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高悬着一轮满月,月光被树影切成斑驳的碎块,不甚均匀地漏下来,映得林中一片影影绰绰。
君不器独自一人走在这片密林里,因月光正好,照明的灯笼也不曾带一盏,只背了一把剑,腰里系着一个青碧色的葫芦,一身再平凡不过的粗布短衣上沾着些尚未拍净的尘土,似乎是在哪里吃了点亏。
身后的树影沙沙一动,他身形稍一顿,并不回头,蹲下身子拍了拍鞋面,又在地上信手摸了一下,站起来继续前行。
走了有七八步,听得身后“锵”的一声,一道白光映得林中森然一亮。
君不器早有防备,心中暗暗道个好,足尖一点向前飞掠一步,瞬息间已在手中扣了几颗刚刚从地上捡起的石子。
这时方才回头,右手快速将石子射出,林中登时响起金石相击之声,他左手不知何时已从怀中摸出一张蓝色符篆,送到嘴边抿上一点唾液,双唇极快地开合,念了一个诀,疾喝一声,将符猛地贴向对方头顶。
中!
看着僵在自己面前的黄衣女子,君不器微微一哂,心满意足地扑打了几下衣裳,心道如今这妖虽然本事不济,倒也与时俱进了,还知道化个人形学人拿把剑呢,这样想着,又向她多看了两眼,终于渐渐觉出一丝反常。
定是定住了,怎么没有化成劫灰呢?
君不器疑虑地盯着眼前的女子,从地上捡了一段枯枝握在手里,慢慢去戳那个鹅黄色的身影。
刚要碰到她衣角时,女子突然“啊”的一声尖叫,饶是君不器胆大,也被这一声大叫吓得脚下一软。
黄衣女子“哐啷”一声把手中的剑扔到地下,将那张沾了口水的符篆撕下来扔到一边狠狠踩了一脚,举起袖子猛擦自己的额头:“恶心!你居然……下流!变态!”
君不器惊得往后退了一步,顿时结巴了:“你你你、你不是妖?”
“妖你个头!”
“那你是什么人?大半夜跟踪我,莫不是……”讲到这里,君不器突然做出一个顿悟的表情来,他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小的荷包,打开来抖了抖,语气诚恳道,“唉,我今天的生意砸了,实在是一文钱都没有。阁下是哪路的女大王?放我一回,下次我来,一定把这买路钱如数补上。”
说话的工夫,辛夷已捡起了刚被自己扔开的长剑,“唰”地向他一指:“补你大爷!你搅了姑奶奶的大婚,还有脸问我是什么人?”
君不器一怔:“我几时……”
他正要争辩,突然想到白天里捉妖时冲撞的那一支迎亲队伍,一时间福至心灵,识相地闭了嘴。
辛夷瞧他这反应,明白自己找对了人,冷哼一声:“果然是你。怎么,做贼心虚,话都不敢说了?”
倒不是不敢说,而是不能说。君不器这几年来的历练告诉他,当今世上,最难缠的不是什么魑魅魍魉、牛鬼蛇神,而恰恰是人。
被妖魔缠上,最多砍了就是了,被人缠上,那就麻烦得多。
这世上固然有人阔达大度、霁月清风,但也有人直性狭中、乖僻邪谬。前者还能讲讲道理,若跟后者起了争执,总有一方急火攻心,灵台混沌,一言不合难免就要动手,动了手难免会有闪失。而自打他开始学艺的第一天,师父就告诫过他,收服恶灵邪祟尚且算行善积德,若无端伤人,即为犯戒。要是被师父知道,肯定要被罚抄经,一二十遍都算少的。
而眼前这柄雪亮的长剑,不像是特地出了鞘来讲道理的。还是服个软,尽早脱身是正道。
君不器打定主意,一面后悔自己嘴比脑子动得快,没在第一时间矢口抵赖,一面觍着脸笑道:“偶然,纯属偶然,我无心的,实在对不住。”
语气宽和,笑容也很诚恳,君不器自觉这个歉道得相当到位。
他不知自己这份“无心”捅了多大的娄子,还暗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这新娘子扔下新婚夫君不顾,急着来找自己寻仇,气性真大。
辛夷则被他这份恬不知耻的淡定震惊了:“……你还有脸笑?一句对不住就完了?”
“呃……”君不器犹豫片刻,重重“啧”了一声,五官都皱在一起,像是十分痛心,“不然,我送你一道平安符?驱邪除魔保平安的,在市面上,我这一道符要卖二……五两银子!那个……你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那……送你两道?”
