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互為芳鄰

“你現在到底去幹什麼,喬?”一個下雪的冬天下午,梅格見妹妹穿著橡皮靴舊外衣,系著頭巾,一手拿著掃帚,一手拿著鐵鏟走過門廳,便問道。

“出去練身體,”喬回答,她眼睛裡閃爍著一絲調皮的神色。

“我想今天早上兩次長距離的散步也就夠了。外面又冷又陰沉,我勸你待在家裡,像我這樣地坐在火爐旁,溫暖而又乾燥,”梅格打了一個寒噤說。

“我可從不聽勸告!我不能整天待著,而且我不是懶貓,不喜歡在火爐邊打盹。我喜愛不平凡的經歷,這就去冒險呢!”

梅格回過去邊烘腳,邊閱讀《艾凡赫》[18]。喬開始起勁地在雪地裡開路。雪並不太大,她用掃帚很快就在園子四周開出一條路來,等太陽出來可以讓貝思走。因為那些帶病的布娃娃需要新鮮空氣。這個園子把馬奇家的屋子同勞倫斯家的屋子分隔開來。兩幢房子都坐落在市郊。這個地區有樹叢和草地、大的園子、靜靜的街道,風光恰似鄉村。兩家住宅之間有一排矮籬,一邊是一幢棕褐色的舊房子,看上去簡陋破敗,夏天裡牆上不再爬滿葡萄藤,四周不再都是盛開的花。另一邊是一座氣派十足的石造宅邸,從那大馬車房、修治整齊的草地,直到暖房,以及在富麗堂皇的帷幔之間可以窺見的精美陳設,都明白無誤地顯示出它的舒適豪華,可是看來仍然寂寞而無生氣。因為沒有孩子們在草地上玩樂,在窗口也從來看不到慈母的笑臉,而且除了那位老紳士和他的孫子以外,很少有人進出。

在喬的活躍的想像中,這所優美的房子有點像著了魔的宮殿,裡面有的是光輝和歡樂,可就是沒有人去享受它。喬早就想去看看這些秘藏的壯觀景象,去交結那個“勞倫斯家的男孩”,而他好像也很喜歡有人來跟他交往,如果他知道怎樣開個頭的話。自從那次舞會以後,喬比以前更熱切了,她想了許多跟他交朋友的方法,但是最近沒有見到過他。喬開始猜想,他或許已離家了。可是有一天,喬看到樓上窗口一張黑黝黝的臉,正滿面愁容地朝她們家的園子裡望著,園裡貝思和艾米在打雪戰。

“那個男孩正因為沒有朋友和樂趣而在受煎熬呢,”她自言自語地說。“他的祖父不知什麼對他有益,就把他獨自關起來。他需要一批興高采烈的男孩子同他玩,或者是一個年輕而生氣勃勃的人跟他玩。我很想過去把這些告訴他爺爺。”

這個念頭使喬很感興趣,她喜歡做大膽的事。她的怪僻的行為,常使梅格產生反感。她念念不忘要“過去走走”。等到這下雪的午後,喬決心去試試究竟能幹些什麼。她看到勞倫斯先生坐車出去了,就趕快去把雪掃到樹籬邊,在那裡她停下來觀察了一下。一切寂靜,樓下的窗簾都下著,不見僕人們,除了樓上窗口有一隻瘦瘦的手托著個黑鬈髮的頭以外,什麼人影兒也見不到。

“這就是他,”喬心裡想,“可憐的孩子!獨自一個,害著病,在這個陰沉的日子裡!真不應該!我要拋上一個雪球,引他往外看,那時給他說句安慰話。”

雪球往上一拋,那個頭馬上扭過來,臉上無精打采的樣子頓時消失,兩隻大眼睛明亮起來,嘴角上露出笑意。喬點點頭,邊笑邊揮舞掃帚,叫道:

“你好,你病了嗎?”

勞裡打開窗,用沙啞得像烏鴉的聲音答道:

“好點了,謝謝你。我患了重感冒,困在屋裡已經一個星期了。”

“我為你難過。你自個兒找些什麼解悶呢?”

