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病逝
  • 坦氏兄弟
  • 9234字
  • 2021-06-17 19:43:09

那正值午餐时段,大批大批的人来来去去在这空旷的堂间。

他们闲说信步往这边的时候,陈青正半侧身与背包中拿了耳机递给身后汗湿了肩前T恤的同伴。大抵是才于篮球场来,他们却都只着了单衣在这严冬中。短立的发茬也因浸了汗液愈为乌泽若渗金的墨柱般升腾淋漓着。

“怎么才过来。”承莱随打招呼。

“在那楼里耽搁了一会儿呢。”我驻足回指往被窗格截去大半的教学楼远影笑应。

有人拂握住我莽莽向后扬荡失衡了的手腕,他合在我脉上的掌心过于温热了。思远只站来我身边与他们释说自己晚到的缘故。

“磨蹭什么呢,窗口前可又排了好长的队。”封喜站在前边挺远的地方,他正踮脚望望每天限时供应的蛋清奶酪羹方向大喊着与他们挥手催促不已。

我想和他们一起去那儿,可踝骨僵麻总也动弹不得的。

“回寝室吧。”曲晓揽了揽我的肩膀提醒道。

“好啊。”我轻声应。

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一直倚靠在他身上,此时却也全幅瘫乏在那儿了。

“快走几步啊。”他说。

“好啊。”

“你等我一会儿。”他说。

“好啊。”

他兀地抽开身体跑去那堆漫箱杂的门阶上去,以白色纤维带拢来的纸板上已是发霉了的。我在悬空中晃荡,就像骤被扶着的人撒开手的学骑自行车的人摇摇失衡不知要栽往何处去。

超市附近有人拉攥着来往者的衣角挽留他们在自家餐馆门前,那家店装潢精致却是口味杂陈失稳的,他洋溢出的近乎贪婪的热情便似颇有恶意的了。

我听到那些几经淋湿,风干的纸板被碾踏出“硌愣硌愣”的声音。

他独自进到里面去,超市的玻璃门像一处难以跨越的割离。它们不住地斩合着进出人们身后的路,像一副剔透的刀具。

“烫一烫再喝,睡一会啊。”

曲晓买来牛奶塞进我书包中,隔着帆布与里面的臃肿杂乱的传触感模糊不堪了,像沉浮于水中听见岸边人的赋闲远远近近着。

“好啊。”

我低头感念这唯一的赠与,砖石被阳光斑驳的苍白若淋浸糜烂的纸沫的颜色。

“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被紧紧挽住手臂的男孩的话支离破碎了。

“相当抱歉。”

他眼中的哀戚萧萧,犹如于秋虫鸣寂里,久久隐没着的。

“好啊。”

“没关系的啊。”

我只与他并排走着却并不知这莫名而来的歉意为何的,晒满一整条晾杆的床单像纸片般翻飞在那些黑幽幽的窗口下。

像挥举在孩子手中的白旗。

像蒙覆在尸体上的素练。

“嘿。”他的手抓握在我的左肩上,是合了皂香的烟草味。

那声音唤住我。

我被松释开了。只拨放开身边人的胳膊回身去,像乌贼放了沉船折断劈利的桅杆。最末缠在若锈蚀剑戟的破败金属上的足梢刺绊知觉了一瞬。

在它欲游走了的倏忽。

思远递了几张信息表格来,余下那些旁人的份数被他暂轴卷塞别在牛仔裤口袋里,像半截圆锥的形状,像被提前咬去下合角的蛋筒冰淇凌,和一支火炬。

“刚忘拿给你这个了。”

“填完记得还给我啊。”

他始终看向我,若于沙漠半生的看护员拂过某类管道的慵散淡漠。却又像有某种难以望见的紧绷般,像亘隐在暖阳绒绒柳絮下一细弦绊。

“好啊。”

我接过它们放好在背包里去。

那些均匀贴错着的纸页边缘平行着的浅灰纹痕,像本子里偶尔淡了墨色的格印。疏落而干净了。是重又能写下很多文字的某种舒余。

“什么时候?”

