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站在那许多的墓碑前酗酒呢。”
曲晓按出暂停三角来。
他紧随便继续了它们。
“砰!”
声音骤提了好几度,炮火炸残的肢体再度于屏中散往四周的黑焦的壕沟上下。
我深吸了口气摘放下耳机往窗外看去。
图书馆临着那条国道,重型货车在久未养护了路面坑槽硌愣出沙石滚落的声音,于二楼看去那些错临的车身像是静止在草纸折就的长长条带上,开裂在水泥面的缝隙便如已然废弃了的几组验算数字的笔痕余稍。
车子开的很快,只似因无数量相同的补来而迟迟不去,恍惚又是过于缓慢了,图书馆的铃声几次响起来,路上却还是那般的。
“他为什么任由暴力呢。”
“两个孩子之间的暴力吗?”我随话。
“还有他自己的暴力。”
“对他自己的暴力吗?”我问。
曲晓找来的这部电影,我很久之前看过一遍了。
“对谁都暴力。”
我瞥了眼进度条,我对其不能自行理解其意的肤浅,或说某种关乎自卑的——心虚的聒噪厌恶不已。我猛地将卷纸扥出远超所需的长度烦躁地将它们缠在手掌上,像不得要领无尽粗劣的止血包扎。
日子像一位暴怒的电影放映员,在那黑白幕上参杂着雪花的画面聊赖悠悠往不知何处的某一秒迅疾加旋起那柄老旧的摇手,直至影带脱离轮盘,催化的胶片断裂崩碎,布幕上的故事终都消陷往一片茫茫灰白之中。
甚至它始终温和,转去放映机里的冗杂无趣的时候便像是在为一位孤寡逝去的老人收敛身后杂物,空药瓶和几件可有可无的衣服。
我只是想离开这儿去外面透口气,做什么都好。
卫生间龙头漏着滴答滴答的声音。
洗手台下空的地方噎放大沓大沓的黑色垃圾袋,十几瓶薄青黄、蓝色的溶液贴墙放着,那上面绘画着危险勿近强腐蚀的骷髅警示。保洁人员常将买过量的清洁剂囤积在这个地方,而在季末下一批次的购买款项下来的前几天费力地去消耗掉。
囤积太多了总得消耗掉的啊。
我并不懂得她们为什么要那样做。猜测是高浓的漂白剂将地砖缝隙消杀地过于纯净,空气中便总会有了那种强烈到灼眼的刺激味道。尖利若万千蜂刺齐发,若一个疯子的歇斯底里。
或者只是屡屡因某些肮脏被主管责问而对其深恶痛绝,矫枉过正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她们都是些形容枯槁的中年女人了,颧骨高耸而双颊凹陷着某种阴猥的悲苦相。
她们来去皆以劣质蕾丝套覆在口鼻遮挡去一路上的阳光,时常会不顾专注写算自习的人的感受钻撺在他们之间摆弄桌椅出极刺耳的擦磕声,冷漠于苛责我行我素。
为了按时回家去。
有时候那仓皇的姿态犹如一只死命劳碌着的老鼠——某种极度可怕、可怜的缺失与贪婪。
“你怎得在这儿吃饭呢!”我惊诧于蹲倚在靠窗那侧马桶隔厢外的女人。
她端着半衬了红塑料袋的凹角乌面的铝制饭盒蜷在阶上唯有着被窗框遮拓的促狭阴影中,它们渐渐逼仄,终究连那镰刀般窄细的荫凉也没有了。
那些东西本也不是生于她们的。
浴池中雾蒙蒙的,在靠近那几扇高高的窗联的花洒下,女孩子的酮体被斜来腰间的夕阳映的神圣。
她们的说笑声氲在温热的水汽中,像缭缭在艾条前的雾。
我逐而松弛下来。
“好香暖的牛奶味啊。”
“是沐浴液。”
“快快。快也赐予我一些吧。”
女孩的胸口莹白若一握凝颤着的酥酪,她拿过浴篮中的瓷瓶给一起的每个女孩分去那润泽的膏体。于那些沐浴温暖泛着粉红颜色的手心上,像枚枚恬睡着的贝软。
我浸湿澡巾,于耳后始缓缓向下擦去。
那些着缠的脏污渐渐剥脱了下,像刀削下铅笔的卷木屑,若季节更迭时候衰倦的皮蜕散在湿漉漉的地砖上,随之被水注推涌到那排暗色的栅漏中了。
“注意清洁那些死角哦,你们。”其中女孩挑挑眉调笑与伙伴们。
“什么,来啊你倒是说说都哪儿是!都哪儿是嘛!”
