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的房间主题是落日。
灰蓝调与离去的酒店引导者脚踏在木地板上孤独的声音遣释颠沛,我终于合衣仰躺在这空无一人的静谧之中了。
暖橘的屋顶流淌来身下的夜空朦朦,交融在被我的长发疏疏覆了四处的羽绒绸枕上,若海水与沙滩。它们松融了恐惧惊忧成一度又一度温柔的困倦包裹我的身体,像波浪拥着于救生圈中穿望漫天星辰的一汪湖往大洋深处。
帘角在哈白的玻璃世界里拂颤,那些烛光于水雾中,像离散在手指、脚踝旁边渐随深夜漂去的美丽的河灯。
我坐起身走去靠窗的榻榻米旁,吹灭那几根试燃起立在边缘的生日蜡烛,帘角的锁边线纹染了黑晕,纱幅下面竟已是微微卷硬了的。
如若不然我会被烧死在这间屋子里了,我挣挣平帘角随想。
透过包装纸盒顶澄明的弧形我看向自己从未见过的草木和花朵,那些是不存在于植物百科目录的生命,从没被圈禁其中的。它们追逐于那片荒野闪现了晨幕的刹那,是年轻糕点师的孩子。
那是他的生日啊。
我蹲身系好被自己胡乱于床边拖沓致此散乱而缠绞起来的鞋带,手机的屏幕灯眨了下。
“咱们在一起的那天我就看橱窗里选好蛋糕了,你可以来吗?”
“请原谅我。”
“这儿的店门上挂着一只灰粉色的跳跳虎公仔。”
屈辱便来不及被感知,或只是滞后若存入地窖中的白菜般了。
我觉得这像是某种可恨的拿捏、逼迫和战争。所以在收到他会来的通知后,连少得可怜的枯涩期待也被填殆,像与那片茫茫戈壁浑做一体了的入土为安。
是埋葬。
我垂眼看了看新闪的手机。
曲晓发消息说要等一会才到这儿来,他们寝室也会在每个成员的生日当天去外面聚餐庆祝,他要先去参加他们的惯例。
“不必着急的。”我说。
即便是在等待他来,可那时间里却是没有任何应属于等待的焦躁的,一丝也没有。甚至我是希望曲晓再晚些来这儿的。
那是我第一次察觉到身体对绝对寂静的向往。
在为曲晓开放的这个于限期时段中全然属于自己的房间里,我感知到某种宁谧——像被感冒憋闷在耳中的嗡鸣随许许多多的东西于鼻腔中流散掉的倏忽,夏夜清凉风中的轻亮渺远虫啼。
我握到自己腕上清晰的脉搏。
手掌随我的呼吸起伏着,那灰蓝调的床凳、屋顶便被那手背指尖的渐而清晰的纹线飘忽升降不已。
像终于被放逐离了某座岛屿码头的船。
“咚咚,咚咚。”
如若海浪悠悠推送着船板。
好沉闷的敲门声。
像一团轻飘飘的温度浸透到水墨中,我的意识模糊掉了。
藤蔓交缠托递着末梢的一盏光亮在墙壁上生长出来,锡箔雕卷的叶尖像若是要刺破什么般向暖橘晕空中抽伸。
那声音竟是此般凄楚的啊。
像死亡。
夜灯末梢的光里有飞虫盘旋,他额上的汗液滴到我的眼睛里。
“多奇怪啊。”我喃喃。
这于他到底是麻木不仁的了。
我的声音像是只着落于某种残酷的说服与告白。像呼啦啦飞去的麻雀的脚弹颤了杨树叶,烈日晃白的梢枝聊赖地摇曳于凝固着的那种嗡鸣中。
又偏偏是湿润的。
花洒的水冲溅在映了他身体轮廓的毛玻璃上,珠珠连注若车窗上的雨一道覆住一道。它们往一汪汪水中砸落着若热带骤雨摧折蕉叶的声音。
腾腾的水汽萦笼着暖黄的那个长方形的洗漱隔间,像废旧在浓雾中的一处灯箱。
我回了回神将被子掀推到床边去,如若在匆匆寻找某种仪式的封印般。
更像是对这漫长抵达的归送物于交付前的一场畏畏戚戚的盘点。
那儿空空如也。
我悲喜交加。
曲晓于浴室中走出来,惯微弓着肩背的体态便是衬配不起刚刚那双盘踞着被勉强约束在骨骼筋肉下、奔腾着无穷尽的炽热血脉的手了。
那是一处惹人恼怒的龃龉。
我下床往榻榻米旁。
蹲身小心拎提开蛋糕的包装盒圈的时候,如肤脂凝腻的奶油侧壁仍被某一瞬莽撞失手剐蹭地面目全非了。犹若晒在浅笸上渐渐松软的棉絮被倏而泼来的水淋结的某种泥泞,像失稳的脚于那泥泞中、落水者的手于湖面挣握不得的瘢迹。
像他左肩上近碗口大小那块的烫疤。
曲晓的手机响了。
“过生日也不知道给家里来个电话啊。”
于沙沙在电话线长旷的空间若老旧显像管的远音中,那个中年女人的质问中渗着跋扈。即便这语调无疑只是对自己孩子的顽溺方式,某种愤愤却仍如于滚剌过荆棘的塑料袋兜着的水般绷呲着,不知何时被裹挟,不知于何处积压。
