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負擔

“哎,親愛的,要打起包袱繼續前進,看來是多麼困難呀,”梅格在舞會次日的早晨嘆息道。因為現在假期已經過去,一星期來的尋歡作樂,使她不大容易適應繼續去做她從來不喜歡的工作。

“我真願意一年到頭都是聖誕節和新年。這樣不就快樂了嗎?”喬沮喪地打了一個呵欠答道。

“我們不該像我們現在這樣開心。但是能吃吃夜點心,有幾束花,去參加舞會,坐著馬車回家,看書、休息、不工作,這的確是非常愉快的。你知道,這和別人一樣,我常常羨慕能這樣做的姑娘們,我是太愛奢華了,”梅格說,一面想判斷兩件破舊的衣服中哪一件比較好些。

“好吧,我們既無緣享受這些,就不要嘀咕,還是挑起我們的擔子,像媽媽那樣高興地跋涉前進吧。我十分清楚馬奇叔婆對我來說是個沉重的負擔,可是我想,當我學會毫不埋怨地背上她時,她會離開我,或者變得輕得不得了。”

這念頭激發了喬的想像力,使她精神振作起來。但是梅格還是高興不起來,因為她的包袱是四個被寵壞了的孩子,似乎比以前更沉重了。她甚至沒心思像平時那樣打扮自己:在頸上系一條藍色的緞帶,並且把頭髮梳得十分入時。

“漂亮有什麼用?除了那幾個脾氣壞的、坐立不安的孩子之外,誰也看不見我,並且誰也不在乎我漂亮不漂亮。”她喃喃而語,使勁把抽屜關上。“我將不得不一天到晚幹苦活,偶爾才有一點樂趣,並且變老、變醜、變得性情乖僻。因為我窮,不能像其他女孩子那樣過得舒坦。真是遺憾!”

梅格就這樣下了樓,滿臉不高興,在早餐時也不高興。每個人看來都有點不痛快,都想發牢騷。貝思頭痛躺在沙發上,想跟那只大貓和三隻小貓逗樂來寬慰自己。艾米心神不寧,因為她沒有做好功課,而且橡皮也找不到了。喬想吹口哨,並且在準備吹時大聲喧嚷。馬奇太太正忙著把馬上要寄出的信寫完。漢娜也在發脾氣,因為起身晚,使她覺得不舒服。

“從沒見過脾氣這麼壞的一家人!”喬打翻了墨水臺,扯斷了兩根鞋帶,並且坐在她的帽子上之後,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大聲叫了起來。

“你就是家裡脾氣最壞的一個!”艾米回答時,眼淚淌到石板上,洗掉了她那完全算錯了的答數。

“貝思,如果你不把那幾隻討厭透頂的貓關進地窖,我就把它們統統淹死。”梅格大聲怒叫,因為這些小貓爬上她的背,像帶芒刺的果殼那樣粘在她身上,想趕它們卻夠不著。

喬笑,梅格罵,貝思哀求,而艾米哭起來,因為她不記得九乘十二是多少。

“姑娘們!姑娘們!安靜一會兒吧。我非得把這封信趕早晨的郵車送出不可,你們這麼鬧使我定不下心來。”馬奇太太大聲叫嚷,把信上第三次寫錯的句子劃掉。

暫時安靜了下來,可是又被漢娜打破。她大步走進來,把兩盆熱餅放在桌上,又大步走了出去。這餅被姑娘們稱為“暖手筒”,因為她們沒有別的,並且覺得手摸著熱騰騰的卷子餅在寒冷的早晨很舒服。漢娜從不忘記做這些餅,不論她怎麼忙,怎麼不高興。因為姑娘們要走的路又長又荒涼,這些可憐的小東西沒有午飯可吃,也難得在兩點鐘前回來。

“撫愛你的貓兒,貝思,等頭痛過去吧。再見,媽媽,今天早上我們簡直是一伙無賴,我們回來都會乖乖的。走吧,梅格!”喬大踏步走了,覺得她們這批朝聖者沒有按照她們應該做的那樣出發。

在街角上,她們總要回過頭來看看,因為她們的母親總會在窗口向她們點頭微笑,還向她們招手,好像不這麼做她們無法過這一天似的。不管她們的心情如何,這個朝母親的最後一瞥,總使她們感到像陽光那麼溫暖。

“如果媽媽不向我們飛吻而揮舞拳頭,這對我們來說也是應該的。因為從來沒有見到過比我們更不懂得感恩的調皮鬼了,”喬大聲嚷道,在泥濘的路上和凜冽的寒風中感到一陣愧悔交加的贖罪心情。

