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貝思找到了美麗之宮
- 小妇人
- (美)路易莎·梅·奥尔科特
- 4768字
- 2021-03-10 17:20:14
這大房子真是一座美麗之宮,雖然不是大家一下子就進得去的,再說貝思覺得要通過那些“獅子”非常困難。勞倫斯老先生是最大的一頭,但在他訪問了她家,對每個女孩子都說了些有趣或親切的話,同她們的母親說了些憶舊的話以後,除了膽小的貝思之外,誰都不大怕他了。另外一頭獅子就是,她們窮而勞裡富;因為這使她們不好意思接受她們無法報答的恩惠。但過了不久,她們覺得勞裡認為她們是施惠人,認為對馬奇太太的慈祥的歡迎,對她們的愉快的交誼,對他在她們簡陋的家中所感到的舒適,怎麼也不足以表示他的感謝。因此她們不久也就忘掉了她們的矜持,並且相互表示友好之情,也不去想誰的友情更深厚些了。
那時愉快的事太多了,因為這一新的友誼有如春草那樣茂盛地生長起來。大家都喜歡勞裡,而他偷偷告訴他的家庭教師說,“馬奇一家子都是好極了的姑娘。”懷著愉快的青春的熱情,她們把這孤獨的男孩視為她們中的一員,對他悉心照顧;而他則覺得和這些天真的女孩子在一起十分有趣。既然從沒嘗到過母愛,也沒有過姐妹,他很快就感覺到她們給他帶來的影響;她們的忙碌和生氣勃勃則使他對自己無所事事的生活感到羞慚。他厭倦了書籍,覺得和人作伴是何等有趣,因此布魯克先生不得不對他的情況作了很不滿意的匯報;因為勞裡老是逃學,跑到馬奇家去。
“不要緊,讓他休息一下,以後再補課,”老紳士說。“隔壁那位好太太說,他讀書太用功了,缺少了年輕的伙伴、娛樂和運動。我想她講得對,而我一直溺愛這小子,好像我是他的祖母一樣,只要他開心,讓他愛怎麼就怎麼吧。在那邊小小的修女院裡他不會闖出什麼禍來的,而且馬奇太太給他的好處比我們多。”
真的,他們度過了許多歡樂的時光!那些遊戲和活潑有趣的場面,那些歡樂的滑雪橇和溜冰,那些在舊客廳裡度過的愉快夜晚,以及有時在大房子裡舉行的快活的小小聚會。梅格隨時可以在溫室裡漫遊,沉醉於一束束的花朵;喬貪婪地在藏書室裡找書讀,以她的評論使老紳士震驚;艾米臨摹圖畫,盡情地享受著美,而勞裡則以最令人愉快的方式扮演“這座莊園的主人”。
貝思雖然非常渴念那架大鋼琴,卻鼓不起勇氣走到梅格所謂的“幸福之宮”那邊去。她曾和喬一起去過那裡,但是老紳士不知道她的怯弱,濃眉下的眼睛盯著她一看,又把一聲“嗨”說得太響,嚇得她逃了回來,並告訴母親說,她嚇得“兩腳在地板上直哆嗦”,聲稱從此再也不去了,即使為那寶貝的鋼琴也不去了。怎樣勸,怎樣哄,也不能克服她的恐懼。後來不知怎麼這件事傳到了勞倫斯先生的耳中,於是他準備做一點補救工作。有一次他到馬奇家作短暫訪問時,巧妙地把話題引到音樂方面去,談了他見到過的偉大歌唱家,聽到過的優美的風琴演奏,又講了許多趣聞軼事,這就使貝思再也不能遠遠地待在屋角,而是著了魔似地一步步移得越來越近。她站在勞倫斯先生的椅子後面,睜大了眼睛聽著,雙頰因這一不尋常舉動而漲得通紅。勞倫斯先生只當沒看見,好像她不過是只小飛蟲似的。他繼續講著勞裡的學習和老師們;過了會卻突然像剛想到似地對馬奇太太說:
“這孩子現在把音樂荒疏了,我為此感到高興,因為他太喜歡音樂了。但是那架鋼琴卻苦於無人去用它,你的女孩子裡是否有人願意不時跑過來練練琴,使這鋼琴不至於走調,太太?”
貝思向前走了一步,把雙手握得緊緊的,只怕萬一拍起手來,因為這是個不可抗拒的誘惑。一想到在那架華美的樂器上練琴,她連氣也透不過來。馬奇太太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勞倫斯先生卻古怪地點了點頭微笑了一下,繼續說:
“她們不需要見任何人或同任何人講話,只要隨便什麼時候跑進來,因為我在屋子另一頭的書齋裡並不出來。勞裡常常跑出去,僕人們九點鐘以後不會到起居室去。”
說到這裡,他站起身來,好像要走的樣子。貝思下定決心要開口了,因為那最後的安排是再好也沒有了。“請把我所說的告訴各位小姐,假如她們不願意來,那也沒關係。”這時一隻小手伸進他的手中,貝思滿臉感激地仰望著他,用懇切而又膽怯的聲調說:
“喔,先生!她們一定願意,非常,非常地願意!”