我走罢许久倏而想回身去问及上交期限了。

“都可以。”

他说不用着急。

阳光折在白帘间,灿灿失真。

那东西股股涌漫至咽下,像汪汪强酸溶着蚀糜灌入身体的每一寸筋膜里。我不得不紧紧抓勒住自己的脖颈,以窒息的失觉再度抵抗。

它们像黑白魑魅,不分昼夜地屡屡找来。

那全然是生理式的抵抗了,如膝跳反射般。我趔趄躺回我的床被里,喘息着那无尽的作为某个系统、器官、半寸组织傀儡的疲劳。

我想快些结束掉了。

“都必须给我喝光!”那声音乍然笑道。

楚凡将促销抢购来的饮料分给屋子里的人们,她气喘吁吁地笑语咒骂着市中心超市店庆活动钟鸣罢,那些强盗们疯狂的争夺与讨要。

铝罐的一环底圈剐蹭在裸露在外的床沿角铁上,我偏偏头见有人推递来的那厅饮品于边缘线摇摇欲坠,我稍起身去抓够那危险,它们砸落下去造成伤害的可能令人如置幽深。

我看到自己的脚覆着棉被高高坡耸于身体,像是被丝线绊并着的一对帛绸裹就的船。在阳光暴晒许久而扭升着的澄澈中归于大洋深处。

“起来喝啊!”

她兀地将手伸来,那截细长肘壁光洁莹白若恰恰溺死了少女的肢体。帘幔被搅动破陋捉见难掩的孔洞,有错乱的强白光柱穿刺而来。

那厅体暗红的饮品歪跌在我的踝骨处,如若搁浅。

“噗!”

我不得不扣拽开泛着银泽的拉环,失力的手指被静静与甲缝离析出丝丝不明是冷还是疼的僵觉,棕褐色的液体涌冒在豁口处洇渗着“嘶嘶”声音。

像泼在水泥地上的化疗药剂般。

我灌它们入喉,祈望其流浸、烫灼腐蚀甚至消杀所有器官和组织。

血珠滴渗进纯白床单绽出鲜艳的红,像破掉的忍冬果溅一横浆汁往积雪中——原是刚刚那拉环薄刃划开了我食指的旁侧了。

那口子轻细,只若丝线勒索进喉咙内里遗下的似有似无的痕印。

我确认般地以拇指摩触了一下。

“嘶。”

寒气纤锐涤过我肿溃的牙缝中。

我以手指牢牢穿握住那珍贵的拉环,它翻立着若圆锥平展开又微微卷弧堵页像一迹银色的帆。

于四处拘簇爬蔓来的真切的疼痛让我感到满足。像初次找到方法的年少男孩般,我再无瑕其他,只欲刺激出更多的疼痛以沉浸其中。

那截光洁的肘臂绽了一道道若剥拔鳞片缺豁交错的深红糜隙。

若徒劳于网中挣挺终于死去的鱼白。

纸刃触到耳垂上,像微电流的最末梢。

枕下的那几页信息表被我无意识向那面墙壁的转身蛰动出轻脆的声音,像初醒来的松鼠顶去覆了半片深冬枯叶的倏而。

旋即又是一片沉寂了。

我愣愣在腕脉的青蓝色纹系中,似也随了那叠罗岔细的河流往指尖尽头去。

手机震动起来。

那银色的船帆落下,拉环与床栏上跌碰出明澈若白瓷风铃。

“你填了信息表吗?”

“嗯?”

我回了回神在合着频兹微躁的听筒那端的男孩语声里。

“表格倒不着急。只是出生年月记着按证件上的公历写。”

“那个,唔,每人都不一样。”他说。

“是这几张都要填好吗?”

我在枕下抽出那叠白纸看问,它们似都是一样的。

“一张就可以。”

“难免笔误,这样就算偶尔有了偏差也没关系。”

“我知道的。”我说。

伶禾铺甩着新晒好的床单,纯棉布的格纹中散来雪气清冷和应阳光温顿的早山茶香。像明朗冬日的晴空。

“籍贯”

我默声过念着撑起身体,找来钢笔落往那些干干净净的横格中,枕上软坍,笔画只写的十分吃力而缓慢了。

我努力握着颤栗不住的笔,循着自己尚可理解的一小部分写着。遇到稍复杂些的字形便抵下巴在笔头想一想,找到就试图依照含糊的走向描摹二三,找不到便先放在那里了。也没关系的啊。