“不要用嚇人的詞句,”緊緊裹著頭巾的梅格說道,她那樣子像是個厭世的修女。

“我愛用可以表達意思的強烈的字眼,”喬說,同時用手抓住她的那頂已脫離頭部即將飛走的帽子。

“你愛罵自己是什麼都可以,但我既不是無賴,也不是調皮鬼,我不喜歡被人這樣稱呼。”

“你是個受了挫折的人,今天確實脾氣壞透了,因為你不能永遠沉浸在豪華之中,可憐的人兒!等我發了財,那時你就能夠洋洋得意地坐馬車,吃冰淇淋,穿高跟鞋,拿花束,並且有許多紅髮小伙子來跟你跳舞。”

“你真荒唐,喬!”但這些胡說八道倒把她逗樂了,不由自主地感到好了點兒。

“我這樣對你有好處,因為假如我像你那樣垂頭喪氣,哭喪著臉,那我們可就糟了。謝天謝地,我總能找些樂趣來振作起我的精神。不要再發牢騷了,要歡歡喜喜地回家,這才是個乖孩子呢。”

當她們這天分手時,喬拍拍她姐姐的肩頭,鼓鼓她的勁,然後兩人捏著那小小的熱餅各奔東西。儘管氣候嚴寒,工作艱辛,年輕人愛歡樂的願望沒有得到滿足,兩人還是想讓自己高興起來。

當初馬奇先生由於試圖幫助一個不幸的朋友而失去財產,兩個大女孩懇求父母至少讓她們自己謀生。雙親認為培養能力、勤勞和獨立精神越早越好,就同意了。兩姐妹就以百折不回,最後一定成功的精神幹了起來。瑪格麗特找到了一份類似保育員的工作,有了小小的工資,覺得自己很富足了。正如她所說,她確實“愛好奢華”,她感到最苦惱的事是貧窮。她比其他人更難於忍受貧窮,因為她還記得早先的情形,那時家裡富麗堂皇,生活安逸快樂,什麼也不缺。她竭力使自己不眼紅別人或感到不知足,但既是少女就自然希望得到美好的東西,有衣飾入時的朋友,有才藝和幸福的生活。在金家,她每天看到她所想望的事物,因為孩子們的姐姐們常參加社交,梅格不時瞥見講究的舞衣和花束,聽到關於戲院、音樂會、雪橇和各種尋歡作樂的興高采烈的閒談,並且看到她們為了一點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大手大腳地花錢,而這些錢對她來說是多麼可貴。可憐的梅格很少抱怨,但她感到受了委屈,有時對所有的人都心懷不滿。她還沒懂得,在唯一可使人生活快樂的賜福中,她是多麼富有。

喬恰巧對馬奇叔婆有用處。她是瘸子,因此需要有個動作靈敏的人來伺候她。當初馬奇家發生經濟困難時,這位孤老太表示願意收養他家一個孩子。由於這建議被拒絕了,她十分惱火。其他的朋友對馬奇夫婦說,她們將失去得到那富孀任何遺產的一切機會。但是不諳世故的馬奇夫婦只是說:

“哪怕損失十倍的錢,我們不能丟棄我們的女兒。窮也罷富也罷,我們要團聚在一起,大家都感到幸福。”

這位老太太不理睬他們好一陣子,但是有一天在朋友家偶然碰見了喬。見到喬的那張好笑的臉和直率的舉止,老太太忽然對她產生了好感,提出要喬當她的陪伴。這根本不合喬的意,但是因為找不到別的事,她就接受了這份工作。而且使人們驚奇的是,喬同這壞脾氣的親戚相處得很好。但有時也會起風暴。有一次喬匆匆趕回家裡,聲稱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但馬奇叔婆總是很快平息下來,急著派人把喬找回去。對此,喬也無法拒絕,因為在她內心深處,她倒是相當喜歡這位急性子的老太太的。