“你就是那個愛好音樂的女孩子嗎?”這回他沒有發出什麼叫人吃驚的“嗨!”,卻十分溫和地俯視著她。
“我是貝思,我很愛音樂,如果你確信沒有人會聽到我彈琴而受干擾,我就一定來。”她怕自己失禮而添上這句話時,也為自己的大膽而發抖。
“一個人也沒有,我的寶貝。這所房子有半天是空著的,你就來吧,盡量敲打好了,我將十分感謝你。”
“你真好,先生。”
貝思在他的友好的面容下,臉紅得像朵玫瑰,但她現在不怕了,把那只大手使勁握了一下,表示感激,因為她對他的寶貴的禮物無法用語言來道謝。老紳士把她前額的秀發輕輕撩開,俯下身來吻了她,用很少人聽到過的語調說:
“我有過一個小女孩,她的眼睛就像這一雙;上帝保佑你,我的寶貝;再見,太太。”他匆匆走了。
貝思和母親樂了一陣,接著就奔上樓把這好消息告訴她那些布娃娃,因為姐妹都不在家。那個晚上貝思唱得多麼歡樂啊,全家人又是怎樣地笑她,因為艾米睡覺時,她在她臉上彈起鋼琴來,把她攪醒了。第二天,看到老少兩位紳士都出門了,貝思經過兩三次退縮後,大大方方地從邊門進入,一路以輕得像老鼠一樣的腳步,走進起居室,只見她崇拜的對象就矗立在那裡。當然是巧合,鋼琴上放著幾張很優美而簡易的樂譜。貝思用顫抖的手指彈起琴來,雖然不時停下來聽聽望望,但終於很快在那架偉大的樂器上忘掉了恐懼,忘掉了自己,忘掉了任何別的事物,只是浸沉在音樂給予她的難以言表的快樂之中,因為音樂就好像是一個摯友的聲音。
她待在那裡直到漢娜來帶她回家吃飯,但她一點也不想吃,只是坐在那兒以一種無上幸福的微笑對著每一個人。
在那次以後,這個戴著褐色頭巾的小姑娘差不多每天都要穿過樹籬,而那間寬敞的起居室裡總有一個來去無蹤的音調悅耳的小精靈經常出沒。她從沒有想到勞倫斯先生常常打開他書齋的門傾聽他所喜歡的古老的曲調;她從沒有見到勞裡在過道裡守著,叫僕人們別走近;她從沒想到放在架子上的練習曲本和新的歌曲是專門為她準備的。而當老紳士和她在家裡談論音樂時,她只想到他是多麼仁慈,講給她聽許多有益的事。因此她盡情地歡樂,並且覺得她得到滿足的願望就是她以前所希望的一切,可是事情並不盡然。或許正因為她對這種賜福感激備至,她得到了一個更大的賜福;不管怎麼說,這兩種賜福她都是當之無愧的。
“母親,我想為勞倫斯先生做一雙便鞋。他對我這樣好,我必須謝謝他,而我又想不出別的方法來。我可以這樣做嗎?”貝思問時,離他那次重要來訪已有幾個星期。
“可以,寶貝。這會使他非常高興,而這是一種很好的回謝方式。姐妹們會幫你做的,上鞋的錢由我來出,”馬奇太太答道。她特別樂於答應貝思的要求,因為她很少為自己要東西。
經過多次同梅格和喬進行了認真的討論,鞋樣選定了,鞋料買來了,於是開始做起鞋子來。在深紫色的底子上,做上悅目而莊重的三色堇,這被認為十分合適和漂亮。貝思早夜工作,有時碰到困難才請人幫忙。她是一個心靈手巧的小婦人,在任何人對這雙鞋失去興趣之前就已做好了。隨後她寫了一封很簡短的信,通過勞裡的幫助,在一天早晨老人起床之前把這兩樣東西偷偷放在書齋的桌上。
這陣忙亂過後,貝思等待著,看看會發生些什麼事。一整天過去了,第二天也過去了一部分,但沒有看到答謝的表示。她開始擔心起來,怕是冒犯了那脾氣古怪的朋友。第二天的下午,她出去跑一趟,同時也帶她那可憐的傷殘娃娃瓊娜去做每天一次的運動。當她回來走到那條街上時,她看到三四個人頭從客廳窗口探進探出,而當她們一看到她時,好幾隻手向她揮舞起來,好幾個快活的聲音向她大叫:
“有一封老紳士來的信,快來讀呀!”