就像时间之类的东西被光束击落断续地浮在温暖的空气中,和木模架中的棉布上碎密而难以成形的针脚般,缝绣的人是被旁事打扰时时放下去别的地方,好在悬着针别的线总还是坠在中途再绣刺的原点,或错乱针脚的拆解之处。

纤细游丝若贫血病人的呼吸般。

总也是牵引着它们去完成、仅仅再开始某场漫漫的枯乏。

它们微弱而短暂地近乎于某种意义上的欺骗了,作为整场枯乏中独具魅力的同谋,善良到了狡诈的地步。

笔头抵靠着我手指的地方被过度攥握的力道硌得白中泛黄了,像严夏久泡在水里的那样的颜色。我看着辛苦写在格子中的滞涩却工整的字,若于绳子拉系住身体“咯噔”一瞬的那种踏实安稳。

那些跳填而充盈、空泛的格子散布在纸面上便也如那针脚一般了。

我弯歇了歇手,不无欢愉得再写起来。

右手的食指尖泛起微红来,透过隐隐秩序井然在那儿的绺绺纹路,我甚至能感到血液充沛其中,潺潺而过再巡往身体的其他部分。

“姓名”

“出生年月”

我默声念写了表中唯余的两格,笔尖的墨线羸弱恰也写完那字数了。

青蓝色的脉系于腕下像出了山口往冲积扇外的川流。

“动作都快些啊!”

中年宿管的声音在走廊里若炸药余波般将晒在旁侧的衣服纷纷掀卷着,人们惶惶夹抱大包小裹与那些门洞中逃窜、被驱赶遣散涌往那狭长空间。

他们不得不弓身以胸腔和腿胯暂拥夹着更多杂物奔跑,那姿态就像从偏僻旁门跑出的于别人妻子苟合的男人赤身裸体地团携自己的鞋袜,像将积攒了过久的大量脏秽衣服一股脑抱去某个不远不近的地方浣洗,像身负重伤。

光线蓦地昏暗下来。

犹若午睡醒来未拉开窗帘的安适的那种昏暗。

空气中弥漫着微微湿酵的洗衣剂洒浸纸壳的味道,窗台旁有人正猫腰将分散其上的书籍一本挨一本的码到箱子中去,她的姜黄珊瑚绒家居裤上绘满了小熊头像。

“很暖和的啊。”我随与她说了句便躺到还只一张木板的铺位上。

那是若洄游的鱼奋力匆忙逆流而上的一路的倦惫,又若被从冷藏室中拿出而化释的寒凛雾气,它们于某处密密麻麻的缝隙中疏散往空气中。

“这个吗?是很暖和的啊。”

她低头拎了拎阔余的裤腿兼示与我笑说,随迈支腿往床上探身将半旧的挂袋摘叠好一并捋顺往整理好的纸箱上。

我回想着自己从没见过这女孩的。

“你瞧我这盆油葵发芽了。”她侧身稍挪让出窗台方向的空余微微斜倾泡沫托盘与我看。

那些纤弱的嫩苗在褐色土壤中却是十分挺拔的。

“是冬天了啊。”我说。

“冬天有什么的,在这季节就万物停止生长了?”她嗔溺道,身体来回转在那周围挑走土壤表面似是枯萎植物余插在那儿的指甲大小的茎片之类的东西。

“不是啊。”我由仰躺翻身往她示与的方向去。

我喜欢看她侍弄植物时候的样子,那种专注似缓缓融透出半盏云窟,一倏而打射下去的光束般温柔的力量。

“这泡沫箱原是装海鲜的来着,我觉得是,我在水房把它捡来的时候有些腥臭了,箱底还多少淤着褐色的液体。”

“不过我想着那样也好,发酵了会更肥沃也未可知啊。”她自顾自憨笑起来,像是对自己的说辞的一种可爱的心虚。

“这些种子哟,种子是我在楼下碎角地砖的缝隙中捡来的。”

“我把板板正正的箱侧锯成了栅栏的形状,等它们开花了便觉得自己是被人精心护理而不是随随便便被丢弃在那儿的。”

“像是被狗啃过的竖起来的面包片一样,或者那种被称作狗啃式的刘海儿”我看着那纰漏着泡沫珠参差的边缘止不住笑道。

“瞧你这个人。”她摸了摸自己额前的头发。

“虽说都会发芽的,但我想着总归不一样的吧。就是这样的缘由。”她将贴近那簇嫩苗苗根部的浮土轻敷了敷实。

被子若上乘鸭绒填充着的,我感到身体深深沉沉在那样的松软之中。了无压迫又决非空悬悬要往不知何处去的茫茫坠落之感,是有所依托的了。

“能体会?”