她们捧水撩扬起来,那些似珠似水的晶莹灿灿在柔白的灯晕下,若调了色调的油彩散化在米黄色的画布上,浅淡的橘与米黄,合蓝灰的安谧。
水注于光洁的肤色中淌着,像逆升在车子挡风玻璃上干干净净的雨。它们终于在我的肋下结成一颗颗晶莹的珠子。
我感到清凛,若盛夏贪杯了柠檬薄荷水任冰凉微微冲来额间。
“咱们去喝点什么好不好。”
“红枣姜茶?”
“紫薯热饮,或者浓可可也行。”
“暖和暖和,别受了潮寒生病了啊。”
那条披裹在身上的浴巾松软,她们像一只只白色的小乳熊。
我略略擦干身体穿衣随她们走了出去。
风将浴室最外的透明门帘吹的噼啪作响,沐浴遗来的温暖于玻璃映像的湿发中缓缓流失着,她们的步履飞快,转眼便消失往寝室楼口的夜色里。
我拼命地追。
有东西镌刻在时光轴上了,有星星的光碎。
匆匆、缓缓若行驶在旷野的列车车厢远远、近近灯火语声的掠过的店铺橱窗玻璃上覆了水汽,它们映在那儿融作一汪化玉般的暖黄。有人于那屋子里以温暖的指尖勾着浅浅的弧,若玫瑰纹痕在某方朵簇中断续,连连。
我骤然停步转身去。
路灯与树木彼彼间隔错落,偌大的操场上,竟空无一人的。
像是被倏忽抽离了——续固了无数枯草棉絮封塞着某个孔洞的一束楔。顷刻间所有的东西都流失掉了,空囊坍颓在那儿于风旋着某种深寂的回音。
我不得不奔逃着再去寻找。
我张皇退离着它们,趔趄跌撞到一个又一个人的身上。直到闻见某种若晒在深稻草垛上的几件旧棉衣初纳阳光的霉散味,那男孩抱扶住我,若本能地抵握突兀而来重物那般,他姜黄色呢布风衣的口袋触在我的腕上,厚朴如若某种止塞。
我简而回身点头致歉。却只看了锅铲在铁板上翻一片烙的焦黄的饼子滑入纸袋中被二三着拖鞋睡衣结伴说笑着的学生们抄来大口咬上几口,对面的女孩正往烤好的玉米上刷着红亮亮的酱料,摇晃孜然于那刺满漏孔的铁盅囊发出若油炒花生般的“刷刷”
烟火生香,好不热闹。
我只沿着来时的路继续踱漫往前边灯火通明中去。
她们正嬉闹挤坐往餐桌前,一二人因配椅数量便又单挪了旁侧的座位为聚全在那儿,她们双手抱握热饮享纳着那般融融的温暖,彼此交换、兑调着。紫色的奶昔栽进枣红色的透明汤汁中,缓沉逐而清晰,晕离、层析来叠叠可辨的轮廓。
若连帧的油画。
我站在玻璃橱窗外,恍恍伸出手要去触及,围裹环扣住她们抱握着杯子的手。我想去保护和留住。我紧紧握着的手成了一柄拳头磕碰在玻璃上发出“咚”的闷响。
在受惊错愕中,杯子失手摔落下去。
那些玻璃碎在橘晕中迸溅,像金灿灿的阳光,像眼泪。
她们不得不离开那些会划割伤身体的狼藉,落寞地离开了那里。
我看到自己哭喊而张大的嘴,在橱窗的那侧像一处撕吞了被杀死猎物的孔洞,布满腥红。我拼命去挽拽着那些离开的人们,指尖在玻璃上淌了一道道若析出盐白的迹。
我听不到一点声音。
我转身往被店面被来的门,骤而扑去的冷风将她们之中谁的围巾滑脱若一条潺潺溪流。它丝丝拂离了女孩的肩颈、袖腕覆在那棵久未修剪的观赏木梢帽被枯枝四破了的弧度上。
她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拎离,缎面被勾挑地抽皱出若几经缝合的线口的一带带疵痕。她姑且全副撕掀去了,像撕掉半结进痂壳中纱布。
她重又走回原处随同伴们去。
我跟在她们身后,在每一时有人说笑回头、在每一处静存在那时刻的长椅、廊柱、台阶脚和垃圾桶背侧闪躲,我绝不能被发现了。
那是些被发现便会被讥讽、倒戈相向而致命的依恋与愧疚。
我要藏好它们。
在廊道窗口的光一层层亮起来再一层层逐而熄灭的同时,我似乎能听到那些似是靠近、又若远离了的迈着楼梯的脚步声。
我站在寝室楼下仰望那盏终究现于屋子里的灯晕。
可不久便消失了。