他话没说完,辛夷眉头就狠狠拧了起来。
她待人的宗旨向来是以和为贵,纵使这回真动了气,乘月夜奔来讨说法,也没有不由分说就一剑捅上去。
但只一点,她平生最痛恨画符弄咒、卜卦问命的江湖术士。
自从她的第一任未婚夫出家之后,老爹便总觉得不吉利,打那之后只要碰上术士,就通通要请回家里为辛夷占卜命相。
这一卜,果然卜出事来了。
人人都说辛夷命相元亨,本该大吉大利,却又偏偏携孤煞之气,再问深了就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大约的意思就是注定要当一个孤独的富婆。
由古至今,从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来二去,更加坐实了她克夫的传闻。
从此,她看见术士便气不打一处来,今天竟然又给她碰上一个。
辛夷恨道:“我还当你是干什么的,原来又是个招摇撞骗的无赖。少拿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来糊弄我,平州府的地界上,还没人敢骗我辛夷!”
君不器曾在城中逗留过几日,或多或少听说了一些八卦传闻,闻声一时恍然大悟,祸从口出:“哦?原来你就是那个克夫的辛小姐?”
这一句简直是捅了蜂窝,辛夷气得七窍生烟,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君不器见她面色突变,凝神戒备着她的剑尖,眼角余光处却一花,耳朵已被辛夷狠狠揪住了。
他自诩天不怕地不怕,可唯一怕的就是被揪耳朵。这是从前他每次想偷溜下山,都被师父半路拦截揪着耳朵拎回去所留下的后遗症。
“你快放手!”君不器没想到会被这样制住,心里又急又气,无奈耳朵被揪着无计可施,只能作出一副狠相,“不然小心吃苦头!”
辛夷恨恨地看着此刻正在嗷嗷大叫的罪魁祸首,手上的力道更加重了一分:“几时轮到你来谈条件?”
君不器简直快跪下了,立即服软:“好好好!那你说,你说想让我怎么样?”
辛夷一双晶光灿烂的眼睛微微一眯,刚要说什么,林中倏尔爆出一阵凄厉的笑声,大片停栖的鸟群蓦地惊起,扑棱着翅膀腾空而去。
辛夷心下骇然,手不由得一松,君不器趁机挣脱出来。
突如其来的惊变还在继续,那笑声忽近忽远,渐渐又转成惨淡阴戾的呜咽,眼前陡然凝出一团团森森的绿光,飘在半空中摇摆不定,鬼哭声时断时续,无孔不入,逼得人不寒而栗。
辛夷狠狠打了个哆嗦,将剑格在身前,禁不住问:“什么东西?”
君不器斜着眼睛瞟她一下:“方才我以为你就是这些东西。”
说话间,左侧的一片忽如离弦之箭向二人袭来。君不器眼疾手快,自怀中摸出一叠与刚才一模一样的符篆,手腕一翻,闪电般掷出。一片绿芒瞬间停住,倏尔化作飞灰。
尚来不及松口气,其他幽绿光团似被惹怒,排山倒海尖啸而来。
“躲开!”
君不器一肘把辛夷撞在身后,双手已各攥了一把符篆,尽数打出。纸上符篆闪出淡淡金光,与诡异的光团在空中两两相击,同时爆个粉碎,一时竟如天花乱坠,纷扬而下,直教人眼花缭乱。
一小波光团伺机盯上了辛夷,在她身旁不怀好意地转悠起来。
好在辛夷一向胆大,又曾正经学过些功夫,竟也能勉力支撑一阵。她挽一个剑花,荡开一片逼上来的青芒,问道:“这到底是什么?怎么这么多?”
“白天没做完的生意。小心!”
君不器反手打出一张符,把攻向辛夷背后的一个斩落下去:“这叫魅火,不要被近了身,否则血肉都会化掉。原本可以收了它们,最后却让它们给溜了,看样子,这是来寻仇的。”
说罢,又憾恨地叹一口气:“可惜,现在也拿不到钱了。”
魅火不算顶厉害的妖物,却相当难缠,两人不敢大意,尽全力想要突出重围。然而打落一个,又来两个,几番下来,林中目所及处竟铺天盖地都是幽幽绿光,气势迫人。
“鬼东西,倾巢出动!不要了我的命就不肯罢休吗?”君不器在这四面楚歌中狠狠骂了一句,又往怀中探去,脸上却一滞,“糟了,用光了!”