“嗯。”

“要吃些什么呢,带给你。”

“面条行吗。”

“可还是要夹一个溏心蛋嘛。”她狡黠得笑道。

我困顿不已。

我听到不知是冰晶还是雪花于玻璃上“刷刷”的声音,于她暂且离去的寂静的屋子里,像酒杯薄薄的一环倒扣、摩挲在细盐层中。

我看了看挂在穿衣镜上方的表,那些数字故意歪扭作成若只被一丝看不见的线悬在盘中而非粘牢固的。黑色字体甚是活跃摇滚,又到底寒凛甚至有些诡异了。

我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得出门去做什么事的。

深冬的风合着老旧小区门口霓虹艳色,像宿醉的人于夜幕的迷离之感。

我不清楚自己一路到了哪儿,就像至那时也不知自己是何缘故奔波带这地方来。只那如在半急的溪中随之沉旋的偶尔隐没,浮露的一截透明的线罢了。

惯性是极为深邃可怕的东西。

菜店连音的音响里滚播着直至分角的价格,那些嘈嘈切切于风中亦清疏若滤过的冰碎般。缺豁不平的楼梯阶上堆着储藏的白菜,枯黄了尖的葱叶散出某种温闷的气味。

开门的是个老人,房间里暖气合着柔调的光于门中投应于楼道墙壁上,那种模糊的渐变犹若被海浪次次抚涌的沙纹一般。

“外面很冷了啊。”老人问候随倒了杯热水与我暖身。

“还好的。”我捧住厚玻璃杯抵在下颚任温气腾在我的脸上。

我害怕极度凛冽而绷紧的皮肤一刹那剥落了去,额间拔凉于那时的回缓中传来阵阵似幼年贪恋冰糕的盛夏的眉心生生的疼。

那孩子着半旧灰褐色的秋衣坐在书桌前。那塌软着的布料合着其微弓的姿态愈发显得脊背细长而瘦弱不堪了。

“老师,你来了。”那孩子于里屋回身见我笑道。

清漆椅背上随搭着厚厚的白色浴巾,细致整齐的线回在灯光下晕着一层美丽的环径,如若夕阳斜映在少年颊上的。

我恍而想起来自己到这儿做家教已是半月之久了,那孩子父母亡故便来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的。

我教她物理。今天该是讲到欧姆定律了的。

蓦地一片漆黑连杂物的轮廓也见不得了,曲晓死死地皱着眉头出现在楼梯转角处,他不断张合着嘴巴弓腰指责。像是有什么东西隔挡在那儿,四周安寂我却是听不到声音的。

椅子骤然后错的失重感在木腿划搓在地砖上的声音极为刺耳,我再度于那梦境中惊醒腾挺起身体惯常拂了拂的额上冷岑岑的汗。

窗台的绿植抽藤生长往老式防盗铁杆格上,稍有斑凸的淡薄荷漆色十分宁和。新新长来的嫩色蔓条疏疏环在那儿,如若熟睡婴儿松络在枕边的小手。

“你们师生俩,洗洗手准备吃饭啦。”老人慈爱笑唤。

锅铲挫碰在“呼呼”灶火的声音里,葱爆的热香阵阵像是濡湿了海绵填充往某处长甬的空缺之中,像鼻腔手术结束后塞砌等待愈合的药条一般。

那种密麻微灼亦随纱布栅格的细迷纹路窸窣蠕动着。

“老师,谢谢你。”那孩子道。

她腼腆而真挚地看着我,因此稍稍压匿在睑皮下的眼睛愈纯净了。我却是不知这突如其来的明显区别于礼貌的感谢的缘由。

“我可以走到他们中间了。”她道。

就像那孩子不消抬头看见我犹愣而感知它们随之解释一般,我亦刹那便知她所谓“可以走到他们中间了”的真正意义。

“可以?能原谅?”我道。

“也只是尝试,不尝试不行啊。”她摇摇头垂目微笑。

“要活下去。”

