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
她哆哆嗦嗦地坐起来,在一片彻骨的寒冷里,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昨夜她分明是在自己的闺房中入睡的,平平整整地躺在她的床榻上,小丫鬟兰枝为她遮的帘子,身上盖的是一床崭新的锦被。
莫不是做梦吧?
“做梦”这两个字蹿上脑海,辛夷心头一跳,艰难地回过头。
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男子身量颀长,一袭白衣在这茫茫雪色中,似与天地融为一体。
那人的身影微微一晃,眨眼间已到了她跟前。他低下头,眉目端正,目光里又偏偏带了一丝柔和,一瞬不眨地看着她。
刻骨的寒冷却忽如潮水般层层退去,一时间竟如春风入骨,几乎快冻僵了的四肢百骸慢慢复苏。
辛夷颤颤地伸出手,在地面上轻轻拍了拍。那人如她示意,在她跟前坐下来。
“我可从来没来过这么冷的地方。”她一边往手掌里哈气,一边停不下来地左顾右盼,“做梦不是该只梦到见过的人、到过的地方吗?这次倒是有意思了,你说,下回我会不会梦到天上的神仙?”
那人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沉默,甚至连点头摇头的回应也不肯给,只是看着她。
即便知道这一切只是梦境,但若有一个人始终一言不发地盯着你,也实在有些诡异,更何况十几年来,隔三岔五就要做一个这样的梦。寻常人早该找法师驱邪,再不济也得去药铺抓两帖宁神汤,但辛夷从未起念驱散它。
不为别的,只为眼前这个人长着一张跟她的表兄容晔一模一样的脸。
因而,她也就能在这与容晔本人异曲同工的冷淡面前安之若素,继续唱她的独角戏:木匠葛三叔给邻人家的狗咬伤了腿,那人却说是葛三叔要偷他们家的鸡,两家扯皮直至打上了衙门;屡试不中的李秀才终于中了举人,狂喜之下灌了两壶酒,结果发酒疯当街把自己几乎脱个精光,李家上下都羞得没脸见人;城南两户人家结亲,夫妻对拜时新娘子的红盖头滑了下来,竟是个男人假扮的,原来正主早趁夜与人私奔了……
她本就爱管闲事,这平州府中但凡有些趣味的人事,统统纳入眼底,洋洋洒洒把三街六巷近来的新鲜事讲了个遍,直说得口干舌燥,肚子里那点儿存货竹筒倒豆子一般倒了个干净。
辛夷稍稍抬眼,那人面色如水,沉着得很,依旧一个字也没有,似乎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可似乎也没有什么能说的了。
于是她缓了缓,低声道:“容晔,我要嫁人了。”
说罢,她唇角忽而一弯,慢慢垂下眼帘,自我解嘲:“好不好笑?我竟然也嫁得出去。爹娘可高兴坏了,原本想办流水席,但沈家毕竟是当官的,不宜太铺张。所以老爹改了主意,到时无论是谁,道一句贺,就派一封红包,我粗略一算,更铺张了。”
“今后我就是别人的妻子,不能再这样继续想着你。容晔,我要忘了你了。话说回来,你大约从来都不想记住我,是不是?你倒是不亏。”
辛夷抬起头,深深地看了面前的人一眼,不知是想把他的样子刻在眼底,还是想把这些年来的辗转反侧、惶惶终日如数奉还。
她看了许久,最终莞尔一笑。
“容晔不爱理我,你为什么也不说话?你们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但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他。”她轻声道,“你究竟是谁呢?等我忘记容晔,也不会再梦见你啦。”
那人无声地皱了皱眉,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犹豫片刻,嘴唇微微张开,竟像是要对她说什么。
辛夷心头掠过一丝讶异,正想靠近一些好听个清楚,却感觉被人从背后狠狠拉了一把,骤然惊醒。
她的确还是好好地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一床锦被。透过帷帐望出去,今夜月光正好,映出摆在桌案上的一团影子。
那是一套折叠好的大红喜服,压在一顶描金点翠的凤冠下面。
辛夷愣了会儿神,心中满坑满谷的怅然若失。她翻过身,目光落在床头的一团黑影上。
那是一只模样古怪的竹编,手艺算不上高明,卖相亦不出众,歪歪扭扭地别在帷帐上。
辛夷伸出手去,将它摘下来握在手中。
她第一次拿到它的时候,它仍是翠绿欲滴,还不曾像现在这样因多年摩挲而褪色。
那时她虽然也觉得这东西模样丑得尴尬,但仍给足面子,做出十分惊叹的样子:“好大的蚱蜢啊!”