逝去它们的窗子不再是黑色,只成了一框望不尽的灰白。
像是出了什么可怕故障般,那栋楼体无数窗口的灯倏忽此起彼伏、相继暗淡而坠毁了去,若失稳的飞机旋扭着的长调子随股股浓烟放逐而出的尾音。
若是被虫蛀过的实木家具摇晃在运拉着它往不知何处的货车厢上,偶偶圈囚着帆布帘于颠簸中放进的被流放的,游离失所的光。透去那些细微的空洞,像虚弱的星星。
它们总会于某一瞬的“嘶啦”后全然熄灭的吧。
那是种令人窒息的濒临感,是促使人不得不预先毁灭一切来避离的残忍的剥夺。
我匆匆以目光去追一处有一处的光亮,难以自控般的熄灭掉。逐而陷入一层又一层的悔恨与怨怼之中,循环往复着。我恍惚要去回觅最初的那个屋子的窗口,我找不到也来不及了。
某些索系犹若鬼魅和诅咒一般。
是物理定律啊——不同种类的串联罢。
那些藤蔓新绿茁盈,生着许多粉紫渐白漫漫清雅气息的花朵。
这几乎是可以避离其正下方那处沼泽的唯一方式了,阴影处的几条蛇于湿泞中投觑、盘来蹿去吐信着“嘶嘶”声。
我抓不住它啊。
我死死攥握,单臂吊荡在那儿的时候,寸寸抽坠的手心被那藤上难以察觉的棘刺戗逆勾划出碎密的创口,筋肉若被犁开的潮湿的泥在翻溅。
它们却是先于我的坠离断掉了。
那些藤蔓脆弱不堪。
冰凉的床栏上传来一阵阵的震颤,贴着床铺的那面墙中混沌着高速转机的旋刃生生凿钻到石膏、灰结直至坚硬砌石中的某种锥心的战栗。
我挪了挪躺压在褶折叠硌的被角上的肩膀。
走廊中偶有粗踏的脚步和突兀的男人的喊呵声音,原是校工来检修那些贯穿水泥凹槽被封抹在墙壁中的过度老化的电行线路。
已是黄昏时分。
电量提示灯闪过三四下后的那促嗡鸣罢,联系中断了。
我挤逆在于食堂排排桌椅的缝隙中蜂拥着的人群中,在他们胡乱踢搡的手脚抡刮出的如刀刃般的某种气流中,我实在矮小。
我兜兜转转,焦急而心怀歉意。
我终于跌坐到他的对面了。
餐盘上油纹像巴拽不住的手指坠摩在玻璃上痕迹,那是些若血涸的酱黄色。我莫名惊诧于那些面条类的食物的去向,刹那陷入某种近乎尸体消失了的恐惧之中。
我猛地抬眼去看。
我从未见过那般凶狠的眼睛。
我感到极致的厌恶、激亢和欢喜。
像是终于找到了一根尖利的针而迎身将藏抑地辛苦的脓包狠戾撞刺其上。
“真的对不起。”
我选出哭腔,造作出令人作呕的不知所措来。我窝嵌肩膀将手搭叠在腿上低下去不住地道歉,娇弱出极度可怜的模样来戏弄旁人顺带蒙蔽自己。
我偷窥着那些凶狠,像是确认了无比丰盛的佳肴还在而难以自控地勾起嘴角。我将那笑意隐藏在委屈至极的孱弱之中,任其迷失和践踏。
我感到匪夷所思。
“我怕凉就打包起来,时间长以为你不来了。”他说罢将不知何处拿来的白色餐盒推递到我的垂眼所及的桌面处。
像占了上风而心满意足的驯化者在奖赏那只被蹂躏求生的狗。
我恨极了。
“你别生气,下次不会晚来的。”我微微蹙眉挑眼畏缩地看向他,像是未征得同意便不敢打开半分地若蜻蜓点水频频试触着那白色餐盒的边角。
“别哭了,先吃些东西啊。”他绕走过来轻晃我的肩膀安慰道。
他的手掌狠狠压在那儿,像个阴谋胜利者。
我拼命将食物塞进嘴里,沾着滚烫的油汁的碎面将我的舌头,牙床连并喉咙烫如糜溃着盐般钻灼。
“我好饿啊。真的好饿呢。”
“多亏了你帮我买了食物。”
我笑与替我买来食物的人,无尽乖巧地感念着。
他提着购物篮跟在我的后面,某种拘谨使他的身体像是被绑束在木棍上那般僵硬。
超市的促销海报色彩艳丽,一张压叠着一张。
“我家有两瓶一模一样的。”
我指着于高架层木质礼盒中仰躺的两瓶干红与他笑道,那颇似无意的优越感是可怕而可爱的,我终于找到了直刺敌人心脏的路数。
“不如咱们买点这个,可好吃呢。”我闲信地跑到某种单价三位数的进口水果摊格前不以为然地回头笑询他的意见。