“根本沒有。這兒沉悶得同墳墓一樣。”

“你看書嗎?”

“看得不多,他們不讓我看。”

“不能讓別人念給你聽嗎?”

“爺爺有時來念,但他對我的書不感興趣,而我也不願老去請布魯克來。”

“那麼有人來看過你嗎?”

“沒有我喜歡見的人。男孩子們總是十分吵鬧,而我頭暈。”

“沒有優雅的姑娘們來念給你聽和陪你消愁解悶嗎?姑娘們是文靜的,喜歡裝作護士。”

“不認識任何姑娘。”

“你認識我們,”喬講後笑了起來,住了嘴。

“這倒是的!請來吧,好嗎?”勞裡大聲喊道。

“我既不文靜,也不優美,但我會來的,只要母親允許我。我就去問問她。把那扇窗關上,像個好孩子,等到我來。”

講了這話,喬扛起掃帚,大踏步回到屋裡,心裡在想她們會對她講些什麼。勞裡想到將有人來同他作伴,一陣子激動,跑來跑去作準備;因為正如馬奇太太說的那樣,他是一位“小紳士”,所以為尊重來客,就梳理他的一頭鬈髮,換上一條新硬領,設法整理那間雖有半打僕人也收拾不乾淨的房間。不久,門鈴大響,一聲果斷的要見“勞裡先生”傳了進來。一個面帶驚訝的僕人跑來報告說,有一位年輕的姑娘來訪。

“好,領她進來,這是喬小姐,”勞裡說,走到他那間小客廳的門口去迎接喬。她出現在門口,紅潤的臉上神色親切而自然,一手拿著覆蓋著的盒子,一手是貝思的三隻小貓。

“我來了,一切都齊備了,”她活潑地說。“母親要我問候你,而且很高興我能為你效勞。梅格要我帶一點牛奶凍來——她做得很好;貝思認為她的小貓會給你帶來安慰。我知道你會笑它們的,但我不能拒絕她。她迫切地希望能做一點事。”

不料貝思這份可笑的禮物送得恰到好處。因為勞裡在笑這些小貓時,忘卻了自己的害羞,馬上變得善於交際起來。

當喬打開那個盒子,露出圍在一圈綠葉花環和艾米寵愛的紫色天竺葵花中的牛奶凍時,勞裡愉快地微笑說,“這太美了,吃掉可惜。”

“這算不了什麼,她們只是感到要表示友好罷了。叫那個侍女把它放在一旁,等你下午吃點心時吃。這東西很容易消化,你是可以吃的。它既軟,又容易咽下,不會傷害你那發炎的喉嚨。這房間多麼舒適!”

“只要收拾乾淨就確實很舒適。但侍女們很懶,我也不懂得怎樣才能使她們聽話。這事使我發愁。”

“我可以在兩分鐘裡把房間整理好。因為只要把壁爐這麼刷一下,就這樣——把壁爐架上的東西理一下,就這樣——把書放在這裡,瓶子放在那裡,把你的沙發移動一下,不要朝著亮光;把枕頭打打松,一切就解決了。”

他確實享受到了舒適。因為當喬笑著講話時,很快地使東西一一各得其所,房間頓時改觀。勞裡以崇敬的心情,默默看著她,而當她招呼他坐上沙發時,他滿意地嘆了一口氣,感謝地說:

“你真好!對,這屋子早該這樣。現在請你坐在那張大靠背椅裡吧,讓我來逗我的同伴快樂。”

“不,我是來逗你快樂的。要我朗誦嗎?”喬以深情的目光看著近旁的幾本吸引人的書。

“謝謝你,這些書我都看過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寧願和你談談,”勞裡回答。

“毫不介意。我會整天談話,只要你放手讓我談。貝思說我總是談個沒完沒了。”

“貝思是不是臉紅紅的那個?她是不是老待在家裡,有時出去時帶著一隻小籃子?”勞裡滿懷興趣地問。

“對,那就是貝思。她是我疼愛的小姑娘,並且是無懈可擊的好姑娘。”

“我想那個漂亮的姑娘是梅格,而鬈髮的那位是艾米吧?”