“从成绩差被疏离漠略,到成绩优秀被温柔以待,老师也好同学也好,竟都是同一人的。人们围簇来与我说笑地热闹。那时候我会陷入悲伤中,是比从前被奚落嘲笑时分还深彻的悲伤之中。”

“近乎绝望的境地。这么措辞老师你可能会觉得我这孩子小小年纪说什么绝望多可笑之类的,可就是那样的感觉。”

“我就是想不通这一点。”

“对越来越多的东西感到匪夷所思。起初是复杂一点的变化,到后来连那些匆匆跑到教室学习的人们嘴巴旁边的早餐酱汁也难以理解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远离,被说成是成绩好了就高傲的不行也好,还是其他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我只能顶着这样那样的猜测逃到荒芜的地方去。”

“这个冲剂要饭前喝才是。”老人将一盏明黄色的、感冒灵那样的东西递来温脉道。

“医院查说是水土不服,这孩子近来总呕吐。我那日瞧她趴在马桶上干呕着,眼球充血的样子实在太让人心疼。”老人拂拂孙女的头发担忧罢便回去厨房盛烧好的鱼了。

“我记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被发现就只说是近两日着凉的缘故。”

“是上学期末测评你考了第一名之后。”

我十分笃定。

我十分后悔帮那孩子提高功课,那样的话她只会觉得艰难,而不是白白添这得了或许终身难以疗愈的疾病。

像场谋杀。

像个凶手。

“说什么感到绝望很可笑的吧。”那孩子随端起杯子凑到嘴唇上,迟迟执拗的在我眼中寻求什么般,她环握着杯子,手背筋骨泛出好看的淡青色。

“决不。”我说。

“能体会?”

“嗯。”

“那种含混不堪连自己也只误解其是某种卑微的感知吗?”

“是害怕破碎。”

那孩子抬眼与我,清澈眸中忽闪过一瞬炯炯。

“不是已经转学来这里了嘛。”我为之憧憬而表现出欣喜来,只倏而便为自己的话像一场残酷的欺骗愧疚难当。

那双眼睛旋即晦缓如常了。

“新同学待我十分友善,老师也和蔼的。”

那孩子的声音无尽温柔。

也无尽落寞了。

“你的生物化学课如何,可去参观过微生物培养室?”我决定问及了。

“老师说的可是摆满透明盘皿因为频频消毒显得白凄凄的空间?那些培养皿生着一块一块的颜色鲜艳,极致美丽的菌落的地方吗?”

“培养室很少让学生参观。即便未被指尖触碰,气流和湿度也会被扰乱。”

“甚至毁掉它们。或者落了杂物进去生长地面目全非了啊。是比那些美丽菌落的死亡还可怕的事情。”我凝视那孩子的眼睛补全她的话。

她伏在桌上歪头笑与我。

“老师,你会萃取吗?”

“是橙子还是什么,好像。”

她喃喃合眼睡去了。

我站在窗前侍弄那盆油葵幼苗——松土、掸水和追挪盆体到光线和煦的地方去。就像那孩子与我说固化的解题步骤会带来巨大的安全,我感到那些细软若公共泳池中悬浮的无名粘膜的、若死去随波悬游的青蛙卵般的幽恐被这简单、明朗的动作渐渐筛滤去了。

也只偶尔还听到隔壁屋子于薄薄墙体传来的纤碎声音。

后背又淌了许多汗来,我只得坐回床上休息。今日份餐盒中西蓝花错落在配量的虾仁间了,那样的翠绿衬在明丽的白粉色里,若生长在通体是石英荧石的山峦上的盈盈树冠。

半丝欢悦袭来,像是初闻到新雨后、草汁中的雏鸟啁啾。

我仰躺下身体往贴在那儿的表格中寻找接下来要做的事,规律分布的格子里填写着工整的文字,那儿从来不会出现空缺。

便也永远不会有失望的。

我穿好外套走下楼去。

化落于高檐下冰柱的水珠散在遥远的距离中,凉落在颈后的时候已然是丝丝柔密如若橙花护肤喷雾的触感般。冬日朗空的暖阳孕合着来往少年干干净净的声音,那些映着金边儿的细碎云块便若满天空的莫桑石。