他看了眼便匆匆低下头,像是避离着某种惨不忍睹的警示。眼中一闪而过某种极致的冷漠倔强和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的卑微去。
我于心底轻笑了声。
透明的礼盒中的单只红酒斜置在铜丝盘折的车架中,像极了于战争结束后草草推放到仓库角落中积落了灰尘的余滞军火。
“你记得那部电影吗?墓碑前酗酒的片子。”我踮脚细看那个做旧的铜盘物件上的泛着青黄的光泽,摩挲着标价盘回眼问道。
他挑着眼皮瞥来一瞬,闷闷吭嗯了声。那双被覆住的眼珠像是被拦腰切断的深潭黛色卵石压抑着某种寒凛。
“你说战争结束后剩余的军火要怎么办啊。”我随口笑道。
幼孩蹬踏过力的滑板车失控般地冲了来,那惊慌的哭闹与其身后女人的急追着的惶恐的喊叫合奏出一曲可笑可怜苦情乐调,像那种智障母亲被夺去孩子而扬手追赶的劣质桥段。
某种滑稽让人报复式地期待着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来自掠夺者的咒骂,狠戾的掌掴和拳打脚踢,最好是一场惨绝人寰的车祸。
玻璃瓶哗啦啦地砸落而来,迸裂飞割的碎渣划过我的脚踝去。那些倏而顺淌下的红涔涔的东西不知是溅来的酒,还是洇渗的粘稠血液了。
我低头望着自己踝骨的溃烂。
那儿被酒精消杀出某种爽利来。
这是它们最合宜的去向,我想。
他蹲下身用纸巾捂握住它们,于那奔赴而往的人们的身影丛丛与空净异常的嘈杂中,他的眉心蹙起一旋温暖的焦急。
像秋日午后孩子们燃在稻谷地旁大石片上的星星眩晕。
他们于仓库稻草堆中捡来一颗颗金粒,磕散出的那些灰色药沫、再以嫩嫩的手掌温柔围拢聚在每天与伙伴聊说欢喜烦恼、晒太阳说笑的石头上。
光熥温了的积在石凹纹隅中的雨。
它们浸漫了那些弹壳,化其作一汪液体融蓄在我的眼眶中。
“真对不起。”
我蹲身将脖颈伏于他的肩膀上,像是于走廊那许多门洞中挨户寻找的人于误入时刻对屋主人的歉意,它们成了某种特定的表达方式。
像个求得原谅的战犯。
前排的女孩支架起的两根儿乳白色棒针摆动在她的肘弯里,那是种让人感到十分安谧的节奏。米黄的绒线一点点被摩滑生润的织棒端头勾绊而入,那片置在她腿上的围巾随着一针一环的牵羁若裱花师裱堆往蛋糕上的奶油般柔顺地回叠渐长。
每每入秋便会流行起给心上人织保暖物什。
想到这儿,我躲避似的别开脸去。
某种重了千金,又轻若风缕的东西倏忽拉凿了一长幅无迹可寻的涩感,让所有物事在那皱巴巴的壁褶上寸步难行,终耗得索然无味。
我放下笔伏在桌上。心里空荡荡的似已撑不起任何精神来,可偏又像被什么充斥到了险些爆裂的程度。窗顶天空白遭遭的,不阴不晴的状态已经持续许久了。
“快喘不过气。”我喃喃。
“怎么了?”曲晓停笔侧身关慰。
“这屋子里太闷呢。”我笑将他推回到教材习题中。
我无法告诉他,亦知道他无力帮我逃脱掉。
有些事情顷刻间就走了那么远,远到连深深藏起的东西都渐而枯萎,被谁置在那儿,无力的歪着,风一吹便朽成了沫。
我在桌顶的厚摞文学名著中抽来一本翻到了折角的那页,我近来买了许多书籍,像某种躲藏与自救。可此时这密密麻麻的字迹亦无力生动成可以填塞住那些孔洞的画面了,它们将整个纸面模糊,若浇淋了大雨的草木灰烬。
有液体沁出我的眼角沾连往桌面。
我匆匆侧过脸佯装观窗外的风景。它们不停的滴在我毛衣的领口处,沾了那儿的灰尘,淌落、遗留或者于某个织针线隙中消渗成一寸洇湿。
我只是又念起它们了。
连那液体也是种滋养。
窗缝荡进来的清凉打在手腕上,我往下拉了拉袖子挡住。我感到某种活络,像劳乏困的腿再跑动的时候血液循漫出的微微的酸适。
“啊!”