它们过于深刻了。
像弹来的一颗烟头。
“凭什么要打电话给她?”我抬眼笑问。
曲晓呆愣住了。
就像两人偶尔要去商店买日用品他总要骤然止步在门口的那种呆愣,我犹疑过它们到底是始于提防还是始于贫困,在某个瞬间我认定它们始于那个女人。
就像看护不当致使热水倾覆在孩子身上永久烙印下的东西。
那样的认定带来一倏忽的松释,像横亘在洪流前的高高不见天日堤坝开出巨大的豁口。
他瞥来一眼罢别过脸去。
那种入髓的厌恶凛冽,像栽入雪窟的脸被无穷尽的寒冷贪婪吸索着,又像细密至了无数目的烧红的针尖骤然扎刺。
“到底始于什么呢?”我喃喃自语。
“是匮乏。”
我惊诧不已。
似乎是空调凝下的水落屋顶的密栅到我赤裸的脊背上,我蜷了蜷膝于奶香暧暧的袋子中拿过蛋糕随配的纸皇冠来选别好隔口。
“生日快乐”
我站起身与他带好拍手笑语祝愿。
烛光摇曳在晨曦中,我哼唱起生日快乐歌。同赠与的磨砂白的塑料刀柄透着纸碟边缘一弧弧干净的雕纹,晶澈的包装纸一角烫金着烘培坊的名字。
那几个笔迹纤柔的字像极了游入寒彻石潭中的鱼尾色络。
“真对不起。”
我蹲靠在床边抬眼看向那个男孩轻声,旋即为避开他困惑在嘴角的半幅笑意背身往散摆着塑料包装、刀叉甚至我自己的衬衣的角落中。
“我是说不能被你喜欢这件事儿。”
我慌慌笑释,为那种根源于我的他的匮乏内疚不堪。犹若高速油罐车追尾般惨烈的连累,一辆灾祸了一辆,一处匮乏吸索着另一处匮乏。
“为什么总是这样。”
我难以控制地啜泣起来。
我抽出手柄上镂空着星星的甜品刀压往那些花草中,茎叶刹那若被熏了雾瘴般枯颓而下了,像残破着再度被死去的根系胀碎砖石的那一条长长的街。
是那所被铁蹄践踏过的生灵涂炭的城池啊。
初冬的阳光明媚稀薄,它们在帘缝中直直晃割了来,若一条断口斜错的绸带遮裹在我的眼睑上。我侧身挪避开那阵阵眩晕而栽歪失衡在榻榻米坚硬缘沿的倏忽,那刀尖却是朝向曲晓的了。
“好疼啊。”
我不住搓抚着小腿上被硌驱了血色的长白痕迹,那是种像于冰冻后离析丝丝筋肉的缓钝钻彻的僵麻,是对被什么蒙蔽却正在发生着的剧痛的不安。
那些赖生于想像的感知如深渊般。
“你为什么要与我分开呢?”
“还那么决绝哟。”
我说笑将裱纹被自己笨拙的分切磕碰平糊了的蛋糕拨到纸碟中推给他,那近乎娇嗔的姿态却是一场殉葬式的引诱了,像从颠簸的板车上顺势跌落至草原深处的逝者总要以身体唤来秃鹫与狼群。
“大概是怕这样的事,耗费本应用来读书的大好时光了。”他暖笑俯身以鼻尖抵蹭于我的额间。
我心难在焉,只下意识避闪开了。
“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太在意旁人的看法。”
曲晓于床缘挪身同蹲于我身边来,他双手撑握住我莫名颤抖起来的肩膀看着我说道。那双眸子却是若烧炼许久的琉璃那般纯净的了。
我呆愣于此,再度于星星璀璨的一瞬迅而避闪开。像得了什么隐疾般,我的眼睛终于最受不得这些光亮的,凝视幽暗是那层脆弱晶膜唯一的安适和疗愈。
我渐渐排斥它们——和与其相伴而生的黯淡、破碎的必然的深深的嫉恨。
“到底沦为了那些人的笑话嘛。”
“总是我连累了你的。”
“是寝室那些男生?他们怎么说,我倒是很想听听呢。”
我撒娇着将脸颊贴蹭在被自己挽抱着手臂上,我摆晃着它们像是问大人不住索要糖果的孩子。
我恐惧于尽然丧坠而去的无力感知。久久挣扎其中便获得“不如亲自毁掉它们”的惯性。至此连这样的主动权也要拼命去占尽了。
曲晓眉间紧蹙,像一张网倏而捕捉住无尽的困顿。他一动未动的脖颈的微妙后仰像对乍然出现的怪物的本能提防。
他还未有成为帮凶的能力啊。在我并未停歇的对某种协助的贪婪索求中掺渗着的那丝失望犹若于狭长的、附满不明糜碎的油烟机管中飘落而下的一片羽毛。
“我不会再理会那些人的话。”曲晓回了回神道。
那些光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陌生、惊疑甚至厌恶,它们缓缓凝络在他的眼膜上,如深冬金属门柱上的一层霜白。
我松了口气,像是终于脱卸了什么责任般。如若亲手将未成形的生命打落的刹那。
像杀人犯的落网。
“说啊!”