我想真正吸引喬的是有許多好書的藏書室,自從馬奇叔公過世後,這些書一直塵封灰積。喬還記得,那和藹的老先生常讓她用他的許多大詞典來築鐵路和橋,講給她聽他那些拉丁文書中的奇異圖畫中的故事,而且每次在街上碰上她時總要買涂金的卡片給她。那間積滿灰塵的幽暗房間裡,高高的書櫥上放著好些朝下直瞪眼的半身塑像,還有舒適的椅子和地球儀,特別是有許許多多的書。在這裡面,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徜徉,把藏書室變成她的幸福的樂園。當馬奇叔婆打盹或忙於接待來客時,喬立刻跑到這個清靜之處,把身子蜷縮在大椅子裡,貪婪地看著詩歌、傳奇、歷史、遊記和圖畫,像個十足的書呆子。但是像一切幸福一樣,它持續不久。因為正當她讀到故事情節的關鍵時刻,或是詩歌中最令人陶醉之處,或遊記中最驚險的地方時,總會聽到尖聲叫喚,“約雪—芬[16]!約雪芬!”於是她不得不告別她的樂園,去一連個把鐘頭地繞絨線、洗鬈毛狗或者念《貝爾謝姆散文集》。

喬的志向是要幹一番了不起的事業,但究竟是什麼事業她也不清楚,只是留待將來再說。同時她感到的最大痛苦是她不能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樣盡量看書、奔跑和騎馬。喬脾氣急躁,言語尖刻,一刻也定不下心來,這就常常使自己陷入困境。她的生活是一連串可喜可悲的起伏波動,但是她從馬奇叔婆那裡受到的訓練恰恰是她所需要的,而且一想到她正在自食其力就感到高興,儘管那個“約雪—芬”的叫聲沒完沒了。

貝思羞於上學校去。她曾上過學,但她在那兒吃夠了苦頭,最後只得放棄,待在家中跟父親學習。即使在他走了,母親又把全副才能和精力奉獻給了支援軍人會之後,貝思還是一個人老老實實地繼續學習,全力以赴。她是個家庭主婦型的小傢伙,幫助漢娜為那些出外工作的人把屋裡收拾得整潔舒適,並且除了希望得到別人的愛以外,沒有什麼要得到報酬的念頭。她度過漫長而安靜的日子,既不寂寞也不閒著,因為在她那小天地裡多的是她幻想中的朋友,而且她天性愛忙。每天早晨她要抱起六個布娃娃,給它們打扮,因為貝思還是個孩子,總是非常愛她的小玩意兒。這些娃娃沒有一個是完整和漂亮的,它們都是別人丟掉而被貝思撿起來的。因為當她的姐姐們年齡已經大到不愛玩布娃娃時,就把這些娃娃給了她,而艾米對一切舊的和難看的東西都不要。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貝思對這些布娃娃倍加珍愛,並且為病娃娃們建立起一所醫院。她從不用針去刺娃娃們棉布身體的重要部位,從不對它們疾言厲色,從來不打它們,也不使最不討人喜歡的娃娃因她的怠慢而傷心。所有娃娃都有吃有穿,受到護理和撫愛,這一片愛心經久不衰。一個被拋棄的殘缺娃娃曾經是喬的,它歷盡風波後被當作廢物拋進了破布袋裡,貝思從這個凄慘的貧民窟裡把它搭救出來,帶到了她的庇護所。它沒有頭頂,她給它系上一頂乾淨的小帽子;它缺了兩臂和兩腿,她把它裹在一方毯子裡,遮蓋了它的殘缺。而且她把最好的床鋪給了這位慢性病人。如果有人知道她在這個娃娃身上操了那麼多的心,我想他們儘管會發笑,但還是要大受感動的。她給它帶來小小的花束,念書給它聽,把它藏在衣服裡帶出去吸吸空氣。她為它唱催眠曲,在上床之前總要吻一下它的髒臉,輕輕地說,“希望你睡個好覺,我可憐的小親親。”

同別人一樣,貝思也有煩惱。她不是個天使,只是個充滿人性的小女孩,正像喬所說的,她有時也“悄悄地哭鼻子”,因為她不能去學音樂,也沒有一架好鋼琴。她是這樣熱愛音樂,拼命想學音樂,並且在那架丁零當啷的琴上這樣耐心地練習,以致看來的確應該有個人(不是暗示馬奇叔婆)來幫助她。可是卻沒人來幫助她,沒人看到她獨自練琴時把淚滴從音調不準的發黃琴鍵上擦掉。她幹活時像小百靈鳥似地唱著歌,再累也樂於為媽媽和姐妹演奏,並且一天一天滿懷希望地對自己說,“如果我有本事,我知道總有一天會把音樂學會的。”

世界上有許多這樣的貝思,怕羞而文靜,獨坐一隅,不需要她時不出來,為別人而生活得那麼心情愉快,以致沒有人看到她所作出的犧牲,直到這爐邊的蟋蟀停止了唧唧的叫聲,直到那種甜蜜的陽光般的存在消失,留下一片寂靜和陰影。

