了那个钩蛇,免得留下你们这两个祸害遗毒万年。”
两人四目相对,狠狠瞪了一会儿。雪野扭过头,语气生硬道:“没有我,你们找不到它。明天我就送你们下山,你们跟这件事,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说罢,他横看了二人一眼,转身出了山洞。
君不器方才还吹眉瞪眼剑拔弩张,雪野一走,他面色渐渐沉静下来,视线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辛夷默默瞟了他一会儿,正思索着该如何开口,却感觉有什么硌着她的手腕,伸手去摸,摸到了一颗圆滚滚的东西。
取出一看,果然是那颗晶石,真是天赐的话茬。
“这个还给你。”辛夷将那东西递出来,道,“幸好有这个东西,否则我说不定已经被幻境引到钩蛇肚子里去了。”
君不器再次把晶石贴身收好,却疑惑地瞧她一眼:“你们说的,到底是什么幻境?”
怎么,难道他没看到幻境吗?
辛夷心下疑惑,却还是答道:“你那时追着骡子跑进树林,就已经踏入了幻境,简单说来,就是能令人见到最想见的事物的幻影,不管不顾地追着跑——哎,你看到谁了?”
君不器本是一脸若有所思,听到最后一句,神色忽而沉了下去。
“没有谁。”君不器用力瞪了她一眼,“多管闲事。”
他撂下这句话,转身没走出两步,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
“其实此事并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对不对?”
君不器脚步一顿,却没有回答。
辛夷仔细打量着他的背影,小心翼翼道:“‘哪有那么容易’,意思是虽然不容易,但……”
君不器转回身来,皱眉看了她片刻,忽而道:“你说得不错,办法,我确实有。”
辛夷蓦地睁大了双眼。
“我门中有一种秘术,唤作‘分灵’,顾名思义,就是能将两个合二为一的灵体分离开来,一般是用来对付附于人身的恶灵,‘红眼病’说的那种情形勉强也算一种。”君不器道,“分灵需以血为引,这第一步,就是取血布阵,且务必一笔而成,不能中断。”
君不器神情虽一贯有些懒洋洋的,却情不自禁在空中比画阵法,一只手上下翻飞,虎虎生风,显摆得很。
“其次,就要在心中默想其形貌,唤其名讳,连唤九声,一声不多,一声不少。听着不难是不是?那我来问你,钩蛇现在何处,你知道吗?那人被吞了不止一朝一夕,神识安在,你清楚吗?况且这术法不比其他,对于施术之人有极大的损耗,一不留神还会遭到反噬,我凭什么?”
一连串诘问逼得辛夷一时哑口无言,君不器嘁了一声,道:“少胡思乱想了,那钩蛇确实是个麻烦,好在眼下她仍需血气供养,无法离开。明天下山之后,我们找到管辖此地的官府,叫他们封山。待到山中血气耗尽,那钩蛇自然也就灯尽油枯了。”
辛夷忍不住道:“可村长雇你除妖,你打算怎么交差?”
“我倒想一剑砍了那妖孽了事,那小子拼了命地拦,我有什么办法?”君不器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随即痛心疾首地嘀咕道,“又折三钱银子,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辛夷咬了咬嘴唇,斟酌道:“可就算通知了官府,但毕竟都是凡夫俗子,对付起妖类来,怎么也比不上……仙门子弟。”
君不器眉头一挑,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哦?你这是也要雇我除妖?那你倒说说,能给我什么报酬?”
辛夷听了这话,认真思索起来。
骡子已经丢了,且之前就许诺要送给他,自然算不得报酬;包袱里倒是有不少银票,却也落在了歇脚的地方。现下当真是身无长物,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穷光蛋。
但她还是尽力在周身上下摸了半天,终于摸索出硕果仅存的一包糖来,递在君不器手上——正是当时哄着村里孩子帮她到河边找人的那一种。
君不器手里托着那皱巴巴的糖包,表情复杂地瞟了她一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我只有这个了……”话说到一半,许是自己也觉得委实荒谬,她顿了顿,叹气道,“可我们总不能就这样置身事外。”
“哟,巧了,这回非得置身事外不可。”
说罢,君不器耸了耸肩,龇牙留下一个相当气人的笑,再次向洞外走去。
将要踏出洞口时,他忽又沉声道:“这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分灵之术若是顺利,自然是最好。可凡事都有万一,钩蛇也绝不会乖乖任我分灵,若中间出了差错,两败俱伤——那个疯小子像是已经魔障了,他怎么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