那女孩惊声。
她肘上的两根织棒像秒针“咯噔”停止在某个时刻。
像是出了什么偏差。
有线套脱了那交叠平顺的众多环纹中,高高支隆成一处可怖的龃龉。
她试图塞噎归回它,可终是徒劳了。
她焦灼不堪,姑且以针尖勾挑,拉拽近乎暴力地将那一点一点羁绊出的温软的几行纹幅全然撕躏若一丛枯柴,又若被玷污而吓疯了于那枯柴堆中滚落的穷苦女人的暗淡混乱的头发。
没人知道那线套怎得突兀在那儿,或者被左右过往的人衣裙、背包上的尖利物无意刮拽而出,或者只是她织编于此的时候倏忽失神松了手力草草过而未见。
或者它们从来会出现、等待在任何一处,不需要缘由的。
无时无刻。
犹若幽灵。
那里需要一把剪刀。
西北角的圣诞树上挂坠着许许多多的玻璃瓶,那里面被小金圈环卷住的彩色笺纸上有整间屋子或许是整个院落的女孩写来的自己的愿望。悬系于瓶颈与松枝间的长长的丝带亦应着笺纸的颜色,若一刹冲迸出棒筒的摇络在甜美交响乐中的礼花碎。
自那窗口吹来的风似也浪漫非常了。
只是于那时疾时缓的气流泛泛旋旋中,它们交织渐渐盘错往一处去,直至难以拆解而若一团心烦意乱中泄划在书角的黑漆漆的笔油。
缀饰在木质讲台拼接的T形舞台上的灯在愈发紧促的频闪后全幅熄灭了去。
女生节活动的几位主办人围在那儿,于绘在墙壁正当中那幅粉色大闹钟的滴答声中慌乱失措,他们抚额于原地转着圈的憨态可掬竟若是那些卡通人物于表盘中蹦跳下来了。
“这儿需要一把剪刀!”
半跪着弓伏身体检查电路的男孩朝那些人挥手喊道,那种忧喜参半的语声像管道工敲击出的倏而递来漏水空洞之所在的金属回音。
一抛粘液溅砸甩在前排座椅背间,像湿漉漉的发梢挞在梳妆镜留下类似抓痕的模糊条系,那种离析在透明胶稠中的黄绿绺络像某种外星生物终于随痰唾咳出的淤血。
曲晓不小心折漏了手上荧光棒。
那是主办方分发给观众用以在活动某个环节的漆黑中摇曳着烘托氛围的众多工具中的一支。他眉头紧蹙,像是失手扭断了谁的脖子那般焦噪。
门把儿“咯吱”转下,若失压罐体外仪显表的指针滑坠到了零刻度起始点处。
冷雪瑞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正红色的卫衣,展阔的肩骨架将它们衬撑出与其相合卓绝的气度来,更像是某种赋予。即便是侧身走过那段堆着杂物而愈为狭窄的桌椅排隙的时候也是从容如行坦途的。
那是种对优越、更优越,糟糕、更糟糕的物境的温柔的驾驭感。
像一棵久久于朝阳沃土中参天而往的梧桐。
旁人皆若猴猿般了——那些骑挎在叠放在课桌上的板凳上将嫣红朦胧的海绵纸覆在灯管上的、弓腰屈膝将松脱的装饰气球再勉强沾的牢固点的,不停溜转在各个灯光开关间营汲窃窃低语的,那些有意无意往一处去、脸上莫名溢露着某种相同相似的谄媚甚至供奉的来帮忙的男生们。
它们钝滞下摘够着蜜桃的手,回头瞥向那个人类。稍回过神儿便着意掩盖什么而虚张乌合出的嘈啼中似乎仍余萦着某种忿忿不平的疑惑。
那些来自动物的嫉妒漫漫在空气之中,散发着发酵了的马粪的味道。
“我去把手洗干净。”
曲晓为粘连在手指靠掌的皮连间的荧光棒内容物微龇咧着嘴角,他空架着手臂避免那些东西沾到衣服上。
“快去,那东西会腐蚀皮肤的啊。”我催促道,忙起身以便椅子弹让出容他走离的空缺来。
“也快些回来吧。”
我拉挽住曲晓于旁边椅背上脱划出声音的襟角拉锁,伏赖在桌上笑与他。
前几天他带了一盒烤地瓜给我吃。
那些瓤络的颜色像幼时庙会手艺摊做出的糖人,渐搅渐明泽了的汁浆将削制来的满是细密绒刺的木签一点点容裹起来。
“请快些回来吧。”
我合掌由最长的手指抵住下颏想念着。墙面上化成白鲸轮廓的气球松脱全幅落往站在那儿的女孩的身上,像晴空于海岸的拥吻。
他久久没有回来。
弓伏身体检查电路的男孩于大扎线束中将那根橘色的胶线松挑起来,它便若逆风波纹般高高耸隆于原处了。
他将那把新剪刀在契其柄刃曲陷的透明包壳里抽了出来,小心翼翼合切往那带橘色之中。层层的胶裹若浸水发敷的伤口壁缘、像白色的花那般缓缓翻绽着。被剥离了稀松裹护重又露来的铜截上增深了一二锋刃压痕。
男孩将那些撕蜕的皮屑般的东西随手抛扔掉了。
薄刃锃白隔了那许多灯色的晃扫而过一排一排的椅背,像粼粼飘零在深夜海水间的那些光碎。曲晓气喘吁吁地坐下,携于衣襟的寒凛结霜扑白了桌面。
已是初冬时节了。
“你回来了,你这是去哪儿了。”我忙忙捧握住他的手来回搓暖哈气道。
“我跑去超市买剪刀,外面太冷了。”他仍未于那奔劳中缓神,上气不接下气蹙紧眉头。
“剪刀?”