一愣神的工夫,一团魅火趁其不备,向他猛冲过来。君不器连忙回神,踉跄转了个身堪堪避过,衣袖却燃着了一星,但这一星却不亚于熊熊烈火,隔着层层衣料也能感受到灼人的温度,仿佛整条手臂都烧了起来。他当机立断,五指用力,嘶啦一声撕裂外衣,把燃着的那一半用力抛开。半件外衣上霎时腾起一片烈焰,不及落地便已燃烧殆尽,连渣都没剩下。
打了那么久,他已经消耗了不少体力,动作、反应都慢了不止一拍半拍。现下又没了符篆,再这么下去,迟早要山穷水尽。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比这厉害的邪祟也不知收过多少了,没想到今天竟阴沟里翻船,还翻得这么窝囊。
耳边忽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几步外的辛夷紧紧咬着牙,双手握剑,剑身抵着两团齐头并进的魅火,想也知道此时定是烫得如烙铁一般,握剑的手臂一寸寸低下去,显然快要撑不住了。
是了是了,窝囊之余,身边还吊着个拖油瓶。
君不器暗骂一声时运不济,硬生生逼得自己提起一口气,趁方才那几点幽光再度袭来时就地打了个滚,右手不甘放松地在地上狠狠抓了一把,抓起了满手的泥土砂砾,连同最先前被辛夷从头上扯下来扔在一旁的那张符。
他拼着那口气弹身而起,手中符篆脱缰而出,不偏不倚打在辛夷身前那两团魅火上,同归于尽。
对峙的力量陡然消散,辛夷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扑,但最终没有倒下去——君不器提前拽住了她的腰带。
她回头看到这位神兵天降满身狼狈的“滚地龙”,张口欲言,却瞧见了他胸前束剑的绳结,原本要说什么一概忘了,急道:“不是背着剑吗?用你的剑啊!”
君不器勉强避让着屡屡擦身而过的魅火,匆忙道:“这剑拔不出来。”
辛夷登时愕然,心说你莫不是在逗我?君不器却好似被提醒了什么,眉梢一挑,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赌一把,借我用用!”
她听得这话,只觉不过一个错身,手上忽一轻,长剑不知怎么已到了君不器手里。
剑锋再度破开一片青芒,催出一道白虹般的剑影,电光石火间,剑影已化为一个光圈,将所有魅火困在其中。无数魅火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网罩住,在光圈内四处乱撞,却不得解脱。
君不器将全身的劲力灌注于剑影之上,凝神肃立,并指为诀,厉喝一声:“破!”
光圈猛然收缩,刹那间光华大盛,林中霎时亮如白昼,阵中的魅火齐齐发出刺耳的怪异哀号,瞬间爆开。
一声巨响轰得辛夷天旋地转,眼前金花乱闪,踉跄了几步还是没能稳住,跌在地上。好不容易等到耳边嗡鸣渐渐消退,举目再看,君不器仗剑立在她身旁,犹自绷着一张肃然的脸。
林中万籁俱寂,月色如凝,仿佛之前的命悬一线只是一场错觉。
活下来了。
心口盘桓的恐惧与迷惘渐渐烟消云散,辛夷终于松了口气:“好险,我还以为……”
话没说完,君不器突然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辛夷大惊失色,赶紧上前察看。只见君不器双目紧紧闭着,面色苍白如纸,似乎隐隐有油尽灯枯之态,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竟气若游丝。
这人……要死了?
她心中咯噔一声,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找大夫。可她现下已筋疲力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一个成年男子搬回城里;但若是先回去叫人,把他自己留在这里,又恐怕有其他恶灵蹿出来趁火打劫。
这也不行那也不妥,辛夷脑子活生生急成了一团乱麻,只得拼命晃他:“你怎么样?快起来,我带你去找大夫!你……你醒醒啊!”