“哦,貝思!他送來給你的——”艾米邊說邊拼命做著手勢;但是她沒有能進行下去,因為喬把窗砰的一聲關上,使她沒了聲音。
貝思急忙進去,心裡忐忑不安。在門口姐妹們抓住了她,把她高舉到客廳裡去,像一個凱旋的遊行隊伍。大家一起指點,一起講,“看那裡!看那裡!”貝思一看,驚奇得連面色也發白了;因為那裡立著一架小鋼琴,一封信放在光亮的蓋子上,像一塊招牌那樣指向“伊麗莎白·馬奇小姐”。
“給我的嗎?”貝思喘著氣問道。她抓住了喬,覺得自己好像要倒下去。這一切都令人太激動了。
“不錯,一切都是你的,我的寶貝兒!他不是太偉大了嗎?你認為他是世界上最可愛的老先生嗎?這是信裡的鑰匙,我們沒有打開信,可是我們多麼想知道他說些什麼,”喬大聲說,把她的妹妹擁抱在懷裡,並且把那封短信遞給她。
“你來讀吧!我不行,我感到心亂得很。喔,這真是太妙了!”貝思把臉藏在喬的圍裙裡,被這份禮物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喬打開信紙,一開始就笑了,因為她見到開頭的幾個字是:
“馬奇小姐:
“親愛的女士——”
“聽起來多舒服呀!我真想有人這樣寫信給我!”艾米說,她認為這種老派的稱呼十分雅致。
“我生平穿過許多便鞋,但從來沒一雙像你做的這樣稱心,”喬繼續念。
“三色堇是我喜愛的花,這些花將永遠使我想起那溫文的贈與者。我想要報答,因此我知道你會允許‘老先生’把屬於他已故小孫女的一件東西送給你。十分感謝你,並致以最好的祝願,我仍是你的
感恩的朋友和謙卑的僕人,
詹姆斯·勞倫斯”
“唉,貝思,那是個值得驕傲的榮譽,毫無疑義!勞裡對我講過勞倫斯先生是怎樣地喜愛那去世的孩子,怎樣小心地把她所有的小玩意兒保存起來。你只要想,他把她的鋼琴給了你!那是因為你有著一雙大大的藍眼睛,並且喜歡音樂,”喬說。她試圖安慰貝思,因為她顫抖著,並且看來從沒有那樣激動過。
“看那精巧的蠟燭托架,那縐起的優美綠綢中間還有朵金玫瑰,還有那漂亮的譜架和琴凳,一應俱全,”梅格補充說,一面把鋼琴打開,展示出它各種美妙之處。
“‘你的謙卑的僕人,詹姆斯·勞倫斯’;你只要想想他這樣寫信給你。我要告訴所有的姑娘。她們會覺得這太妙了。”艾米說,她為這封信感動極了。
“試彈一下吧,乖乖;讓我們聽聽這架小鋼琴的音調,”漢娜說,她總是分享著家中的憂喜。
所以貝思就試彈了,每一個人都說這是聽到過的最出色的鋼琴。顯然這架鋼琴最近校正了音調,整修一新;可是儘管它完美無缺,真正的魅力卻在於俯在鋼琴上的那些快樂臉蛋中最快樂的一張臉。貝思親切地按著美麗的黑白琴鍵,踩著熠熠發光的踏板。
“你應該去謝謝他,”喬開始說笑話,因為她從沒有想到真要叫這孩子去。
“是的,我是要去。我想現在就去,免得過會兒想到要去卻害怕起來。”使聚集在那裡的全家人都吃驚的是,貝思不慌不忙地走到花園裡,穿過樹籬,到了勞倫斯家的門口。
“啊,如果這不是我生平所見的最奇怪的事,那我真該死了!這鋼琴使她昏了頭!她若是神志清醒的話,決不會去的,”漢娜嚷嚷著,盯住她的後影看,而姐妹們給這個奇跡搞得簡直啞口無言。
如果她們見到貝思以後做的事,她們更會驚奇。她竟不假思索地去敲書齋的門。聽到一個粗啞的聲音叫“進來!”她真的走了進去,直走到勞倫斯先生面前,倒使他看來吃了一驚。貝思伸出了手,以稍微顫抖的聲音說,“我是來向你道謝的,因為——”但是她沒有講完,因為他看來十分和善,使她連詞兒也忘了;後來她只是記起了他失去了他所愛的小女孩,便用雙臂抱住了他的頭頸親吻他。
假使這所房子的屋頂突然被風刮掉了,老紳士也不會更驚奇。可是他喜歡這樣——喔,天啊,真的!他出奇地喜歡這樣——他因這一信任的親吻而大為感動和高興,那硬邦邦的樣子一下子煙消雲散;他只是把她置於膝上,把滿是皺紋的臉貼住她紅潤的面頰,覺得他重新獲得了失去的小孫女。從這時刻起,貝思就不再怕他,坐在他膝上和他談得這麼親密,好像生來就認識他似的,因為愛能趕走恐懼,感激之情能克服矜持。當她回家時,他陪她走到她家的門口,親切地握了手,並且在大踏步回家時行了個觸帽禮,那樣子看上去十分莊嚴和矯健,有如一位英俊和軍人氣概的老紳士。
當姐妹們看到這場表演,喬跳了個快步舞,以表示她的滿意;艾米由於驚異,差點兒掉出窗口;而梅格高舉雙手大聲叫起來,“啊,我真相信世界已到末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