如果有人問艾米,她生活中最大的痛苦是什麼,她會立刻回答:“我的鼻子。”在她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喬失手把她掉在煤桶上。艾米堅持說,這一下把她的鼻子永遠毀了。她的鼻子不大也不紅,不像可憐的“佩特裡婭”[17]的鼻子,只是相當扁平,不管怎樣鉗也不能使這鼻子有個貴族氣的鼻尖。除了她自己外,誰也不把它放在心上,而這個鼻子正在竭盡全力地長,但是艾米還是深深感到缺乏一個希臘式的鼻子。為了自我安慰,她把整張整張紙畫上了漂亮的鼻子。

姐姐們叫她“小拉斐爾”,因為她有繪畫天才。她最愛描繪花朵,設計出仙子們的形象,或者以種種希奇古怪的藝術形式給故事書做插圖。她的教師們抱怨說,她不在石板上做算術,而在上面畫滿了動物;她在地圖冊的空白頁上描地圖,而那些最可笑的滑稽畫,往往在不湊巧的時刻從她所有的書中飄落。她盡可能地讀好她的書,並且以品行優良而逃脫了責罵。她的同學都非常喜歡她,因為她脾氣好,具備很容易討人喜歡的藝術才能。她那點風度和優雅的舉止十分為人羨慕,她的才藝也同樣如此。因為除了繪畫以外,她能演奏十二支曲子,會編織,而且在念法文時發錯音的字從不超過總字數的三分之二。她用哀怨的語調說,“當爸爸有錢時,我們如此這般,”這十分感動人。她所用的長的字眼,被女同學稱為“十分雅致”。

艾米正順利地走著一條被寵壞的路;因為大家都喜愛她,她那小小的虛榮心和自私自利不斷增長。可是有件事卻遏制了她的虛榮,那就是她不得不穿表姐的衣服。但弗羅倫斯的媽媽一點藝術鑒賞力都沒有。艾米心裡喜歡藍帽子,卻只能戴紅的,穿不合身的長袍,不相配的俗氣圍裙而大感苦惱。所有這些衣物都是優質的,精心縫制的,並且很少穿過,但是艾米的藝術眼光卻遭受到極大痛苦,特別是今年冬天,她上學去穿的衣服竟是一身暗淡的紫色,上面有黃的點子,而且沒有鑲邊。

艾米含淚對梅格說,“我的唯一安慰是,母親不像瑪麗亞·派克斯的媽媽那樣,在我淘氣時沒給我的衣服打折裥。親愛的,這真可怕;因為有時她很不乖,她的外衣就被折到膝蓋以上,因而不能去上學。一想到這種曲如(屈辱),我覺得自己甚至受得了這塌鼻子和帶有黃焰火的紫色長袍了。”

梅格是艾米的知己和指導,而由於某種相反性格之間的奇異吸引力,喬成了溫柔的貝思的知己和指導。這個怕羞的孩子只有對喬才吐露真心;同時,在不知不覺間,她對這位冒失的姐姐的影響也比家裡其他人大。兩個姐姐常在一起,但是兩人都照管好一個妹妹,並且以她們不同的方式當心著她們。姐姐把這稱之為“裝作母親”,以小婦人的母愛天性拿妹妹來填補被丟棄的娃娃的位置。

“誰有事要講?今天這樣陰沉,我想找一點樂趣,真想死了。”那晚大家坐在一起做針線活時,梅格說。

“今天我和叔婆之間發生了一件怪事,而且我既然取得了勝利,就來講給你聽,”愛講故事的喬開始講道。“我正在看那本冗長的《貝爾謝姆散文集》,像我平常那樣喃喃念下去,因為叔婆很快就會睡著,那時我就要拿出一本好書,如饑似渴讀到她醒來。當時我實際上也已念得要打瞌睡了,可在她昏昏欲睡之前,我打了一個大呵欠。她問我把嘴張得這麼大,好像要把整本書一口吞下去似的,這是什麼意思。”

