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小的我

二〇〇七年,我在《世界文学》杂志上读到一个短篇小说《背对世界》。一个德国女作家写的,写的就是两段性爱经历。男女主人公第一次约会,是一九六二年,正赶上古巴导弹危机。此后,他们二十多年没见面。第二次约会,是一九八九年,赶上柏林墙倒塌。小说的这个安排,略微有一些刻意,但我读完之后,念念不忘。为啥呢?我当时还在杂志做编辑,杂志关心的肯定是大事,可另一方面,我又喜欢读小说,小说更关心个人的事情。所以,我总被一些问题纠缠:作家应该背对世界吗?是不是只关心个人的小事就够了?人们应该关心世界吗?应该花多长时间看新闻?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塑造着我们的精神世界?如果我们的心灵需要滋养,养料从哪儿来?是从新闻那里来,还是从文学艺术那里来?我对这个小说念念不忘,就是因为上述这些问题时刻纠缠着我。

我们来看看小说是怎么写的。

小说的女主人公叫弗兰齐斯卡,刚上大学,十九岁,那是一九六二年,性革命还没开始,性观念还比较保守。弗兰齐斯卡还是个处女,但她觉得,该找个真正的男人了,该知道性是怎么回事了。她有过几次约会,都不太满意:有的男生口臭,眼镜片脏乎乎的,还穿着廉价皮鞋;有的男生会聊几句哲学,可约会的时候笨手笨脚。除了在学校里接触到的知识分子,弗兰齐斯卡打工的时候接触过农民,他们干农活儿的时候很友善,但她不太可能和一个农民有激情。她还在邮局打工,邮局的工人太粗俗了,时不时来两句性骚扰。她给人送邮件,发现有的男人搞外遇,欺骗妻子;有的男人没有家庭观念,很少看望自己的妈妈;有的男人总在她面前裸露身体,还拍她的屁股。她打工送邮件,到各家各户的门口,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粗鄙的男人世界,还有一点儿危险的气息。她想找一个约会对象,奉献出她的第一次,但眼前这个世界太粗鄙了。这其实是一个少女,长到十八九岁,面临的一个特别严重的问题:这个世界是由男人掌控的,男人都很粗俗。

好在,弗兰齐斯卡还是很幸运地找到了一个约会对象,他叫海因里希,是附近军事基地里的一个中尉,三十五岁,比她大十六岁,情场老手,很有经验。两人一起约会,去了一个小城,住了十来天。这十来天,他们与世隔绝,就探索性爱,进入仙境一般。等回到慕尼黑的时候,他们发现这个世界出事了,古巴导弹危机,古巴领导人卡斯特罗说,祖国或死亡,但古巴必胜!美国人发狠话说,要把古巴炸回到石器时代。一场核战争就要爆发似的,世界处于毁灭边缘。弗兰齐斯卡发现,沉溺于自己的私人情感时,人们是会彻底背对这个世界的。不过,海因里希遇到了一点儿麻烦:军事基地进入紧急状态的时候,他们找不到海因里希,所以他受了处分,解甲归田,去了一个叫乌尔姆的地方,开了一家洗衣店维生。

世界没有毁灭,女生弗兰齐斯卡继续上大学,然后结婚。夫妻两个还算和睦,没生孩子,但也没别的什么麻烦。许多年后,丈夫出差,弗兰齐斯卡有了十来天的空闲时间,坐着火车出门,在车上听到乘务员广播,下一站乌尔姆,下一站乌尔姆,她决定去找找当年的海因里希。弗兰齐斯卡已经四十六岁了,是一个成熟女性,但她也想变身为一个迷惘的、走路蹦蹦跳跳的女学生。弗兰齐斯卡去见了老情人,海因里希已经六十二岁了,结了三次婚,离了三次婚,有两个闺女。

老情人见面,又去酒店开房了。两人干柴烈火,在酒店房间里待了五天,没看电视也没看报纸,等他们从酒店出来,又出事了,柏林墙倒塌了。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六日到十一日,东德人开始越过柏林墙往西德这边跑。这就是小说《背对世界》的主要情节。弗兰齐斯卡进入成年时,找到海因里希做爱,结束自己的青春期,然后过了二十七年,到更年期了,她穿着阿玛尼,戴着昂贵的手表,拎着包包,是个有钱女人了,又找到海因里希,鸳梦重温,两人在床上是很和谐的伙伴。

《背对世界》就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小说最关键的对立,是两个人两次享受性爱的时间,与重大事件所发生的时间,形成了一种对立。私人领域——酒店房间,床,很狭窄;古巴导弹危机,加勒比海地区、美国、苏联都牵涉其中;柏林墙倒塌,东欧即将剧变。私人领域和世界领域形成了一种对立。两个人在自己的性爱小世界里享受,他们就背对这个现实的、风起云涌的大世界了。一九六二年,弗兰齐斯卡是大学生,那个年代人们获取信息的主要渠道是报纸;一九八九年,电视跟报纸一样重要了。