恍而初春一般。

宿舍楼的朝阳面来了许多流浪猫。

它们在明媚中舐拾身上湿绺绺的毛,满是终在深夜泥沼中跋涉而来的倦怠、狼狈和劫后余生的深沉与宁和。

女孩买来面包类分成小块儿蹲身喂给。

我下意识探身走近些。

她蹲身遮在冷风吹来的地方,摘下手套去抚顺猫咪被戗逆漩露出白色肤底的瘦细脊背的毛,若夜半母亲为婴孩掖好被角那般。

“赫平?”我唤道。

隔着兀然涌来的人群,我推开那些匆匆漠然的肩踵逆向走往那女孩身边。什么也顾不得了。

“手好冰啊。”

她大抵意会了来人是想同与她喂这些猫咪的。她掰送大半的面包于我的手上的时候微诧道。赫平回身看向我,眼神温脉是静秋落叶的颜色。

阳光晕一浅层若藜绒映雪般的白在她的脸颊上,像又不像她。

我蜷缩着身体抵靠在女孩为猫咪遮出的温暖空余处。

我捧起面包咬了一口。

我一时觉得饿的发慌。

大抵是担心争抢不到那匮乏食物而过于慌忙着缘故,它们咀嚼连带脑袋一抬一顿着竟如病态抽搐般。

我为自己的扰动愧疚不已,十指颤颤却是分不下一小块面包的。白瓤中的酵络蠕动、纠缠,有若无数斜错的线划于缓缓行进在连绵阴雨中的车玻璃上的割痕。我难以摆脱那般荒芜的失力。

我哭泣起来。

“没关系。”

“没关系的。”

她的手抚穿轻压在被晒暖的我额顶的头发中温浸着,若婴儿受洗。

“是这样的。”

她握住我的手同将递来的面包分小块递与猫咪折错不一了的胡须下,再轻柔呢喃地唤抚它们。她教我如何给予历尽苦楚的生灵果腹之物。

如何让它们不再陷入惊慌之中。

“它相信你了。”

她于我耳边轻声安慰着握着我的手去试触猫咪瘦弱不堪的脊背,那稍稍松安下的弧度惊诈了一瞬便缓缓低伏了去。

它们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那表格你交给咱们班长了吗。”那女孩问及。

“我努力了很长时间,也只写的七七八八的。”我靠于她的肩膀感受阳光透来眼皮疏散着的隐隐约约的浅红。

“有名字和生日在就没关系,别勉强自己。”

“别的都不重要。”

“他也说那已经很好了。”我睁开眼睛于她笑语,一倏而的光簇簇璀璨疏落在我的睫毛筛络中。

若融化了的寒露与霜降。

天空蓝幽幽的。

曲晓到这儿的时候,手捧的那杯红豆粥已然失温了。骤然于此的近乎僵裂的硬胶鞋底践踏于地砖的“咯咯”的声音使得流浪猫倏忽逃散地了无影踪。

那种势要踩碾至死的声音实在狠戾。

我惊怵不堪。

“穿这么单薄,冷不冷啊。”他说罢来扶我起身。

“不冷,不冷的。”我下意识蹿躲开惶惶笑应。

“喝点粥?”

“嗯。”

我只觉得自己饿得厉害。

他将杯上塑封小心掀卷着,舀来半凉的米羹一勺勺喂与我吃。

“我看了水吧前台许多人等着买这个,想来好吃便带给你尝尝的。”

“口味还好?”

软糯的米粒抿挪于上鄂模糊地一层又一层,若是伤风正中十分覆住七窍感官的那些厚厚的嗡鸣般。我的眼泪蔌蔌流入嘴角。

“天黑的越来越早,不如以后别再去了。”他道。

“不行啊。”我想起那孩子。

足球场绿绒上挂了薄薄的冰晶,于夕阳下若收映了那日日的光景的橘色竟是无尽凄怆的。它们浸在脚踝纤灼的细口中,寒生生的。我抱肩不明方向地快走着,只还记得要在那路的尽头搭最末班车赶往那孩子身边去。

决不能让她失望了。

拼命地走是我尚能做到的事情。像是在那混浊的悬液中不住地萃取什么东西,昼夜难休在那些划满刻度、残半浆汁甚至体液的粘腻之中,我勒令自己相信它们一直在,像溺水的人望着遥远湖面上的一缕草芥。那是本能啊。