“我倒願意這麼做,一下子了結它,”我說時竭力不把話講得莽撞。

“隨後她給了我長長一頓訓斥,叫我在她‘出神’一會兒的工夫裡坐著好好想一想。她從來不會很快就回過神來的,所以一等她的睡帽開始像一支上重下輕的大理花點啊點的,我趕緊從口袋裡抽出一本《威克菲爾特的牧師》看了下去,一隻眼睛看書,一隻眼睛注意叔婆。當我剛看到書中的角色一起栽到水裡去,竟忘掉了一切,失聲大笑起來。叔婆醒了。由於打了一個盹她脾氣好了些,叫我念一點給她聽,並且給她看看是什麼無聊的書能比那本有價值、有教育意義的《貝爾謝姆》更得我歡心。我盡量念得好,她也喜歡。雖然她只是說:‘我一點也不懂得講的是什麼;重新開頭念,孩子。’”

“於是我回過去,把書中普裡姆羅斯一家盡量念得有趣。有一次我很壞地在一個緊要關頭停下來,溫和地問,‘我怕會叫你感到厭煩,太太,我現在要不要停下來?’

“她抓起從手中跌落的結著的絨線,從眼鏡後瞪了我一眼,簡短地說:

“‘念完這一章,不要離題,小姐。’”

“她承認喜歡它嗎?”梅格問。

“啊,天啊,不!但她把老貝爾謝姆丟在一旁了。當我今天早晨跑回去取手套時,她正在起勁地看《牧師》,我在大廳裡輕快地跳了一下又大笑時,她由於正看得起勁,連聽也沒有聽到。只要她願意,她可以過一種多愉快的生活。我不大羨慕她,儘管她有錢,因為說到頭來,我想富人和窮人都各有憂慮,”喬又說。

“這使我想起,”梅格說,“我也有件事要講,這不像喬的故事那樣好笑,但當我回家時,我想了好一會兒。今天我在金家,看見大家都很慌張。有一個孩子說,她的大哥哥因為做了一件大錯事,爸爸已經把他趕出去了。我聽到金太太哭,金先生大聲嚷嚷。當格雷絲和愛倫打我面前走過時,她們將臉扭過去,不讓我看到她們的眼睛哭得多麼紅腫。當然,我沒有去打聽,但我很為她們難過。同時我也很高興,因為我沒有撒野的哥哥因做了壞事而丟家裡的臉。”

艾米搖搖頭說,“我認為在學校裡丟臉,比任何一個壞孩子所做的更加難看(難堪),”她閱歷很深似的搖著頭說。“蘇西·珀金斯今天上學時戴了一隻可愛的紅瑪瑙戒指,我非常想要這隻戒指,拼命想我如果是她就好了。噢,她畫了一幅戴維斯先生的畫,大鼻子、駝背,嘴裡吐出一個氣球似的東西裡寫著‘姑娘們,我正在看著你們’。我們大家正在笑這幅畫,突然先生的眼睛真在看我們了。他命令蘇西把石板拿出來。蘇西嚇代(呆)了,但她還是走了過去。啊,你們想想他怎麼著?他拉她的耳朵——耳朵!你們想想多麼可怕!——把她帶到背書臺上,叫她站在那裡足有半個小時,手裡拿著石板,讓大家都能看到。”

“姑娘們對那畫放聲大笑嗎?”喬對這窘事很有興味地問。

“笑!沒有一個人笑,人人一本正經地坐著。結果蘇西討饒了,我知道她會討饒的。這時我不眼紅她了,因為我覺得從此以後即使有上百萬的紅瑪瑙戒指,也不會使我開心了。要是換了我,我是永遠也忘不了那種苦痛的屈辱。”接著艾米就做起功課來了,為自己的品德,為能夠一口氣說出兩個長字眼而感到自豪。

“我今天早上看見一件我所喜歡的事,我原來打算吃飯時講的,但我忘記了,”貝思一面說,一面把喬的那只亂七八糟的籃子整理好。“當我去為漢娜買一點牡蠣時,勞倫斯先生在魚鋪裡,但他沒有看見我,因為我躲在一隻桶後面,而他正在和魚鋪老板卡特先生講話。有個窮女人拿著桶和拖把進來,問卡特先生能否讓她做一些洗刷的工作來換點魚,因為她的孩子們沒有飯吃,而她一天都找不到工作做。卡特先生正忙著,就沒好氣地說‘不行’。因此她就走了,看來既饑餓又憂愁。那時勞倫斯先生就用他手杖彎曲的一端鉤起一條大魚來,朝她那兒送去。她又驚又喜,馬上用雙手捧過魚,對他謝了又謝。他叫她‘去把魚煮了’,於是她就歡天喜地地急忙走了。他不是一個好人嗎?哎,這女人看來的確很滑稽,一邊緊緊抱著那條大而滑的魚,一邊祝勞倫斯先生在天堂裡有一個‘書適’(舒適)的位子。”