堤畔柳色如岚,湖光潋滟。
已高她一头的少年负着手,沉沉道:“这其实……是只蝴蝶来着。”
现在想来,那时的容晔已经很有几分如今的风采。
说了会忘,偏偏又想起来。
她这样自嘲一句,心头蓦然有一点针扎似的疼,也就自然地想起他那张英俊冷漠的脸,想起他那双冷冰冰的眼睛,想起三年前他的那句“你我此生,无须再见”。
辛夷将那竹编紧紧握在手里,用力到指尖泛着苍白,无声地笑了一下。
你我此生,大约真的再也不会相见了。
这一日的平州府,比往常时候更要热闹。
从城东到城西,沿街都扎起了彩绸,若不是悬着的灯笼上贴着大红的“喜”字,还当是转眼又到了上元节。连平日里不太出门的,都争相拥到街上来,来看这得来不易的盛况,只为辛府的大小姐,终于要出嫁了!
辛海平以丝绸生意起家,多年苦心经营以至成为平州首富。他宅心仁厚,每年屡屡布施自是不用多提,难得之处是亦常常招揽穷人或乞丐来做工,让他们有事可做,赖以谋生。
这样的大善人,偏偏子孙不昌,又不愿纳妾,四十岁时才得了女儿辛夷,将这唯一的女儿视若珍宝,极为溺爱。
辛夷年岁越长,越发眉目灵动、明媚照人,俏生生的一张小脸宛如春天开出的第一朵梨花。
只是在姻缘上,仅仅“多舛”两个字已经不足以概括她曲折离奇的情路了。
据说,她幼年时曾经有过一门娃娃亲。
但男方长到八岁便让一个偶然云游至此的高僧带去修行,遁入空门。
后来,辛父相中了自己的一位远房表侄,想让他和女儿约见一下。谁知表侄猴急耐不住,爬到辛府后院的树上欲一窥佳人美色,不料却被辛夷以为是贼,扔了一盏茶碗上去。表侄一个不稳从树上摔下来,摔傻了脑子,直到现在还只会冲人傻笑流口水。
待她再大一些,辛父突然在家中宴请城南刘员外与其次子刘章。彼时辛夷正伸长了身子在后院的荷花池里捞鱼,被唤到膳厅时,她看着刘章,“咦”了一声。
这刘公子她是见过的,上回去城中最有名的妓馆揽月楼替一名家中贫苦的小丫头赎身,正碰上他耗光了银子被人推搡出来。
于是当着两家长辈的面儿,辛大小姐双掌一合,粲然一笑:“是你啊!在揽月楼被人撵出来的那个?”
刘家公子当即羞愤欲死,掩面奔出辛府,却被街边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撞飞,至今只能瘫在床上,每日写诗抒发胸中郁闷。
自此之后,坊间渐渐起了传言,辛家小姐大约是……有些克夫。
八卦秘辛向来传得比风还快,不几天这就成了城中人人皆知的秘密。
此后几年,任谁也再不敢在她身上起念头。
别的有适龄女子的人家大多早已被媒人踏破了门槛,而辛夷这扇门前,却不只门可罗雀,抓只鹰也绰绰有余。
据说当辛小姐自己都开始打听妙仁庵出家条件的时候,却有人主动上门提亲了。那人就是今日的新郎,府尹沈晏的独子,沈斯年。
鸡还没叫,辛夷就被娘亲和一干丫鬟从床榻上拽起来梳妆打扮。
辛夷乌着眼圈,哈欠连天地呆坐在镜前,任凭她们围着自己前前后后地忙碌。
一想到今天就要出嫁,她还是有些神思恍然。
其实沈斯年提亲那天,辛夷是在场的。
当时她本欲从前厅溜出去玩耍,却正好被会客的老爹堵住了去路。
辛夷躲在屏风后面,从镂空的格子里望出去,看那个月牙色衣裳的青年恭敬地向老爹行了一礼,说些让人听了发昏的话。
沈晏与辛海平本是旧交,后来沈晏入仕,举家迁去了中都,渐渐断了音讯。
近几年沈晏又回到平州任了府尹,两家虽也有往来,却远不似于以前那般亲密。
因此对于沈斯年,她是没有太多印象的。
直到沈斯年说起自己幼时随父亲赴宴,在大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被不知谁家的一个小公子欺负,辛夷追着那男孩打了半条街的时候,她才隐约记起,大约是有这样一个人吧。
模样虽然变了,但那份文绉绉的气质倒是半点也没改,看上去依旧很好欺负。
说完了这些旧事,沈斯年突然极为郑重地站起来,递了一张红色的帖子过来。
那些之乎者也的说辞大体就是,他自那以后就对辛夷情根深种,如今想娶她过门。
辛老爷尴尬的面色先是一愣,而后霎时老泪纵横,扶着沈斯年双肩,一脸相见恨晚的憾恨之情,大呼:“贤婿!”
屏风后的辛夷顿觉一片乌云罩住了头顶。
老爹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着实有些丢脸。
再向外望时,却正对上沈斯年转向这边的视线,四目交投,他眼神一滞,慌忙转开目光,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任辛海平把鼻涕眼泪都抹在他衣衫上,脸上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一分羞怯的神情。
辛夷想到这里,不自觉轻轻叹了口气。
“好端端叹什么气?”辛母嗔怪地瞟她一眼,“大喜的日子,忌讳着呢。”
辛夷脸上挤出一个撒娇似的笑来:“女儿还在自己娘家呢,难道叹一口气也不能了?”