“说是要剪脱去线上胶护重新连结电路什么的。我怕快赶不上就快跑了几步。”他指了指那把已然用完而闲置用以平镇红丝绒帘于窗台上的剪刀。
风将帘幔充出巨大的鼓涌,像深海中的胀满了一整个汪洋疾风骤雨的帆,它们被四下绞绑在桅杆中难以翻卷而发出某种低沉却惨烈的嗡鸣。那些蠕颤其上的纹路若一只只于那了无边际的布面中痛苦挣索着的手时隐时现的印痕。
像偶偶撑衬在孕妇肚皮上的某种轮廓,于初为父母的欢喜的声音里。
于许多种笑声中。
那把用以割断的剪刀多危险的。
它会被呼呼的风掀落下刺破那些圆滚的气球啊,那条白色的鲸鱼再也不能回到海中了。
他说是在走廊中碰见湘凝的。
她那时头发被汗珠湿捋在额头上,像是淋了大雨般焦急无措。脚踝后侧也被磨破而鲜血直流将鞋子也浸透了。
“是可以豁出口子的剪刀。”
“你送去给她的创可贴是带卡通人物的啊。”
我犹疑不止。
女主持人长长的耳线光闪闪的,它们随她甜美的声容摇摇欲坠若即将流过夜空收揽住许多不可实现的祈祷的星陨。那好像是我不久熬夜赶出的一篇主持文稿。
那声音远近缥缈着,竟是有些滞涩了。
我不应该忘掉文字和朗诵的区别,不应该只忽略掉拗口的平仄冲突而将那个无辜的女孩深陷泥沼,困顿其中啊。
我倾耳拼了命地去辨别,像是要在那里收缴着“它并非是我写下的啊”而自证清白以获释的证据般,或者只是在众多钢筋栅笼中找寻那根缺失了的所在以便逃离了去。
她几番微顿低头往手卡确认着生僻的辞语,那时她点了花钿的眉心便生出许多折褶凹陷来,像被撕毁而被抛弃了的宣纸,像初世的壁画剥落失色前那些无能开裂而去的缝隙。
我无法原谅自己的罪孽。
我听到“刺啦”一下若布帘扯裂的声音。
水柱冲撞旋回在马克杯壁上的声音若有些像于海岸黑礁石上最后一次的击碰,那些化硬的贝壳的残骸的孔洞中有风笛在响。
“嘿嘿嘿,这下看你怎么办。”
楚凡讪笑道,她似乎走来窗前站在那儿低头侍弄着盆栽之类的东西。
随即传来的便是那种细细碎碎的声音了——像繁茂的根须在满是腐殖质的优渥土壤中荣荣生长的抽挲,又如垂死、膏肓的朽木于种子最初生发处一分毫一分毫地被揠离去。
“我早就劝你把它挽的利索一些,瞧你的床乱的,啧啧。”
楚凡奚落道,那种近乎于教唆失败后对受累苦主的讥讽总像是某种最具效力的养分被其索求无度着,她在喝刚刚榨倒完成的饮品。
她的教唆从来没有失败,点滴若落于烧杯清水中的颜料般均匀在每一芥中的,像触渗在白素棉织中的血被引诱往每一丝线截终盛放得半朵猩红的花。
“查寝的上次也提出来减分了,都怪你啊,是那床帘的缘故。”
楚凡责怪道,像是未被满足便更死命嘶呲的凶兽一般了。
她惯常如此的,有寝室以外的同学来访的时候似是要彰显身价地位而尤甚。我只面朝墙里延续自己的睡眠,也不知是谁来了的。
“没事查寝干嘛呢,真是祸害。”
那似是竹缘的应声。
竹缘懒怠的嗓调像跑了气的无糖苏打水,褪掉扎舌头的冲力罢的味道若某种过期白药片的辅料淀粉嚼合在唾液中的闷闷涩涩着。便像是原始垒砌的墙上的一抹石灰盈余,了无沾染的固涸在那儿,生硬地安全。
我微微提膝将腿歇换了换与床被的着附,原承触身体的地方确是疲倦不堪了。
“快起床了。”
伶禾唤我道,她像是又正在收叠晒好的床单被罩,在那种阳光味的“噗噗刷刷”的声音中,洗衣液的雏菊淡香温温的。
即便如此,我似是习惯于即便最安适的动作也会不知觉地掺进大幅的警觉的,像一只采食半蹲的猫,却又会不自觉地再以此警觉将安适有过之地表现出来,却又是另一种过于残酷了的“表演”天赋——我小心伸了伸手臂转身往屋子的方向去。
赫平叠肘在围栏的留余处歪头等我醒来。
类似眼泪那种时常会在沉睡中流出来的东西又于我的眼角结出一寸沙粒涸涩来,就像除了海水被晒落在皮肤上的盐分那般带来灼摩,我揉了揉眼睛笑与她。