“他们都说什么了啊!”
我的嘶喊被吞没在成片成片的寂静之中,像沉下湖的石子。
“你说为什么没有呢。”
我只将被子整齐叠成小小的一块连并两个松软的绒枕搬置到榻榻米上,床单上被身体执拗出的褶皱像一裂裂方向幻变,瞬瞬难预也永远不会平复消失了的沟壑——吞噬过无数生命的干涸贫瘠之处。
我死死攥住曲晓的手腕。
逼迫他同我一并俯瞰。
北门近处的银杏枝筛了冬阳如冰瀑悬在目之所及之处,疏疏影影的又若那许多目不所及的经幡在浮拂了。人们在大开了的玻璃门里涌出来皆匆匆攘攘往那个方向赶去。
我亦被驱走在那儿的嗡鸣中,安沉若为这万籁俱寂的一场诵念。
隧道爆破施工是整个院系都要修习的课程,下课时分教学楼的侧门便总是这般了。
“你何必要受那样的屈辱。”
“大可离我远点的嘛。”
“你真是不够聪明啊。”
我捡起一片被踩踏至扇弧碎裂的银杏叶与他笑道,不住搓捻着细柄思忖着。它被旋离渐而绒盈了冠穗,若一顶喇嘛卓鲁。
曲晓阴沉着脸,却是不做理会的。他最怕在这种人多的地方与我有过多的瓜葛,所以只紧绷着自己胳膊,若同级磁石强压出的某种幽暗而狠戾的迫斥。
他连甩出使亲昵挽抱着它的我的身体的细微幅度也不敢的。
我痛恨他的拘谨与懦弱。
就像痛恨某种割离。
“猜一猜嘛。”
“为什么没有啊,嗯?”
我垂眼夹了块泞满酱色的盘中物放置口中咀嚼,我分不清那是茄子还是别的时令蔬菜,我尝不出味道了。
“不如我告诉你吧。”
我不住用瓷匙撇舀粘稠的汤汁灌进喉咙,那些棕褐色的滚烫的液体将滴淌在我的舌根和粘膜上,却也温吞吞的了。
食堂的应急通道中满是过了夏油烟味,那些脂质灰飞附着在墙壁上,像一层掺吸在死去犀牛残骸上的细密蚊蝇。他将外套连并线衣一并翻脱扔到凌乱着被抛扯下的碎烂的白菜叶边角的梯道中,赤裸着上身踩绞那袖筒支扭着若被分离的尸块般的织物。
“这外套送别人当生日礼物拿的出手吗?”
“你这个人不也是拿不出手的啊。”
“知道和一个像你这么丑陋的人走在一起,那是什么感受?”
他拽索我的衣领竭力将我向后搡抵。
我再度仰背在这停止不了且永远触不到尽头的坠落之中。
我终于拉下他做彼此的帮凶了。
冻僵发白的橡胶磕撞在楼梯转台角落中的平板推车上,那过厚的不知被用以运送何物的钢板上凸着许菱形,硬生生如若某些庙宇中夜叉泥塑瞠登着的眼睛。
“咚咚,咚咚。”
就像隆冬的海岸上,悬在废旧码头仓库的锁被风推撞着由其稀松连挂着的那处巨大的门。岑岑的软链滑坠而下,若一滩水银——四五缠在沼泽中的蛇盘。
那门洞幽深不已。
阳光在建筑顶檐豁缺了玻璃的窗格中落下来,米白光束打下浮浮尘埃的弧轨,若一幅脱了色的星月夜。那些被寒凛乍然捕获的洪流拓印在无垠的白中,像烟花雾烬凝勒一绽海浪的形状。
它们却是纹丝不动的。像长长甬道一侧的壁画。
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我沉沉在自己眼帘垂合出的宁谧中,随波而逝着那些巨大、温柔的悲戚。
“谢谢你。”
“请放开我吧。”
我轻声祈求搀扶着我向前走去的那人。他钳互在我的肘臂上的手毫无着力,又似因这毫无着力而彼此扭捻出生生灼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