君不器起初毫无反应,眉头却越皱越紧,脸上一片痛苦之色,倏尔浑身一颤,溺水般剧烈咳了几声,好歹把卡在胸中的一口气呛了出来,方才喘着粗气,无力地朝辛夷摆摆手:“别摇、别摇了,我快累死了,让我缓缓。”
辛夷见他终于醒过来,悬在嗓子眼儿的一颗心总算落回肚里。就这么一小会儿,却比刚刚枝节横生的战局还要累人累心。
君不器也好过不到哪里去,那十足逞强的一式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抽空了,彻底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作真正的“撕心裂肺”,痛得他险些晕死过去。他躺在那里看似只是在恢复体力,实则死死攥着拳,把这难以言喻的痛苦不动声色地忍了下来。等到焚内之苦渐渐平息,整个人已经快叫那一身生生疼出来的冷汗浸透了。
君不器抹了把脸,想通了两件事:其一,见势不好就该撤,识时务才是免遭罪的第一要义;其二,符篆是个好东西,等回了山非得画他个千八百张不可。
缓过了劲儿,君不器起身,把落在一旁的佩剑交还给辛夷,道:“这林子里恐怕不清净,快回去吧。”
“回去?”辛夷心里叹了口气。回去听爹哭娘叹气,还是继续忍受旁人指指点点,议论她果然是克夫的害人精?
这样的念头一起,方才因魅火突袭而不得不抛之脑后的愤懑,此时便宛如拍岸的海潮,再度席卷而来。
君不器只当她被吓傻了还没回神,又补充道:“放心,附近已经没有什么魅火的气息,足够你平安离开。起来吧,你夫家还等着你呢。”
辛夷豁然抬头,狠狠瞪他一眼:“被你那么一闹,我还哪儿来的夫家!”
这一眼剜得君不器怔在当场。他一不瞎二不傻,听了这话,想到那克夫的传言,又看辛夷这副神情,心下当即明白了个大概——事态恐怕比自己想象中要糟糕得多。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这下理可亏大了!
君不器嗓子发干,喉头不由自主微微一滚,抓耳挠腮道:“这、这这这……”
他在这种事上全无经验,结巴半天也没“这”出个所以然来。
辛夷以剑撑地站起来:“天都快亮了,耗着也没意思。”
她道:“这样吧,这回砸在手里的嫁妆,粗略算来是三千余两。你把这笔银子赔了,我们便两清。”
君不器如遭雷击,一时头晕目眩,脑浆都沸腾了。
三千两!
前年他在山下收服一只野猪精,施术的方向出了些偏差,连人带猪齐齐砸进了一户无辜农家的田里,赔了几钱银子。回到师门,好一阵被折腾。——他那抠门师父不仅罚他抄了十遍经,还勒令他劈柴火背到集市上换银子来补这个亏空,足足劈了一个月才凑齐,后山的林子都给伐秃了一片。更要命的是,伐就伐了,后来还叫他一棵一棵刨了坑补种回去!
几钱银子尚且如此,三千两,非得扒了他的皮穿成串儿烤了不可!
这真是……真是……真他大爷的有钱!
辛夷皱着眉觑他,眼前这瞠目结舌的土包子虽说一身打扮乱七八糟、毫无章法,但方才还能临危不惧,也算有些魄力。模样也周正,纵使现下灰头土脸,也未能掩盖那副凛冽的眉眼。辛夷暗忖道,自己缺的不过就是个夫君,谁来担这个名号于她而言并无两样,有这样一个“大花瓶”搁在家里赏心悦目也是好的。
想到这里,她语气忽然和缓了些:“若实在掏不出银子也无妨,你同我回去做个上门女婿,也能了账。”
“大花瓶”先是一愣,瞬间兔子般蹿了起来——但到底心有余而力不足,蹿得不怎么高,还牵动得心口针扎似的一痛,当即抽了口冷气,才道:“你你你……我救了你的命,你倒要劫色?!”
“彼此彼此,方才我要是不管你,你早一口气闷死了。”辛夷道,“你也别想多了,只不过是因今日种种意外,现下只能拿你凑事,放心,过了门我自然不会亏待你,等顶过这阵风头,我们就和离。如何?”
君不器心里泪流成河,只不过是出门没看皇历,下场怎么就这么惨?三千两银子,就算把他骨头拧干了也拧不出这么多钱,可若是就这样把自己搭进去给人倒插门,且不说传扬出去被师父师兄笑死,自己心里这关也决然是过不了。
一面是他的身家性命,一面是他的男儿尊严,两相权衡,实在哪一面都舍不得。跑又不能跑——辛夷已经看清了他的身形长相,他若脚底抹油,回头她往官府里一告,发下海捕公文,以后更是麻烦。
情急之下,脑中白光一闪,竟真绝处逢生,硬生生逼得他想出了第三条路。
他打定了主意,稳住心神,缓缓开口。
“说到底,就是黄了一门婚事。要是……”这“是”字拖了个十足的长腔,很有故弄玄虚的意思,“我能赔一门给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