“要活下去。”

如若钻木取火。

是唯一的救赎。

“把我的衣服给你吧。”他说

我驻足在那儿。我是没有完全听清、理解他的话,只那刹那凝滞了的恍惚却是十分真切的。像睡去、醒来前某个倏忽。

“你回去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

“且那孩子家里暖和。”

“你不用担心我的。”

我抬眼看向他说,相比自己受风中寒凛,我更害怕他、其他什么出现在我身边的人因我受到半丝苦楚。失望也好,愧疚也好,有些东西实在惨烈,无论发生在哪儿都是巨大的伤害。我尚可做的只是远离和不去看见。

我害怕触及任何人的伤痛,就像它们是溃烂在自己身上的。有时候只想拼命去护理见到的疮痕,像某种归落与疗愈。

“看,是有人在意那些悲伤的啊。”

我会在去呵护那些口子的时候看着对方的眼睛这样想。即便自己没遇见过,也要拼命告诉别人它们是存在的,那力量像努力抽芽儿拼命繁茂苍郁的藤条一般。

湘凝于暮色中于教学楼影翳边缘款款走来的时候,曲晓已然放弃许久加衣给我的想法了。那女孩高挑的身影摇曳在景观桥身柔婉的弧度中,是极美的。

“喂,你们这是去哪儿?”

她玩闹跳驻到曲晓的面前欢悦道,像个汇纳着所有山谷溪流的精灵般。

“正要,走到西门,公交站那边。”

曲晓连话也说不连贯了。

虫鸣枯寂。

就像难以永恒留住盛夏光景般,有些美好的情愫亦是永不磨灭的。那些纯净至破碎的东西若流溢光驳的梦境,任何想去染指它们的,连一闪念都是罪恶的。

可惜我只是作为旁观者了。

那阵悲戚冲涌进我的喉咙之中。

“我去给那孩子讲解物理,大概是到能量守恒定律了。”我不住笑着重复应着。

“把大衣给你。”

“你听我的,穿去就是了。”

“男孩是不怕冷的。”

曲晓一连几句,执傲地脱衣服披遮在我身上。卡其色风衣厚实的里绒上温热若雄狮晒睡在赤道草原一整个天的鬃围。

那是我极度渴望过的感知。

可它们却是首现在这儿了。

“好啊。”

我并不知曲晓可否意识到自身返常,只成全般地承受着他蹲身为我整齐衣襟、将纽扣一个一个严合着不让半丝凛冽侵袭的温柔。

“十分抱歉。”

像是意识到自己失手封堵住了某处甘凛的泉涌、泯灭了那颗种子的生发且终止了谁的生命一般,我为此愧疚不堪。

教学楼厅门上的宽塑帘彼此搓擦着“噼”“啪”“噼”“啪”,那声音像很远很远处的桌球在杆下偶偶碰撞着。

那衣服像是错失浮离在我身体外,圈禁了所有的寒冷和温暖在失去触觉的地方。

公交车嗡鸣行往沉沉的夜色深处,散落在郊区村庄的灯若柴烬阑珊处稀稀落落的辉动,我捧脸抵靠在深蓝椅背上,拦截绝望。

角铁卡扣空落在窗脚,破窗锤却不知丢失到何处去的。

“你这是到哪儿去?”那男孩的声音中是有惊喜的。

夺哥揽抱着一长串的纸扎火烛坐在隔空的单侧座椅上,半旧的棉服开襟上露来折掺整整齐齐的黑色衬衣领。

“没买到合适车票的缘故,我不能回家去她坟上看望了。”

“真对不起。”

我对自己莽撞问及至他病逝的那个世界感到十分抱歉。

“险些被遗忘了。这个,那条裙子。”

我想起将上周的家教数目恰好的报酬转还给夺哥。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摇摇头安慰与我,却不知在应什么了。

他说这是要去那湖中放河灯给自己的母亲。

“河灯?”

我望向车窗外那片沉沉墨色的湖。

星灿橘火煜煜,如若一切偏差、错失与浮离的归熔。

“我到站了,你一路小心。”

夺哥抱抗住那一串串纸扎,他于出口阶下回身嘱托,随后站立在临近车尾的那扇朦胧着哈气的玻璃外与我挥手别过。

门扇合折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