我感到容适,那些盐分被携去满满浴缸相称体温的淡水中了。
“咱们抽到的屋子就在隔壁,你很快就可以搬过去了啊。”
赫平说她是来给我送搬离这儿用以收拢小物什用的编织袋的,说那是以班级为单位派发来,每人两个。
浅绿纤维编织走向的纹路像神迹建筑的砖石码砌,那种过模具而了无偏差的合契感偏偏又不死板的,一如原野中每条叶串两侧自然天生的相称。它们摇曳在年年岁岁湿润的风中,荣枯着昼夜更迭,不会离开的吧。
我下意识攥紧赫平的手。
“然后还有这个,每人都要签署啊。”
赫平想起什么般竖起食指晃了晃,转身从单肩挎包中拿出一张纸来。那上面参差着许多行黑体字,标题醒目着“并寝自愿书”。
“嗯?”
我为这合同式的东西惊疑。
“为了免除责任竟兢兢业业到如此幼稚地步,可想而知那些亏欠物业的钱都到哪儿去了。”楚凡不屑地评点了句校方这局促直至滑稽了的手段。
“六人变八人寝,说到底是亏欠了咱们学生啊。”伶禾嘟囔道。
“搜刮民脂民膏,不,应该是学脂学膏啊”赫平说笑融入一片嘻哈吐槽中。
“而且跑腿践行校方指令的也是咱们学生啊,这不是***行径嘛。”楚凡善意笑和道,惯启于她言语中的壁垒不着意便被消解了去。
“这里写同意,下边的格子中签上名字和日期。”赫平于那闲说的几隅空暇处将理应填写的东西告知我。那平和更像某种章法,以浑然天成了的温柔的形式。
我犹疑不止。
风拂起的床尾那侧未挽起的帘子一角随即回落往栏杆上了。
那是种不着边际的落寞感觉,像才看到新裙子肋下被溅了一星点的咖啡渍的那一倏忽。
像失去。
我痛恨那样的东西。
占线的‘嘟’声回旋在无尽的空洞中,像本未存在过的幻觉的疾掠与熄灭,那儿再不会有什么人了。
湘凝的活动圆满结束那天,曲晓便再未接过我的电话——手机碎片在狭窄的楼梯上一阶一阶地弹蹦下去最终停压在碎裂的地砖犄角线上,我不停地逼问,只是想听他说是那么一回事,就像跪地祈求着行刑者的手起刀落。
我急迫于那样的解脱,就像急迫于食物的饥饿。
月光寒衬着一层透明的霜白在她粉蓝色的床围帘幔上,她侧卧睡的身体弧度恬谧,那是种颇为灵彻的美,若幼鹿深深垂望湖水的眸子。
只是它不幸被狠戾的猎人捕获,沦落成某种哀怨的意象。
我总是妄想逆改那些与生俱来的东西,成了愚蠢而凶恶的人。
它们转面向我露出狰狞的笑。
我抓过外套往门洞奔逃而去。
“这条路越走越偏离。”
我暗自犹疑,却也顾不得了。
我只是一直依着模糊的方向奔跑,察觉到此的时候,已然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走了好一会儿,那前边似乎是个村子。
像是那个与公墓相近,村民多以糊纸扎为生的村子。
玉米叶枯干的沙沙声渐次逼近,有黑影扑撞到我的脚踝上。我听到那只突然窜出来的牲畜的呜咽声。
它于黑暗中匆匆看来一眼便惊恐着疾身逃窜开了。
不远处群起的犬吠起伏若无数次回荡在峡谷两侧直耸仞壁上的混乱追赶着的刀枪的劈磕,像一场空前绝后的联合。
是一场绝灭的剿杀。
我拼了命地往浓密玉米地豁口处的晕黄方向跑去。
植叶刮划在我的脚踝上,啃噬而肿胀出刺灼的痒意来。
湖面上萦萦着寒凛雾气。
厚重的冰白冻葬去了藻荇鱼鲢的颜色,像一块剔透的蝉琀。
“你怎么到这来了,对面广场的灯马上就要熄掉了啊。”
推着自行车的中年女人于我身后走来道,后座上的木箱上覆在白色的棉盖。
我望了望她指的地方。
我觉得身体抽涸若晒干了海水的盐渍的拿灼。
我塞付了钱到那女人手中,于木箱里拿出一瓶冰镇的水拧开自头顶浇灌而下便慌慌折回到来时的灌木丛小径上去。
“喂喂喂,你快过来,快过来看!”