“你是怎麼知道的?”

勞裡的臉微微一紅,但是坦率地答道:“啊,你知道,我時常聽到你們幾位互相呼喚,而當我獨自一個在這裡時,我忍不住要朝你家的房子看看,看來你們總是歡天喜地的。我請你原諒我的無禮,但有時你們忘了放下擺著花的窗口的簾子,那我就像看一幅圖畫似地看到你們的火爐,你們幾位和你母親圍著桌子坐著。她的臉正朝著我,她在鮮花後面的臉是那麼慈祥,我忍不住要看她。你知道,我沒有母親。”勞裡故意去撥撥爐火,以免他嘴角不由自主的顫動給人瞧見。

勞裡的孤寂、渴望的眼色直刺到喬的熱忱的心中。她所受的教育十分單純,她頭腦中一點雜念也沒有,而現在她已經十五歲了,可還是天真、直率得和任何孩子一般。勞裡病了,十分寂寞。一想到自己的家庭之愛和幸福是多麼豐富,她很樂意把這份歡樂和他分享。她臉色十分友好,說話時她那尖脆的聲音特別溫和:

“我們以後決不再拉上那窗簾了,我答應,你愛看多久就看多久。我只是希望你不必窺視,而是跑過來看我們。母親是那麼和善,她會待你很好的;而只要我提出要求,貝思會唱歌給你聽,艾米就會跳舞;梅格和我會使你對我們那些滑稽的舞臺道具大笑,我們大家都可以盡情歡樂,你的祖父會允許嗎?”

“我想他會允許的,如果你的母親要求他的話。他很和藹,雖然看起來不這樣,他常常放手讓我做我想做的事,只是怕我給陌生人添麻煩罷了,”勞裡說得越來越高興了。

“我們可不是陌生人,我們是鄰居,而且你不必認為自己是個討厭的人。我們要和你認識,而且我早就想和你認識了。我們住在這裡沒有多久,這你知道,可是除了你們,我們已和所有的鄰居相識了。”

“你知道,祖父總是埋頭書本,不大管外邊的事。我的老師布魯克先生又不住在這裡,沒有人和我作伴,因此我只能待在屋裡,勉強過下去。”

“那太不好了,你應該突破一下,到所有請你去的地方去,那你才會有許多朋友,才會有許多好玩的地方可去。不要怕難為情,如果你一直出去的話,你很快就不會怕難為情了。”

勞裡的臉又紅起來了,但是沒有因為被指稱為怕難為情而感到不高興。因為喬充滿了善意,她直率的話是出於好心,使人不能不接受。

“你喜歡你的學校嗎?”男孩停了一會,看著爐火,而喬則很高興地看看周圍。過後他換了一個話題問道。

“我不上學校,我是幹活的人——我的意思是,幹活的女孩。我去伺候我的叔婆,她是一個嚴厲的、脾氣不好的老人,”喬回答。

勞裡剛張嘴想要再問個問題,卻記起多打聽人家的事是不禮貌的,便閉了嘴,顯得有點不安。喬喜歡他的好教養,並且不在乎把馬奇叔婆開開玩笑,因此她把這個性情煩躁的老太太、她的鬈毛狗、會講西班牙語的鸚鵡和她十分喜愛的藏書室,作了一番生動的描述。勞裡聽了十分感興趣。她說起有個一本正經的老紳士曾來向馬奇叔婆求婚,正講得頭頭是道,卻被鸚鵡啄掉了假髮,弄得他狼狽不堪。勞裡聽得仰天大笑,連眼淚都笑了出來。一個女僕探進頭來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啊,這給我的好處太大了,請講下去吧。”他把捂著臉的沙發靠墊拿開,只見他歡樂得滿面通紅,容光煥發。

喬為自己取得的成功感到鼓舞,真的講了下去。她講了她們所有的遊戲和計劃,她們對父親的希望和擔憂,以及她們姊妹的小天地裡最有趣的事。然後他們又談起書來了,使喬十分高興的是,她發覺勞裡和她一樣愛書,而且讀的書比她還多。