她們對貝思的故事笑完了以後,就要求母親也講一個。她考慮了一下,莊重地說:

“當我坐在那房間裡裁藍法蘭絨上裝時,我十分惦念你們的父親。我想如果他出點什麼事的話,我們將何等孤寂和束手無策啊。我知道這樣焦慮是不明智的,但我還是不斷地發愁。後來一個老人進來了,拿了張定單來取衣裳。他靠近我坐下,我就跟他談起來,因為他看來貧窮憔悴,憂心忡忡。

“‘你有兒子在軍隊裡嗎?’我問,因為他帶來那張便條不是給我的。

“‘是的,太太,我有四個兒子,但兩個已戰死了,一個被俘,我正要去看另一個兒子,他在華盛頓的醫院裡病得很厲害,’他平靜地說。

“‘你為國家作出了很大犧牲,’我說時心中充滿了對他的尊敬而不是憐憫。”

“‘這一點兒也沒有超過我所應做的,太太。如果我有用的話,我自己也去。既然我去了也沒有用處,我就獻出我的孩子們,並且無條件地獻出去。’”

“他講得這麼心甘情願,表情是這麼誠懇,看來他這樣確實樂於獻出一切,這使我感到慚愧。我只獻出了一個男子,就自以為太多了,而他獻出了四個兒子,一聲怨言都沒有。我的女兒全在我身邊,在家裡陪伴著我;而他僅存的一個兒子卻在千里之外,或許要跟他告別!想到我的幸福,我覺得十分富有,十分快樂;我就給老人把衣服打了一個很好的包袱,又給了他一些錢,並且為了他給我的一番教育而衷心感謝他。”

“母親,再講一個故事。講一個像這樣有道德意義的。只要故事是真的,而不是太說教,我喜歡回味回味,”喬沉默了一分鐘後說。

馬奇太太微微笑了一笑,就開始講了。她多年來給這些小聽眾講故事,懂得怎樣使她們高興。

“從前有四個女孩兒,她們有吃,有喝,有穿,有許多稱心樂意的事;還有善良的朋友,有熱愛她們的父母。可是她們仍不感到滿足。”(這時,聽故事的人偷偷地相互調皮地望了一眼,馬上就勤快地縫紉起來。)“這些女孩子渴望學好,曾經下過多次決心,但沒怎麼做到,卻總是說:‘如果我們有這個該多好,’‘如果我們能幹那個該多好。’完全忘了她們已經有了多少,也忘了她們實際上已經有多少愉快的事可做。因此她們問一個老婦人有什麼秘訣可以使她們快活起來。老婦人說,‘當你們感到不滿足時,想一想你們的幸福,要知足感恩。’”(這時,喬急忙抬起頭來,好像要說什麼似的,但一看故事還沒有講完,便改變了主意。)

“這些女孩子都很有頭腦,她們決定試一試那個老婦人的話,而不久都驚奇地發覺自己好得多了。一個女孩子發現,金錢不能使富人的家庭免去恥辱和煩惱。另一個懂得了雖然自己窮,可是她年輕、健康、有精神,比起某個心神煩躁,身體虛弱的有福不能享的老太太來,要幸福得多。第三個女孩子明白,雖然幫人燒飯不很愉快,但是去討飯吃還要苦得多。第四個女孩子領會了,即使紅瑪瑙戒指也沒有品行好那麼有價值。因此她們都同意不再怨天尤人,而是要享受她們已擁有的幸福,要讓自己配享受這些幸福,否則這些幸福只會全部消失而不會增加。我相信她們決不會因為聽了那老婦人的忠告而失望或後悔。”

“啊,媽媽,你用我們講的事來對付我們,不給我們講故事,卻講了一次道,真是調皮!”梅格大聲說。

“我喜歡那種講道,父親過去就常對我們這樣講,”貝思若有所思地說,把針立刻放在喬的針墊上。

“我的抱怨沒有別人多,而從此以後我還要多加小心,因為我從蘇西的錯誤中得到了警告,”艾米寓意深長地說。

“我們需要那種教訓,而且我不會忘掉它。假使我們忘了,你可以像《湯姆大叔》中的老克洛那樣對我們說,——‘想想倪們(你們)的辛運(幸運),孩兒們,想想倪們的辛運,’”喬補充說,她怎麼也憋不住要在這次小小的講道中找點樂子,雖則她和別人一樣,也把它銘記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