假想一下,如果现在,你结识了一个好伴侣,你们准备去某个地方消磨三五天,同时这世界发生了一件类似导弹危机或柏林墙倒塌的大事,你们是否有可能完全不知道?那你最先考虑的问题就是手机。你们一起约会,她可能不停地在查看手机,约会不断被手机打扰。实际上,你不太容易找到一个好伴侣跟你上床,你每天上床的时候,都是把手机放在身边,它是你最亲密的伙伴。

对现在写小说的人来说,手机不只是一个道具,它会介入一个角色。比如我们塑造一个人物,这个角色很可能用手机在进行自我塑造,他在社交媒体上自拍的角度、选取的照片、写下的短短文字,其实就是自我塑造。这种表现跟自画像一样,既暴露又隐秘,既清晰又失真,既是自我展现又是自我寻找,既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又是内敛谦虚的,既是自我膨胀的,又可能是自嘲的,它表露出我们如何看待真实的自我和希望达成的自我。如果你写小说,你该怎么处理手机,该怎么处理人物对社交媒体的使用,这是一个技术上的难题。如果换一个角度打量人的行为,比如说描绘一个老年人孤独的生活,我们可能写他整天开着电视机,不管看不看,都与电视为伴。但我们该怎么描绘手机呢?手机像我们的一个器官一样,我们用它工作,用它表达自我,用它传递信息,但它似乎不适合存在于小说中,也不适合在电影里表现,它在电影或小说里出现的时候就是一个电话,可我们知道,电话通信是我们用手机时最少使用的功能。这个小说技术难题,说明了外部的信息世界对个人的侵扰,它已经干扰了原来的叙述方法。它像一个小怪物似的,我们不知道怎么处理它。

我们有时主动,有时被动,有时完全不自觉地被外界的信息控制,个人的小世界被外在的那个大世界侵扰,我们很难做到“背对世界”。你查看一下你的手机屏幕使用时长,每天几个小时?三个小时还是六个小时?如果有大新闻发生,比如传染病,你每天查看手机的时间肯定会更长。

我这个话题扯得有点儿远,所以我就扯得再远一点儿。

有一个俄罗斯作家叫索尔仁尼琴,他说过一句话:“除了知情权以外,人也应该拥有不知情权,后者的价值要大得多。它意味着高尚的灵魂不必被那些废话和空谈充斥。过度的信息对一个过着充实生活的人来说,是一种不必要的负担。”他的意思是,不要知道太多没用的垃圾信息,要过一种充实的生活,要有一个高尚的灵魂,该主动排斥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还有一位大学问家叫布克哈特,是尼采的老师,他也说过一段话,大意是,不要读太多的报纸,报纸有诱惑力,刊登的都是我们会感兴趣的事,但要注意,我们的精神本性,我们更高的情趣,不应该和今天风行的东西走得太近,它应该跟过往的人类智慧相联系。除了这两位,还有很多作家表达过类似的意见,就是劝你少读报纸、少看电视、少看手机,多读书,用书来丰富你的精神世界。作家有这样的意见很正常,因为媒体关心的是最大公约数,这个社会上最多数的人喜欢看什么,他们就写什么。但作家的任务不是这样的,作家的任务,是提醒读者,不管世界上发生了什么,还有别的事情在同时发生,他要写自己生命中感受最深的事情,同时希望读者注意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它跟外面正发生的事情有关系吗?如果你把过多的精力都投射到外部世界,你还有力气看护你的内心吗?

我们回头读《背对世界》,海因里希引领弗兰齐斯卡体验性,弗兰齐斯卡由此进入生命中的新阶段,这件事对弗兰齐斯卡很重要,比古巴导弹危机重要。二十七年后,海因里希六十二岁,肚子发福了,也没什么好衣服穿了,四五年都没有性生活,基本上就是步入暮年的状态。弗兰齐斯卡带他去买衣服,跟他上床,这是帮助他克服生命的倦意——别着急,你还没有那么老,你还能做爱,卓别林八十多岁还生孩子当爸爸呢,你不要现在就开始等死。这简直可以说是一种生命的回馈。性这个事,具有很复杂的含义,甚至有一种万能反抗的意思。一九六二年,海因里希用它帮助弗兰齐斯卡对抗青春期的焦虑;一九八九年,弗兰齐斯卡用它帮助海因里希对抗死亡的焦虑。柏林墙是否倒塌,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男人来说,不是特别重要,他重新被唤起的生命力,才是最重要的。年轻时干的风流事,居然有岁月的回响,这一下他的生命被赋予了意义。

有没有一段时间,你心里只有你的爱人,你关注她的一颦一笑,你想和她到地老天荒,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不太在意呢?