“假如你這樣愛書,就到樓下去看看我們的吧。祖父出去了,你不用害怕,”勞裡說著站了起來。

“我什麼也不害怕,”喬答道,把頭一仰。

“我相信!”男孩叫起來,十分羨慕地對她看著,雖然他暗暗地想,如果碰到他祖父脾氣不好時,她很可能會有些害怕的。

整座房子氣派很大,勞裡領她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讓喬隨時停下來細看她感興趣的東西。這樣他們最後到了藏書室。喬一到那裡就輕拍雙手跳躍起來,這是當她特別高興時經常做的動作。藏書室裡是一排一排的書,還有畫和雕像,好幾個吸引人的小櫥裡陳列著古幣和珍玩,還有幾張催眠椅[19]、奇異的桌子和青銅制品;而最好的是一個大壁爐,四邊砌的是古雅的瓷磚。

“多麼豐富多彩啊!”喬一邊贊嘆地說,一邊深深地坐進一張天鵝絨的椅子裡,帶著十分滿意的神情四下張望。“西奧多·勞倫斯,你應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少年了,”她感人地再說了一句。

“人不能單靠書籍過活呀,”勞裡斜坐在對面的一張桌子上,搖搖頭說。

他再要說下去的時候,一聲鈴響,喬跳起身來,驚恐地叫道,“天啊,這是你祖父!”

“如果是,又有什麼呢?要知道,你是什麼也不怕的,”勞裡答道,臉上有點狡猾的樣子。

“我想我有些怕他,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怕。媽媽說我可以來的,我想這沒有給你添麻煩吧,”喬答道,一面鎮定自己,可還是盯住那扇門。

“你來了我好多了,而且永遠感謝你。我只怕你這樣和我談話會十分疲勞了,你的談話令人愉快,我捨不得打斷你,”勞裡感激地說。

“醫生來看你了,少爺,”女僕一面點頭一面說。

“我離開你一會兒,你不會介意吧。我想我得去見他,”勞裡說。

“別管我,我在這裡像一隻蟋蟀那樣快活呢,”喬回答道。

勞裡走了,他的客人就隨便找些消遣。她正站在一幅繪制精美的那位老紳士的肖像前,門又開了,喬並沒有回過頭來看,只是以堅決的口氣說,“我現在很清楚,自己不該怕他,因為他雙目慈祥,雖然他的嘴是堅強的,看上去他有一股不屈不撓的意志。他沒有我的外祖父那麼漂亮,但是我喜歡他。”

“謝謝你,小姐,”一個粗啞的聲音在她後面說;使她十分驚愕的是,勞倫斯老先生就站在那裡。

可憐的喬臉漲得通紅,她想到自己剛才說的話,更使她的心跳得快了。一時間,她只想逃走;但那是怯懦的,姐妹們會嘲笑她,因此她下決心待下去,盡力擺脫困境。她對他又看了一眼,覺得那濃濃的白眉毛下面的眼睛比肖像上的還要和善,並且眉目中還帶有一絲狡黠的神色,這就使她放心不少。在一陣可怕的停頓之後,那個粗啞的聲音現在更粗啞地突然說道,“那麼,你並不怕我了,嗨?”

“不大怕,先生。”

“而你認為我不如你的外祖父漂亮?”

“不完全像他那麼漂亮。”

“並且我的意志非常之強,是嗎?”

“我只是說我這麼想罷了。”

“即使那樣,你還是喜歡我?”

“是的,我確是這樣,先生。”

這回答使老紳士非常高興。他短促地笑了一聲,跟她握了手,把手指放在她的頷下,抬起她的臉,認真地端詳了一會,然後把手縮回,點點頭說,“如果說你沒有長著你外祖父那張臉,你卻得到了他的精神。他是個傑出的人,親愛的。但更難得的是,他勇敢又誠實。我向來以做他的朋友為榮。”

“謝謝你,先生。”在那以後,喬不再覺得不安了,因為這正合她的意。

“你對我的這個孩子做了些什麼,嗯?”這是又一個問題,提得尖銳。

“只是想盡盡鄰居之誼罷了,先生。”喬接著講了她是怎麼會來訪問的。

“你認為他需要打起一點精神來,是嗎?”