楚凡于床上探身扣勾住我肩膀上的衣服饰带惊喜喊叫,像个跪在湖边往水中摸寻到了坠失许久的项链的小女孩儿。
吊扇慢悠悠地兜转着,勉强搅动了那仲夏湿闷闷的气流动了些许,走廊中满是晚间洗漱时分半沾水的拖鞋的拖踏声。
她放大出现在那块晶亮玻璃上的合照与我。楚凡不断引触又不断离错开食指与拇指的指尖连并与之晃摆的旁的纤长的手指像一闪闪虚弱即烬了的烟花。
那些曾奔冲往夜幕的斑斓璀璨的焰线只余了一痕痕失形失力的白。
“他把你的照片放到朋友圈了啊!”
“我瞧瞧!我瞧瞧”
“上铺!他真的发到朋友圈了耶!”
“今天可是他的生日哩!”
屋子里满是女孩的笑声,我被裹挟在那些庆祝、欢呼的走动中,被来来去去地拉拽推搡。我的脚随那样趔趄左右踏浸在帆布鞋的湿泞中,次次深陷而从不可跋涉往前了。
我听不清她们嘈嘈着的是谁的生日。
我的胸口闷胀地厉害。
秒针“咯噔、咯噔”一下下停顿,时间在其上最是畅滑地失去,空泛漫长若转瞬即逝的陨石划在夜幕的痕——那些透明的液体滴落往悬晃着的软管中淌留的渍道渐渐枯涸着。
曲晓的生日快到了。
我会变成一个受尽苦难而幡然醒悟的恶人,在间隔着仇恨的一排排均匀的瞬间。像教学楼后侧那些银杏树围埂每三棵便以小片石葺堆做圆锥状的。
它们像起点,又若终点。
我难以知晓自己在那个夜晚感受到了什么,更难以知晓手机破离出的那些锋利的碎片在一刹那都溅去了哪里。那儿出现了偏差。
无数个偏差。
我听到破窗锤落在窗角的声音,瞬时四散犹若丝丝被某种病痛压冲到眼白中鲜艳的血络。
我在枕下抽拿出那块不能再亮起来的玻璃屏,望着那里面亦随之龟裂的脸呆愣许久。我被囚困在一纹纹一圈圈的尖利碎片中,那些像是只有四刺入海中的礁崖的一座座阴暗潮湿的被丢弃荒废的岛。
我闻见烤蜜薯的味道。
隔床的女孩拔去压刺在手背的白色胶布下的针长长伸了个懒腰,她坐在床沿仰面双臂岔举想天花板的样子倒像是某种类似餐前祈祷的仪式,像受恩获释的囚徒的感念甚至由此而生来的深彻的忏悔。
别进手背的金属尖碰在突在那儿的青绿色中,像一星点游移窜走在皮肤下的芒刺。
我的眼泪倏忽涌了来。干涩的眼睛骤而被那液体浸出一炸痒灼,犹若垮了的埂的洼的积水绽散往龟裂湖床的纹隙里。
像昂贵的红酒全幅于货架砸落而碎裂无尽的玻璃、地砖和身体。
我就是这般凶恶的人啊。我感到心脏骤而蜷聚若某种动物的瞳孔般。
我时刻警备着,拼死守住某个关隘。
我觉得辛苦,是无时无刻不深陷在某场被灌输了所谓决定命运的考试卷某道选择题选项中那种程度的辛苦。
在行凶与忏悔中往复无休,那种焦虑与怯懦便是专与我再不会倒塌消失的炼狱了。
我感到小腹憋胀,匆匆下床于那些里外叠错的铝合金隔断中找洗手间的门、这间屋子的出口。有些隔断的上侧嵌着毛玻璃,它们便被我作为那迷茫行进中的标识而拼命记住,那儿不时挥闪过似是其他病患走动的影子的暗色轮廓。
似是急救圆灯的红光在箔片式层层掺覆的毛玻璃上映转着,合着急促的笛声的纷乱若就是忙促在那扇隔断后浸着秋雨寒泽的一场潦潦,又像于遥远无及的某种空间中的。
我永远也走不出去了。
我定了末班开往家乡方向大巴的车票。
我的母亲将我蜷并着的冰凉的膝盖揽进自己柔软的腹部,就像来到这地方的那天,我仰躺在车子后座由任匝道的坡度静静将我的脸颊推贴着。
千军万马掠过我的喉咙,兵不血刃。
悲戚一拥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