辛母无奈地摇摇头,将辛夷发髻上的最后一缕头发收紧,而后微微侧身,看镜中映出辛夷灿若艳桃的一张脸。
辛夷出世的时候,这张小脸不过一个镯子大小,一晃十几年过去,如今真的是亭亭玉立的一个大人了。
这孩子什么都好,却在姻缘上历经了那么些稀奇古怪的岔子,这回终于要嫁出去,做娘的虽然高兴,可心里又总觉得有些酸楚。
辛母一边为辛夷理顺戴在发髻上的诸多发饰,一边教授自己多年总结的夫妻相处之道。
说着说着,又说起辛夷从小是怎样的伶俐,又是怎样的顽皮,一件件地讲过来,讲到动情处,眼眶一红就要落下泪来。
辛夷反而笑了:“女儿这是出阁,又不是出家。早知道要娘担心这么多,不如索性到庵里去做尼姑。”
辛母被她一逗,泪也干了,笑着拿手指戳戳她的额头:“你这个净惹麻烦的小鬼,就是要你嫁出去,好叫我省心。”
辛夷不语,只转过头去抿嘴一笑,眼中满盈女子待嫁的羞赧,仿佛真是怀春的少女听到情郎名字时的模样。
她深知这场亲事,是解除父母多年心病的唯一一剂药。
所以即使不愿意,也要做足了样子。
辛海平此时已在正厅里幽幽地踱了几十个来回。
辛夷由两个丫鬟左右扶着,娉娉婷婷地走出来,停在距他两步的地方,利落地拜下去,大红的盖头下响起黄鹂一般清亮的嗓子:“女儿不孝,今日离家之后,万望爹爹和娘亲身体安泰,什么时候想女儿了,就差人来叫一声,女儿定带着好酒回来。”
辛海平上前握住辛夷的手,挽她起身:“你看你这话,老爹还能把你一辈子拴在身边吗?你也知道,老爹这辈子就只盼着,看你嫁人哟……”
说到最后,他只觉得泪水又要上涌,连忙硬撑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辛夷脑子里不禁回荡起适才娘亲嘱咐过的话:“你爹昨日已经在我跟前偷偷哭了大半宿,你莫再去惹他。”
辛府的一名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闯进正厅时,厅中默默无语,烘托着这对父女各自感怀的伤感气氛。
于是全家上下的注意力,很轻易地就聚在那惊天霹雳的一声吼上——
“不好了!有人捣乱,姑爷他们都回去了!”
早早披戴好凤冠霞帔的新娘子猛地一掀盖头,露出一张杏目圆瞪的脸来。
据说,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走到一半,原本喜气洋洋的围观人群突然骚动起来,骚乱声由远及近,半空里突然飞出一样物事,直袭骑马的新郎而来。
沈斯年本来就不擅骑马,当时只能勉强握住缰绳。
“待到近前,发现那东西竟是个葫芦!姑爷来不及细想,侧身便想避开,但那葫芦来势汹汹,瞬间飞至眼前,几乎擦着他鼻尖过去,终究没能避得过,竟被逼得滚下马去!卷起一地尘土纷扬……”
辛夷抬手就在这小厮头上敲了一个爆栗:“我不是要听书!”
后半段简洁版的过程是:葫芦飞过去不久,又钻出个人来,追着那葫芦要跑,沈家人立马围上去要拿住他。两下里纠缠一阵,那人见无法脱身,伸手往那匹马身上一拍,马受惊往侧边踏了两步,有一步正踏在刚刚坠了马动弹不得的沈斯年腿上。沈斯年一声惨叫,当下就昏了。沈家家丁眼见少爷受了伤,哪还管得上迎不迎亲,连忙簇拥着沈斯年打道回府,那人也趁机溜了。雇来的锣鼓队舞狮队一看主家都走了,也跟着涌到沈家要工钱去了。
浩浩荡荡的一支迎亲队伍片刻之间散得干干净净,周围看热闹的人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听完始末,辛夫人也忘了忌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辛诚。”
辛府总管连忙走过来听吩咐。
“派人去沈家问问,看看……”
这话还没有说完,从外面又跑进来一个家丁,急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处放:“老爷,夫人,沈家让人带了信儿说……说……”
“说了什么?”辛母催促道。
“说沈少爷摔断了腿!”
哎呀!辛夷暗叹一声,微微皱起眉头,心想以后还是少骑马为妙。
“沈家还说……说……”
辛海平颤着声音追问:“还说什么了?”
“说这门亲事……还需从长计议……”
所有人一时沉寂。
辛夷身后突然传来“嗷”的一声号啕,辛老爷果然忍不住痛哭起来。
在场的人都一窝蜂去哄辛海平,堂厅里顿时鸡飞狗跳,闹哄哄的乱作一团。辛夷咬紧了牙,招手让头里那个小厮走近前,压着声音问:“捣乱的那个,作何打扮?往哪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