“是的,先生,他似乎有點寂寞,或許年輕人會對他有些好處。我們家裡都是女孩子,但是能夠的話,我們是高興幫助他的,因為我們不會忘記你送給我們的聖誕禮物,”喬急切地說。

“不,不,不。那是這孩子幹的事,那個可憐的婦人怎麼樣了?”

“情況很好,先生。”喬馬上口若懸河地把赫梅爾家的事統統講了出來。她的母親發動了比自己富有的朋友們去關心他們。

“正像她父親那樣地行善。改日天氣好我來看你母親。把這話告訴她。現在鈴響了,該吃茶點了。我們為了這孩子的緣故,茶點吃得早些。下樓吧,讓我們繼續盡鄰居之誼。”

“如果你願意要我參加的話,先生。”

“倘若不要你參加,我也不請你了。”勞倫斯先生按照老法規矩把手臂伸給她挽。

“對於這些,梅格會怎麼說呢?”喬被帶走時心裡在想,同時一想到把這經過講給家裡人聽的情景,眼中就閃出了快樂之光。

“嗨!這傢伙著了什麼魔?”老紳士說。這是因為勞裡跑下樓梯,看見喬挽著他嚴厲的祖父的手臂這一驚人的景象時,猛地剎住了腳。

“我不知道你會來,老爺子,”他講道,而喬對他投以勝利的一瞥。

“這點很明顯,只要看你匆忙下樓的樣子就知道。來,吃茶點吧,先生,要像紳士那樣規規矩矩的。”勞倫斯先生撫愛地拉了拉勞裡的頭髮,繼續往前去,而勞裡在他們的背後做了一連串的怪腔,引得喬差點兒縱聲大笑。

老紳士喝了四杯茶,沒有說多少話,但是他注視這兩個年輕人,他們一會兒就像老朋友似地聊起來了,他孫兒的變化沒有逃過他的眼睛。現在這孩子臉上有了紅潤、光彩和生命力,動作活躍,在他的笑聲裡有了真正的歡樂。

“她講得不錯,這孩子的確寂寞。我要看看這些女孩子對他能有什麼幫助,”勞倫斯先生邊看邊聽,心裡想著。他喜歡喬,因為她那種奇特而直率的舉止很中他的意;看來她對這男孩很了解,好像她自己曾當過男孩。

如果勞倫斯家的人真像喬所謂的“古板冷漠”的話,那麼喬就根本不會同他們這樣合得來了,因為這類人常使她羞怯和局促。但現在發現他們很隨便,她也自在多了,並且給人一個好印象。當他們站起身來時,她提出要告辭了,但是勞裡說他還有東西要給她看,就領她到溫室裡去,那裡特地為她點起燈來。在喬看來,這簡直是仙境。她在走道上往覆徘徊,欣賞那兩邊盛開著花朵的牆壁,柔和的燈光,濕潤而芬芳的空氣和在她上面的奇妙的葡萄藤和樹枝。這時她的新朋友摘下最最美麗的花,直到雙手都捧滿了;然後他把花扎起來,並且帶著喬愛看的快樂神情說,“請把這些花帶給你母親,並且告訴她,我十分喜歡她送給我的藥。”

他們在一間大大的起居室裡看見勞倫斯先生站在爐火旁,但是喬的注意力完全被一架敞開著的三角鋼琴吸引住了。

“你彈琴嗎?”她轉過身來帶著崇敬的表情問勞裡。

“有時彈彈,”他謙虛地回答。

“請現在就彈,我要聽聽,以便回去告訴貝思。”

“你先彈好嗎?”

“我不會彈,笨得學不會,但我的確很喜歡音樂。”

因此勞裡就彈了,喬聽著,把鼻子舒適地埋在天芥菜花和香水月季之間。她對“勞倫斯家男孩”的敬意和關注大大增加了,因為他彈奏得非常之好,並且一點也不擺架子。她希望貝思能聽到他的演奏,但她沒有這樣說,只是不斷地讚揚他,直到他感到十分難為情。這時他的祖父來解了圍。“夠了,夠了,小姐。太多的甜頭對他沒有好處。他的音樂還不算差,但我希望在其他更重要的事上也做得一樣好。要走了嗎?啊,我很感謝你,希望你再來,替我向你母親問好。晚安,喬醫生。”

他和喬親切地握了握手,但是看上去有點不高興似的。當兩人到了門廳時,喬問勞裡是否她講錯了什麼話,他搖搖頭。

“不,那是對我的;因為他不喜歡聽我彈琴。”

“為什麼呢?”

“有一天我會告訴你的。約翰送你回家,因為我不能送。”

“沒有那個必要,我又不是什麼千金小姐,而且只有一步路。你保重身體,好嗎?”

“好,但是我希望你再來。”

“只要你答應身體好了來看我們。”

“我一定來。”

“晚安,勞裡!”

“晚安,喬,晚安!”

當這天下午的經歷全部講出來之後,全家人想一起去訪問,因為人人都覺得樹籬那邊的大房子裡有吸引人的東西。馬奇太太想去談談她的父親,因為這老人至今未曾忘記他;梅格很希望能在溫室裡走走;貝思巴不得要看看那三角鋼琴;艾米急於要去看看那些畫和雕像。

“母親,為什麼勞倫斯先生不願意讓勞裡彈鋼琴呢?”愛提問題的喬問道。

“我吃不準,但是我想,這是因為他的兒子,也就是勞裡的父親,同一位意大利名媛結了婚,她是位音樂家。這樁事使老人不高興,因為他很自負。那位夫人善良、可愛、有才氣,但他就是不喜歡她,在他兒子結婚後,就沒有同他見過面。這夫妻倆死的時候,勞裡還是個小孩子,他把孩子領了回來。依我想,這生在意大利的孩子身體不那麼結實,老人怕失掉他,因此對他非常謹慎小心。勞裡愛音樂是很自然的,因為他像他母親。或許他祖父擔心他也許想當音樂家;不管怎麼說,他的音樂才能使他想起他所不喜歡的女人,因此像喬說的那樣,‘臉色難看’了。”

“我的天哪,多麼羅曼蒂克!”梅格叫了起來。

“多麼愚蠢,”喬說。“如果他想當音樂家就讓他去當好了,不要把他送進他所不喜歡的大學去而斷送了他的一生。”

“我想那就是為什麼他有著這樣一雙漂亮的黑眼睛,而且舉止文雅;意大利人總是那麼斯文的,”梅格說,她有點多愁善感。

“對他的眼睛和舉止,你知道些什麼?你簡直沒有同他講過話,”喬高聲說,她一點也不多愁善感。

“我在舞會上見過他,而聽你所說,他很懂得禮貌。他對母親送他藥的事講得非常得體。”

“我想他的意思是指牛奶凍吧。”

“孩子,你多笨啊;他顯然是指你嘛。”

“是嗎?”喬睜大了眼睛,好像她從來沒有想到這點。

“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女孩子!你聽到了人家的恭維卻還不知道。”梅格說時帶著一副什麼都懂得的少女的派頭。

“我認為這些都是廢話,謝謝你們,不要傻裡傻氣的,把我的樂趣破壞得一乾二淨。勞裡是個好小伙子,我喜歡他。什麼恭維不恭維的,我才不要聽這種無聊話。我們大家都要對他好,因為他沒有母親,而且他可能過來看我們,可能嗎?媽媽?”

“是的,喬,我們很歡迎你那小朋友。我希望梅格記住,孩子們要盡可能地當孩子。”

“雖然我剛十歲出頭一些,可我不承認是孩子,”艾米說。“你怎麼講,貝思?”

“我剛才正在想我們的‘天路歷程’呢,”貝思答道,她先前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我在想怎麼決心為善,從泥沼中擺脫出來,經過窄門而試圖爬上那陡峭的山;那所滿是好東西的房子可能就在那裡,這將是我們的美麗之宮。”

“我們首先得越過守門的獅子,”喬說,好像她很喜歡這個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